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卷雲和月光
許是這次喝的啤酒和上次牌子不一樣的關系,次日醒來,顧宜樂在床上來回扭幾圈,滾到床底下的時候,連唱了一段《藍色多瑙河》這樣的小細節都記起來了。
奇怪的是,這回發生的事比上回沖擊力大得多,他卻遠沒有上回那麽慌張,至少稱不上垂死病中驚坐起。
待顧宜樂頂着雞窩頭,揉着尾椎出卧室時,管夢青盯着兒子前瞧後看,欲言又止。
今天起得早,一家三口圍坐在小圓桌邊喝豆漿吃油條。顧東講到公園相親角現在都有給孩子找同性伴侶的了,感慨現如今民風開放的同時,又嘆當年自家兒子遭了好大的罪。
管夢青瞪了他一眼:“現在知道心疼了?當年你可是第一個不同意。”
顧東讪讪道:“那不是一時半會兒沒想通嘛,現在讓我去公園舉牌替兒子找對象,都沒有二話。”
“去去去,那你趕緊去,沒找到十個八個不準回來。”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顧宜樂叼着小半根油條站起來,拎上琴盒:“我去上課了。”
走到門口,他忽然扭頭:“爸,那個相親角就不用去了。”
父母二人異口同聲:“為啥?”
顧宜樂很跩地沖他們擠了下眼睛,宣布道:“你們的兒子我,脫單了!”
新鮮的周一,顧宜樂終于收到了來自彭舟姐姐的喜糖。
感受着這份喜悅,他當即拉了一首《四季調》,祝姐姐姐夫百年好合,愛情四季常青。
“這是我七八歲考級的時候拉的曲子,”彭舟嫌棄道,“好歹是音樂學院的,能不能換首有難度的?”
顧宜樂搖頭:“不行,今天就想拉這個。”
盧簫笛了然道:“讓他拉,他慶祝自己脫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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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脫單。”
起先彭舟沒反應過來,等他回過神,便大呼小叫起來:“什麽,脫單?你昨天不還單着呢嗎?”
“找對象還要鋪個墊不成?”顧宜樂說,“想找就找了呗。”
問他怎麽想通的,他邏輯清晰:“打輸住院,打贏坐牢,打不過就加入嘛。”
“看來這位相親對象很強。”盧簫笛了然地說,“人類的本質還是慕強。”
“看來這位相親對象很帥。”彭舟若有所思道,“樂哥的本質還是顏控。”
上午有專業課,剛從琴房樓轉移到教室,顧宜樂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
管夢青聲音壓得很低,鬼鬼祟祟的:“早上你爸在我不方便問,你昨天是不是……嗯?”
顧宜樂沒明白:“昨天怎麽了?”
管夢青憋不住了:“你說怎麽了,一大早就在那兒揉屁股!”
“媽你想什麽呢?”顧宜樂聽了都害臊,“那是摔到床底下,尾椎疼。”
電話裏的管夢青大松一口氣:“吓我一跳,還以為你不學好出去約炮。”
“大老遠的,想約還得打飛的,不劃算。”
遲疑片刻,管夢青問:“确定是他了?要不媽再給你物色幾個好的挑一挑?”
先前催着自己兒子跟閨蜜兒子培養感情的是她,現在不放心的還是她。
“又不是菜市場買菜。”顧宜樂說。
“媽擔心你再給人騙。”
“吃一塹長一智,我有那麽笨嗎?”
就在這時,手機一振,liang的早安消息到了,顧宜樂看了一眼,老模樣,連格式都沒變。
他笑得眼眸彎起,對着電話繼續說:“再說,他不是那種人。”
要問他是哪種人,顧宜樂大概只能回答,liang是個很穩定的人,他不會給不切實際的承諾,更不會憑空捏造幻想。
他給的都是真誠的,可靠的,看得見摸得着的,哪怕不在身邊。
顧宜樂覺得非常踏實,所以既不慌張,也不害怕,甚至願意鼓起勇氣探出軟綿綿的觸角。
可惜隔着距離和時差,不是想觸就能觸,那邊道早安這邊道晚安,就得在網絡世界暫別了。
不過顧宜樂也忙,期末考将至,系裏的平安夜音樂會卻照常舉行,同學們拉幫結夥,光是組團邀請,顧宜樂這兩天就收到好幾個。
下午三時許,被學姐在琴房堵到的顧宜樂舉起琴弓當武器:“你們要四重奏找別人,我不拉中提!”
“眼前不就有個現成的嘛,幹嗎找別人?”
“那我拉小提,中提太沉了,我脖子軟,夾不住。”
“彭舟脖子非但軟而且短。”盧簫笛呈大字型擋在門口,苦口婆心地勸,“而且中提你拉過,順手,咱們就一支曲子,排練十天拉完就算,論配合默契,哪兒還找得到比你更合适的?”
顧宜樂有點動搖:“可是,加上我也還差一個人啊。”
這時,短脖子彭舟的聲音自窗口傳來:“另一個拉小提的我帶來了!”
盧簫笛和顧宜樂扭頭看去,表情齊齊由驚訝轉為沉默。
站在彭舟身後背着琴的,不是蔣榆還能是誰?
琴房太小,四個人坐不下,只好戰略轉移。
路上彭舟和蔣榆走在前面,落在後面的學姐弟倆擠眉弄眼地交流。
盧簫笛以手掩唇:“他倆是不是好上了?”
顧宜樂偏頭湊過去:“應該沒有吧,沒聽說啊。”
“中午彭舟說給我找個頂厲害的小提琴手,我還以為他在誇自己呢。”
“确實厲害。”甘心拉中提的顧宜樂聳肩,“就他那把百萬名琴,至少咱們排面有了。”
彭舟扭頭:“你倆幹嗎呢?快點的,別到那兒地方給人占了。”
顧宜樂應了一聲,兩人小跑跟上。
樓梯拐角處碰上一撥鋼琴系的人,顧宜樂條件反射地側身回避,盧簫笛比他還快,舉起她碩大的提琴盒,給顧宜樂從臉到屁股擋了個嚴嚴實實。
“別怕。”她警惕地環視四周,“姐在這兒,不會讓你和那個人渣打照面。”
顧宜樂既感動又哭笑不得,接過她的琴盒扛在肩上:“沒事,等我練練,以後誰把誰按在地上揍不一定呢。”
到地方,盧簫笛去隔壁拿四重奏樂譜,彭舟負責去買喝的,剩下顧宜樂和蔣榆大眼瞪小眼。
顧宜樂先忍不住:“看我幹嗎?”
蔣榆理直氣壯:“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我在看你的琴。”顧宜樂酸道,“長這麽大還沒碰過這麽貴的琴呢。”
蔣榆倒是大方,當即把自己的琴遞過去:“那你碰咯。”
咽了一口唾沫,顧宜樂還是沒抵擋住誘惑,雙手接過琴,指尖輕觸琴板上細膩的紋理。
一支擰緊的弓子遞到眼前,蔣榆擡下巴示意:“拉拉看。”
顧宜樂就試拉了一段,合上眼睛感受,躍出的每個音符都充滿金錢的聲音。
“欸。”蔣榆喊醒他,“你喜歡男的吧?”
顧宜樂猛睜開眼:“你、你怎麽知道……”
“同類雷達,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了。”蔣榆說,“而且那位譚顧問,上回那場講座,他在臺上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生吞活剝了。”
“看錯了吧。”顧宜樂裝傻,“能有你看彭舟的眼神露骨嗎?”
蔣榆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難得露了笑:“那可能還真沒有。”
兩個不相熟的人坐在一起,哪怕同屬性并且學同一種樂器,也很難找到話說。
安靜了一陣,蔣榆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那個譚顧問,是你男朋友?”
顧宜樂針紮屁股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
“才不是!”顧宜樂舉起手機,把剛添加的世界時鐘界面亮出來,“我男朋友在國外呢,你可別瞎說啊!”
首都時間下午五點,l市時間上午九點,顧宜樂點開微信,進入與liang的對話框,不甚熟練地輸入“早安”兩個字,點擊發送。
對面很快回複:【下課了?】
顧宜樂坐在學校食堂裏,一手拿筷子一手慢吞吞地打字:【嗯,不過晚上還要接着排練】
liang:【聖誕節?】
today宜happy:【對,系裏安排了一場小型音樂會,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四重奏】
liang:【那晚飯多吃點。】
today宜happy:【?為啥】
liang:【吃飽才有力氣排練。】
看到這個回答,顧宜樂先是一愣,然後叼着根青菜揚起嘴角。
坐在他對面吃飯的彭舟見狀,做了個嘔吐的表情,又擡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表示受不了這酸臭味。
顧宜樂在桌子下面飛起一腳,手上打字沒停下:【你要上課了嗎?】
liang:【嗯,在上。】
today宜happy:【那我不打擾了[揮手絹.gif]】
liang:【第一天。】
顧宜樂眨眨眼睛:【什麽第一天?】
liang:【交往,第一天。】
本來還沒什麽戀愛的實感,畢竟人不在身邊,可被對方這麽一強調,顧宜樂反而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了。
小臉通紅一整晚,排練完坐車回家的路上,顧宜樂才後知後覺對方可能是對他的酒品持懷疑态度,當即發消息質問:【你是不是以為我醒來之後會翻臉不認人?】
liang:【不是。】
liang:【不過有前車之鑒,所以做了兩手準備。】
顧宜樂問什麽準備,對面發來一條短音頻,正是昨晚的通話錄音。
只截了最後一段,聽到自己大言不慚的“男朋友宣言”,顧宜樂還是羞得恨不能鑽地底下去:【居然錄音了……這個,不準給別人聽![磨刀霍霍.gif]】
liang:【嗯,就我自己聽。】
自己聽……聽幾遍?戴耳機聽,還是外放聽?
顧宜樂腦內偷偷想象了一下那場面,然後不動聲色地擡手,把圍巾拉高,擋住大半張白裏透紅的熱臉蛋。
這天晚上,顧宜樂在遠方一聲溫柔的“晚安”中,安然沉入睡眠。
夢裏全是拿着大喇叭喊“我是你男朋友”的鐵憨憨,湊近一看,嚯,可不就是他自己嗎?
睡得好自然醒得早,七點睜眼時天剛蒙蒙亮,想着那邊已經夜裏十一點,說不定liang已經睡了,顧宜樂趴在床上上論壇,找網友dong玩。
阿東沒回複,倒是liang發來消息:【醒了?】
顧宜樂驚:【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liang:【猜的。】
顧宜樂信了,心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戀人的默契嗎?
都不需要培養幾天的嗎?
也太神奇了吧!
兩人開了語音。
對面問能聽到嗎,戀愛新手顧宜樂清了半天嗓子,略顯扭捏地回答:“嗯,能。”
梁棟在那頭低笑一聲,顧宜樂登時炸毛:“你、你笑什麽?”
對面立馬恢複嚴肅:“沒什麽。”
分明聊的都是尋常話題,顧宜樂偏偏覺得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比如問對方聖誕假期有什麽安排,從前直接問就好了,現在還得斟酌一下再開口:“聖誕節,你們學校放假的吧?”
梁棟回答:“嗯,三周假期。”
“你不回來?”
“不回,最後一學期了,課多。”停頓片刻,梁棟問,“想我回來?”
顧宜樂忙說:“不不不,你忙你的,我就……就随便問問。”
梁棟又“嗯”了一聲,沒再接話。
七點十五分,外頭傳來管夢青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不多時,家中的大門開了又關上,顧宜樂知道,今天還吃樓下早餐鋪的豆漿油條。
他磨磨蹭蹭地爬下床,拖鞋還沒穿好先伸個懶腰,出門前沒忘把手機揣睡衣兜裏。
洗漱完回到房間,掏出手機,語音還沒挂斷。
“你還不睡嗎?”顧宜樂問。
“不困。”梁棟說。
“不困也早點睡啊,小心掉頭發。”顧宜樂掰手指算他每天的睡眠時間,“y國禿頭特別多,那個威廉王子,還有哈裏王子,都英年早禿了。”
這番“恐吓”威懾力不足,梁棟似乎又笑了,發出一個短促的氣音,顧宜樂沒聽清。
他便湊近了些,聽到梁棟應了聲“好”,又聽見他問:“聖誕節,你們表演哪支曲子?”
“巴赫的一首四聲部對位賦格。”想到對面的人是個工科生,顧宜樂改換通俗語言,“就是兩把小提、一把中提和一把大提一起拉的曲子,很短,不過挺治愈的。”
“可以聽聽嗎?”
顧宜樂手頭剛好有昨天練習的錄音,便連接音箱,開始播放。
大提琴醇厚的低音起頭,溫潤的中提和輕盈的小提次第跟上,弦樂明亮柔和的重奏緩緩流入耳朵。
“音量大小合适嗎?”
“嗯。”
顧宜樂在書桌前坐下,雙手托腮,在冬日晨曦初露的早上,和九千多公裏以外的深夜一起,欣賞寧靜優美的旋律。
如同遙遙相伴的卷雲和月光。
臨近三分鐘,一曲畢,手機揚聲器裏傳來清淺均勻的呼吸聲。
小心翼翼地貼到麥克風旁,顧宜樂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晚安。”
然後食指輕點屏幕,将通話挂斷,打開手機備忘錄,輸入一行字——
和liang在一起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