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姨母?”謝珺眯起眼睛。
女子示意自己的輪椅:“換個地方說罷。”
謝珺沉默地上前,推着她的輪椅往議事的書房走去, 藏在暗處的暗衛們悄無聲息地将房間保護起來, 警惕着外人的靠近。
比起謝珺的探尋與塵世, 女子十分沉着,她不急不緩地起了個話頭。
“我是你母親的孿生姐妹。”
謝珺凝眉。
一個人的一生, 能有幾個二十年呢?掀開這一段記憶的時候, 許多往事都好像還發生在昨天,也許是因為在她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裏, 便是時常打開往事的盒子聊以慰藉。
寧家是有兩個女兒的,不為人知的那個女兒夭折在及笄前。
寧家的女兒原本是一對雙生。大女兒寧樾, 二女兒寧栀。作為妹妹的寧栀生下來就體弱, 嬰兒時期成宿地哭,寧母找人給批了命,算命方士說,寧栀的命格奇異, 不宜養在高門貴府中,于是小小的寧栀就被養在寧将軍心腹的家裏。
說來也怪, 明明體弱的寧栀養在鄉野之後, 卻一天比一天健壯起來, 又因為是主子的女兒, 鄉下的兩位養父母對她莫有拘束, 幾乎是按着寧栀的天性來讓她自由成長。七八歲的寧栀已經會拿着樹枝做的小長劍帶着小朋友們玩戰場游戲了。
她是将軍的女兒,日後自然也是要做大将軍的。
養父磨不過她,只好教她從紮馬步練起, 然後驚奇于她學什麽會什麽的天賦,幾乎将一生的武藝傾心教給她。時常前來看她的寧将軍也很欣慰,兩個武将成了她最初的啓蒙老師。
一直到寧栀十歲前,她都覺得自己是要成為大将軍的。
直到她被領回寧家。寧栀對寧家并不陌生,每年她們都會來看她幾次,她知道自己有很好的哥哥和姐姐,再加上寧栀又是一個自來熟的大大咧咧性子,即使是養在外面十年才回府,也在将軍府中生活得如魚得水。
唯一的問題來自于她的母親。
寧母是一個端莊堅韌的女人,出身書香世家,卻絲毫不柔弱,寧将軍出征時,寧府上下都是由她一人撐起。她教養了四個骁勇善戰好兒子,一個才名滿京城的女兒,也從不忽略養在府外的小女兒,小到寧栀身邊的一件毯子和衣飾,都有她的關心。
誰都知道,做常年征戰在外的将士的妻子是最難的,她做得真的很好。
唯一的問題是,她太希望寧栀成為她标尺裏面的那種女子:要端莊,要持重,要懂詩書禮節,要舉止有度不輕浮……總之就是像她那樣,成為這世間最被稱頌的女子。
寧栀完全和她的希望背道而馳,她甚至會纏着和哥哥們比劃誰的武功更厲害,心情太激動的時候她就要說兩句髒話,更別提寧母給她做的裙子,因為限制了她的行動,她順手就拿小匕首給削了一角。
寧母由心的發愁,她發現自己的女兒在自己沒有盯着的時候長歪了,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她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掰正女兒這上面。
寧栀并不能理解,她很苦惱,母親為什麽總是要說“你這樣将來嫁人了要怎麽辦?”,“你看看滿京城的女子誰和你一樣”,“母親不是苛責你,只是作為一個女兒家,舉止有度才不會惹來流言蜚語”……寧栀苦惱極了,她之前就一直這樣啊,誰規定了女子不能這樣了?再說,她将來可是要成為大将軍帶兵打仗的人,當然不拘小節啦。
她那個時候還不明白,她是沒有資格上戰場帶兵打仗的。
她對着寧樾傾訴這些,也許是雙生子女之間的心靈感應,她們倆從小不曾生活在一處,感情卻親密無間。寧樾溫柔而有韌性,完全是寧母推崇的那種女子楷模,卻絕不愚鈍,而是像水一樣,有自己的想法,又能夠圓融的和外界相處。寧栀就不行了,每次被寧母抓着學這學那,她就要抱着姐姐的胳膊撒嬌一番。
寧樾總是聽着她的傾訴,伸出手溫柔摸摸她的腦袋。
“阿栀,這個世界與你想象的,也許有些不同。”
偏偏寧栀還不能反抗。寧母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全然出于母愛和對她的關懷,她不曾逼迫寧栀,只是苦口婆心地對寧栀訴說着這其中的道理:你要……你應該……你最好……對寧栀來說,還不如打她罵她,她還可以任罵任打,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反抗。偏偏寧母做的所有,都是“為了她好”,不是嘴上的冠冕堂皇,是真的為了她好。
寧栀很快就知道了寧樾那時說的不同在哪裏——原來,她才是離經叛道的那個。世界确然不是她看到的那個樣子,比她想象得要殘酷得多,世上的女子,并不是都如她這般。即使父親和哥哥嘴上說着她武藝高強,英姿飒爽,潛意識裏都默認她将來是要相夫教子的。就比如家裏的哥哥們都有一塊君子佩,她和姐姐卻獨獨沒有一般。
他們是不一樣的。
寧栀自己的世界被打破,終于睜開眼睛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寧栀一天沉默過一天。
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做決定的那天,寧栀和寧樾抵足而眠,她問:“阿姐,如果我做一件錯誤但我會快樂的事,你會生氣嗎?”
寧樾目光溫柔地聽着她講下去。
寧栀閉上眼睛又睜開,捏緊的小拳頭裏滿是決意:“我要成為男子。”
“我不要再以寧家六小姐的身份活下去了,我要像爹和哥哥們一樣,去看看這世界,去保家衛國。”
“阿姐,你會原諒我嗎?”她有些忐忑,用了“原諒”這個詞。
寧樾搖搖頭,還是像從前那樣摸了摸她的頭:“會很難,但阿栀做的選擇,我都會支持。”
五歲以後就不會再哭了的寧栀抱着她嚎啕大哭。
第二天,她找寧将軍談了判。
寧将軍果然很反對,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拗過寧栀。許是因為武将看過的生死太尋常,一輩子時光太短,比起禮教,快樂的活一天是一天吧。
寧家回來的小女兒得了急病去世,世上再無寧栀,只有一個寧六。
寧母幾乎要哭暈過去,她以為都是她的錯,算命先生都說了,女兒不宜養在高門貴府中,她為什麽要拘着她……
扮成男裝的寧六躲在角落裏看着她哭暈過去,最終還是沉默着離開了。
她跟着寧将軍去了邊疆,從此天南海北,只有縱橫沙場的寧六,只有屬于自由的寧六。
那是她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在這裏,她還認識了陸無衣……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無衣,她的,愛人。
最開始認識時,寧六吃了她的小藥兔,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混熟了,寧六在她面前還是最混不寧的樣子,可她知道,雖然好像并不搭理她,無衣卻把她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裏了。
她們……是相愛的。
寧六想,再過幾年,她攢一大筆錢,就問問無衣願不願意嫁給她做小娘子,她一定會是這世界上對無衣最好的人,絕對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可惜,造化弄人。
寧樾即将成婚,寧六回京送姐姐出閣,也想給姐姐看看,她這幾年過得很幸福。
卻在這一次,她被寧母發現了。
那時寧六用的是陸無衣特地給她研制的女扮男裝的藥劑,再加上這幾年她也長開了,與從前的模樣不大相同。寧母卻還是一眼認出來,那是她的女兒。
所有人都知道寧栀沒有死,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的女兒,所有人都知道,唯一被蒙在鼓裏一無所知的,只是她罷了。
她的女兒覺得,她是妨礙自己幸福的敵人。
心神大震的寧母就此病倒。
送寧樾出閣之後,寧六跪在她面前,訴說着她做這個決定的原因,訴說着她這幾年的快樂,訴說着她遇到的人……她想要寧母知道,做了這個決定的她幸福也絕不後悔。
然而,寧母卻敏感地窺到了“無衣”這個名字。
比起離經叛道,寧六喜歡的人更加于世不容。
她不願相信,這一生什麽大坎都撐過來了,末了卻是砸在了這個小女兒手上。寧母揭開寧六的衣襟,看着她身前的那些疤痕流下淚水。
她開始病得很嚴重,身體日漸衰落。
那是她的家人啊,她沒辦法像面對敵人那樣,無情地留下一個背影。寧六不怕刀劍,卻害怕家人的愛化作的刀刃,避無可避。
最終,她被留在了京城中。
她的新生沒有成功,舊的軀殼将它緊緊包裹。
寧六把自己的君子佩交給哥哥:“你幫我把它交給無衣,你告訴她,我一定,一定會前去見她,我絕不失約。”已經許多年不曾流淚的寧六眼裏噙着水光,還要用最吊兒郎當的語氣說:“叫她千萬不許與別人跑了,我才是最好的。”
寧母撐起身體,宮裏的女兒過得很好,兒子們有父親操心,她只想要叫得而複失的小女兒過上正常的生活,卻看着寧六愈發沉默下去。暴怒之下,寧母切斷了寧六和外界的聯系,書信兒子斬斷了寧六的後路。
她不要讓寧六變成與世不容的怪物。
她們互相折磨了好幾年。
直到,寧母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的氣息。
丈夫征戰在外的這些年,寧母坐鎮京城,本就比別的女子更加聰穎,邊疆接連傳來了幾次壞消息,這麽多年的經驗告訴她——有人要對寧家下手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也許……
這一次,她把寧六放了出來——“你走吧,走到哪裏都好,不要再回來了。”那時的寧母已經很虛弱,目光卻前所未有的柔和下來。
“對不起,栀兒,擅自替你選擇了你不想要的人生,你走吧。”她不是在說氣話,只是眉眼裏都很疲憊。
寧六鄭重地對着她磕了三個響頭,背起行囊離開寧家——她說過,一定要去見無衣的,她的傻姑娘,肯定還在山上等她,若是無衣還養兔子,現在一定漫山遍野都是兔子吧。
她迫不及待想要去見到她。
然而,等待她的,是大哥戰死,父親重傷的消息——寧六知道為什麽母親放她走的那天那麽決然了。
她飛一樣地趕往戰場,去同她的血親們并肩作戰,她要把他們平平安安送回家中,再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
被敵人的劍擦過喉嚨,倒在地上失去意識的那時,她想,終究還是對不起了,無衣。
這一生,她沒有成為好女兒,好妹妹,也沒有成為好愛人。
對不起。
後來……她沒有死,被別人救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一生最好的時光,都是關于你。天南海北,終将再見。
寧六的故事終于講出來了,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度很難受orz,她們是兩個最好的人,即使錯過了二十年,也一定會在一起的。
麽麽麽麽寶寶們,明天見!!感謝在2020-05-08 19:12:25~2020-05-09 19:33:5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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