第18章 飛行員和灑水車司機
平安夜,樂簫舟榆樂團除了排練的曲目,還多演奏了一曲海頓的四重奏。
在禮堂外的空地上,興致高昂的學生們不畏嚴寒,圍成一圈,風聲纏繞琴弦,凄寒化作澄谧,美好的樂聲飛到半空,歸家的人們也不由得放慢腳步。
盡興後,顧宜樂哼着小曲收拾樂器,人群中有個學妹擠進來,跑到他面前說:“學長,有人拜托我把這個送給你。”
看着她手中方方正正的信封紙包,顧宜樂愣了下:“誰給的?”
“一個穿着黑色大衣,很高的男人。”學妹擡手比畫了下高度,補充道,“還很帥。”
“是我們學校的嗎?”
“好像不是,以前沒見過。”
顧宜樂先在腦中将某個渾蛋排除了,然後一陣篩選,也沒将學妹的描述和印象中的親朋好友對上號。
倒是謝幕退場的時候,他鞠完躬直起腰,看向臺下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最後排靠門的一個高個子男人身上。恍惚的瞬間,顧宜樂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可惜光線太暗看不清臉,到後臺也沒想起此人姓甚名誰。
說不定也是受人所托來送東西的?
他接過紙包打開,裏面是一張黑膠唱片,出自rca,是海菲茲演奏的門德爾松小協。報名參加比賽之後,他曾對外宣稱如果能得到海爺的這版唱片,就拿個一等獎回來給大家看看。
原本只想重在參與的顧宜樂:……
不過能收到惦記許久的寶貝,喜悅仍是蓋過其他擔憂占了上風,顧宜樂對着油畫風的封面摸了又摸,恨不能插上翅膀現在就飛回家用唱片機播放。
然後把送他這個的人找出來,狠狠親上兩口!
他加快收拾的動作,琴頸拴上扣再胡亂把琴盒一蓋,背上就走。
走出去沒幾步,顧宜樂感覺到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鼻尖,擡手一抹,就化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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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孩子驚呼:“下雪了!”
仰起頭,細碎的白色顆粒自黑色的天幕中落下,顧宜樂呆看了片刻,立刻掏出手機,将這個好消息告訴給此刻第一個浮現在腦海中的人。
收到顧宜樂發來的短視頻時,梁棟已經返回s市機場,距登機還有五分鐘。
視頻光線不足,其實看不清什麽,但聽到顧宜樂充滿喜悅的聲音,梁棟也覺得開心。
“我們這裏很少下這麽大的雪。”顧宜樂像在強調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年就沒下雪。”
約莫兩個小時前,梁棟看完顧宜樂拉琴,目送他下臺,再自禮堂外圍繞到後臺,遠遠地見他和朋友老師正聊得開心,沒有上前打擾。
等了一會兒,出租車司機打來電話,說這個點到處都堵車,要趕飛機現在出發正好,梁棟看了一眼時間,再擡頭,越過人群看向笑逐顏開的顧宜樂,把帶來的禮物交給門口學生模樣的路人 ,便轉身離開了。
他今天第二次後悔沒戴眼鏡,機場的玻璃窗厚實,更看不見外面的情況。
他只好用語音告訴顧宜樂:“l市每個冬天都會下大雪。”
“你是在向我炫耀嗎?”
“不是,我想帶你來看。”
許是覺得未來有很多不确定,或者更想把握當下,顧宜樂嘆了口氣,說:“要是你也在該多好。”
因着這句話,梁棟甚至動了将機票改簽到明早的念頭。
到底是沒這麽做。母親一晚上發了三條消息來确認他的位置,字裏行間隐含希望他這次不要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付過去的意思。
為了不讓母親難辦,梁棟準時登上了前往首都的飛機,并于首都時間淩晨一點抵達,坐上了父親安排的接機車。
司機老王大概是困了,路上時不時跟後座的梁棟搭話:“少爺好些日子沒回來了,老爺夫人還有小姐都很想您,前兩天冬至包餃子,還念叨着您最愛吃芹菜豬肉餡兒的。”
梁棟是大三那年出國的,之後因為學業忙,逢年過節都沒回家。
“一年零四個月。”他望着窗外變化不大的夜景,“不算很久。”
到家時只有梁母還醒着,披了外套等在門口。
“你爸這幾天都住在那邊陪你爺爺。”她将梁棟迎進門,說,“瑗瑗這陣子學習辛苦,我讓她先睡了。”
冰箱裏留了飯菜,梁棟只喝了點熱湯,梁母問好不好喝,他點頭說好喝。
“瘦了。”梁母眼眶發紅,“都怪你爸,讓你念這個勞什子專業,還非要把你送出國。”
梁棟放下湯碗:“是我自己要出國的。”頓了頓,又說,“媽,很晚了,去睡吧。”
回房之前,梁母又拉着他問了些別的。
聽說他去s市看見了顧宜樂,不過因為時間關系放下禮物就走了,梁母臉上總算露了笑。
“這樣也好,你們剛認識不久,給彼此都留點空間,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
梁棟與顧宜樂已經認識十五年了,他沒有糾正母親口中的“認識不久”,而是鄭重地問母親,發系統表情是否真的會損害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形象。
想起幫忙牽線時給的建議,梁母嘴角笑意更深,她拍了拍梁棟比她大一圈不止的手:“如果他喜歡你,你發什麽他都會覺得可愛。”
于是第二天一早,好不容易和顧宜樂對上時間的梁棟,改變了道早安的形式,發了個[/太陽]。
today宜緊張:【……不是本人?】
liang:【是。】
today宜緊張:【這個表情……[欲言又止.gif]】
liang:【怎麽了?】
today宜緊張:【沒什麽[/太陽]】
liang:【我以為當時被拉黑,與使用系統表情有關。】
today宜緊張:【怎麽會,我自己也用呢[/吓]】
liang:【不是就好。[/微笑]】
“這就是你和他的聊天方式?”與梁棟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早餐的梁瑗笑得直不起腰,“難怪磨蹭這麽久,還沒把人追到手。”
“沒磨蹭,每天都有進展。”梁棟說,“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他打字輸入“音樂會結束可以改名了”,剛要點發送,對面先發來新消息。
today宜緊張:【啊居然才八點,我再睡會兒[小豬呼嚕.gif]】
梁棟便停手,把字删掉,改發了個[/ok]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點進朋友圈,确認顧宜樂沒把他拉黑,悄悄松了口氣。
由于堅信能量守恒說,中午坐在爺爺家餐桌上的時候,梁棟覺得自己今天的好運已經見底了。
自進門起,爺爺就沒給他好臉色,坐在輪椅上對他吹胡子瞪眼:“還知道回來?”
梁棟心說是您叫我回來的,想到來前母親的囑咐,只恭敬地喚了一聲“爺爺”,別的什麽都沒說。
越是根基穩固的大家族越是不喜布置過分高調的排場,這次梁家老爺子的八十壽宴,只擺了張大圓桌,叫了幾位直系親屬,其中孫子輩的比例過半。
從大伯和小叔殷勤伺候老人的舉動中,梁棟不難明白這頓飯的目的。
他認為這事與他無關,安靜地坐着,慢條斯理地用餐。可長輩們實在不懂事,說點什麽都要将他捎帶上。
“我們家小楓,明年就要考mba了,畢竟年輕,多學點東西沒壞處。”大伯宣布完這個消息,看向梁棟,“不知道小棟最近怎麽樣?聽說你讀的專業跟我們研發部在搞的新材料搭點邊,等回來了,有沒有興趣來當項目經理?”
梁棟剛要說不,大伯母搶了話:“哎呀小棟哪願意做什麽項目,要不是老二出面改了他的專業方向,這會兒小棟說不定在天上開飛機呢。”
老二便是梁棟的父親,此刻面色微沉地坐着,不發一言。
菜沒上幾個,小叔也開了腔:“我們家琬琬,最近正和錢家的長孫交往,前陣子帶回家給老爺子見過了,梁棟什麽時候也把對象帶回來,讓爺爺高興高興?”
梁琬掩唇一笑:“梁棟年紀還小,不用着急。再說前兩年不是……要是帶個男孩子回來,讓爺爺叫孫媳還是孫婿?”
面對夾槍帶棍的話語,梁棟既不覺得被冒犯,也不生氣。
他只覺得滑稽,一幫各懷心思的人将無心戀戰的他圍在中間,耀武揚威地叫嚣,浪費了一桌精致菜肴,才令人惋惜。
飯後,爺爺把他叫去書房談話。
“從你父親給你改專業那天算起,大概有三年了,你現在想通了嗎?”
梁棟說:“我仍然認為那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爺爺的狀态遠比想象中好,一聲冷哼都擲地有聲:“當時是你答應的,用了不菲的條件作為交換。”
梁棟點頭:“是的,所以我遵守諾言,去學您安排的專業,希望您也能信守承諾,不再幹涉我的婚姻自由。”
一頓談不上融洽的筵席散了,回去的路上,梁棟的父親忍不住數落:“爺爺都給你臺階下了,你偏要嘴硬。”
梁棟沒聽懂。
接受家裏安排的專業是他用其他屬于人身自由的條件交換的,公平,等價,三年來他對此未曾有過任何怨言,為何這些長輩卻隔三岔五地提起,言語中還總有要推翻承諾的意圖?
于是梁棟沒有回答,無視不守規則、不講道理的人。
這是他避免與他人産生矛盾的方法,哪怕他認為,就算真正争論起來,他肯定不會輸。
可惜,他為了母親渴望的家庭和睦做出的退讓,父親非但不領情,還氣急敗壞,斥責聲一路從外面蔓延到家裏。
長了嘴不會說話,只會忤逆長輩,空長一副好皮囊,養不熟的白眼狼。
梁棟坐在自己的房間裏,聲音隔着門板傳進來。他閑來無事又睡不着,将這些從小聽到大的話按從輕到重排了個順序。
晚上去機場之前,母親将他送到門口,拉着他的手說:“我們小棟很好,長得帥,又聰明,不善社交算不上什麽大毛病。”
看着他上了車,她又彎腰對窗戶裏面的他說:“爸爸和爺爺也是喜歡你,在你身上寄托了期待,才會那麽着急。”
可是梁棟認為,穩定情緒的秘訣,就是把對他人的期望值降到最低。
比如又一次獨自坐在候機大廳裏,顧宜樂聽說他又要失聯十幾個小時,着急忙慌地發來語音通話。
這對于梁棟來說是意外之喜,畢竟之前都是由他發出語音邀請。
“什麽工廠,聖誕節都不休息?”顧宜樂嘀嘀咕咕很是不滿,“一去就是半天,這算壓榨勞動力吧?”
梁棟無法預測顧宜樂得知自己去看過他之後的反應,所以沒有說,不甚擅長地編着謊:“開學要交作業,所有人都必須去。”
顧宜樂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專業?”
梁棟愣了下。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并沒有向任何人表達過對所學專業的不滿。
“除了趕作業,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專業相關,好像完成它只是一項任務。”顧宜樂說,“我就不一樣了,時時刻刻都想和音樂在一起,根本不會膩。”
原來喜不喜歡做一件事,用不着口述,也能被對方發現。
“我小時候,想當飛行員。”梁棟說。
“那不巧了嗎?”顧宜樂道,“我小時候想當灑水車司機!”
雖然飛機和灑水車之間的聯系大概只有都是交通工具,但梁棟仍為找到和顧宜樂的共同點感到高興。
“天空寬闊,可以飛去很遠的地方。”
“地球也很大啊,可以邊灑水邊唱歌。”
為了聽顧宜樂唱歌,梁棟又編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無視了舍友董俊哲發在朋友圈的聖誕樹,說學校并沒有組織聖誕活動。
果然博得了顧宜樂的同情:“啊,太可憐了,沒的玩,還要去工廠。”
“嗯。”梁棟說,“太可憐了。”
沒猶豫太久,顧宜樂宣布道:“那我給你唱首歌吧。”
他想了想,提前聲明:“你不準笑我發音不标準……更不準聽睡着!”
窗外有飛機起飛,紅色的信號燈在夜幕中越閃越高。
耳邊是顧宜樂随性自在的清唱。
i don't want a lot for christmas
there is just one thing i need
and i don't care about the presents
underneath the christmas tree
i don't need to hang my stocking
there upon the fireplace
即便對音樂不敏感,剛起頭,梁棟便知道這是什麽歌了。
聖誕前夕,學校餐廳、超市,甚至通往機場的大巴上,都在循環播放這首歌。
但是不妨礙他把顧宜樂唱的版本當作一首全新的歌來聽。
i just wanna see my baby
standing right outside my door
oh i just want you for my own
聽到這裏,梁棟第三次動了更改機票 的念頭。
可他覺得總是撒謊不好,并且這已經超出了善意謊言的範疇,是他出于一己私欲想去,而非顧宜樂想他去。
他也不希望顧宜樂以後不再信任他。
畢竟以世俗的眼光來看,他和顧宜樂如此有緣。
回國的時候他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在臨時帶上的禮物背面寫一行字。
“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正是這首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