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對于落選的結果,夏謹亭并不十分失落。他堅信天無絕人之路,天下間那麽多行當,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原本選擇麗都,也是因為歌星的酬金高,能夠賺快錢,盡快積累資金。
此路不通,便另尋出路。
與夏謹亭的好心态不同,麗都的侍應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眼看着夏謹亭的黃包車走遠,在後頭拼了命地追。
“夏先生,夏天先生!停車!快停車!”
夏謹亭聽見夏天這個名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回身瞧過去。
侍應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賠笑道:“夏……夏先生,實在不好意思,方才票數統計出了錯,你才是第一,陳經理請你回去。”
夏謹亭狐疑地看着侍應,如果沒有藍莺兒在後臺的鬧劇,夏謹亭或許會相信侍應的說辭。
可現在,他一個字也不信。
藍莺兒分明是陳勝權的人,選拔結果已是板上釘釘,何以會突發變數?
侍應看着夏謹亭的臉色,生怕他不答應。
卻見夏謹亭微微一笑,點頭應下:“好。”
不管産生變數的原因是什麽,這個結果對夏謹亭是有利的,在麗都登臺能幫助他快速積攢生活費與資金,更重要的是,他當歌星的消息若傳到蔣家,婚事鐵定告吹。
蔣家絕不會允許一個當過歌星的男妻進門。
與這諸多益處相比,藍莺兒的刁難,陳勝權的出爾反爾,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夏謹亭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卻沒想到麗都上下對他的态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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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态度倨傲的侍應,這會兒個個臉上都帶着讨好,甚至親熱地喊他一聲“天哥”。
就在這樣的恭維聲中,夏謹亭見到了陳勝權。
那是個身形消瘦,眼冒精光的中年男人,眼下烙着常年浸淫歡場的青黑,臉色暗沉蠟黃,顯然是被聲色掏空了身子。
他眼帶探究地打量着夏謹亭,在瞧見那純白鬥篷時,猛地皺起眉頭。
一件雪紡襯衣落在夏謹亭懷中,陳勝權掐了指間的雪茄,吩咐道:“以後登臺,穿這個。”
夏謹亭将那襯衣展開,燈籠袖的雪紡襯衣薄如蟬翼,上頭雖飾着珍珠亮片,卻擋不住外洩的春光。
陳勝權并沒有與夏謹亭詳談的意思,草草囑咐了兩句,便匆促離去。
他走後,秦願推門而入,身上只松松垮垮地裹了件大紅睡袍,風情萬種地瞧着夏謹亭:“把衣服穿上試試。”
襯衣上身後,夏謹亭身前的肌膚在雪紡的包裹下若隐若現,後背更是裸露了一大片。
秦願将人推到鏡前,笑意盈盈地看着鏡中人:“你瞧,多好看啊。”
若說身穿白鬥篷的夏謹亭是高嶺之花,那此時此刻的他,便是那忘川河邊的曼陀羅,豔麗中透着魅惑。
陳勝權讓秦願好好□□夏謹亭,秦願便從眼神教起,将那風月場的規矩一一道來。
歌星原則上不必陪酒,卻必須笑臉迎人,若客人有要求,亦需順從。
“會喝酒嗎?”秦願将紅酒遞到夏謹亭唇邊。
“自然是會的。”夏謹亭伸手接了,輕抿一口。
秦願仔細觀察他的動作,見他舉止從容優雅,半點不像風月場中人,忍不住笑起來:“這可不對,客人請的酒,必須幹了。”
她督促着夏謹亭把杯中酒喝光,直至杯子翻轉,一滴也不剩才算過關。
一杯酒下肚,夏謹亭臉帶酡紅,目光卻很清醒。
“不錯。”秦願點點頭,拾起歌單,點了一首《花前月下》。
此曲的歌詞放在民國可謂大膽露骨,可對夏謹亭這樣的現代人來說,卻是小菜一碟。
他鎮定地唱完全曲,臉上帶着柔和卻疏離的笑意。
秦願在一旁瞧着,竟被帶入歌中,一時有些癡了。
“秦姐。”夏謹亭輕喚一聲。
秦願回神,笑着阖上曲譜:“看樣子,我也沒什麽可教你的了。”
“你長得俊、唱得好、會喝酒,應付尋常的場合定然沒問題,只是……”秦願頓了頓,忽然傾身向前,拿了香帕替夏謹亭擦臉。
“瞧你臉紅的,熱了吧……”說話間,秦願的手已摸上了夏謹亭的襯衣扣子,剛要動作,卻被制住了。
“秦姐,請你放手。”夏謹亭目光沉靜地看着秦願。
秦願輕笑一聲:“這也是教學的一環,你确定不學?”
“這是我的底線,我只唱歌。”夏謹亭語氣篤定。
秦願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罷,你既不願學,我也不勉強,只怕日後碰見了,你應付不來。”
“若真碰見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夏謹亭語氣輕松。
秦願卻并不認同:“魚死網破,你說得輕巧,多少人抱着和你一樣的心态進來,不過三兩個月的光景,便不得不委身于人。”
“說到底,歌星和那些個舞女、陪酒客并沒有什麽不同。”秦願自嘲地笑笑。
夏謹亭在一旁微笑地聽着,既不搭腔,也不反駁。
秦願對上夏謹亭清明的目光,見他如此風光霁月,心下愈發不自在,不多時便借口告辭。
秦願走後,夏謹亭松了口氣。
情況比他預想的要好,從設計師的角度看,這件雪紡襯衫并不難接受。
秦願所提到的狀況,夏謹亭也已做好心理準備,比起擔憂未來,眼下他只想回到住處好好休息一陣。
原主的身體不勝酒力,夏謹亭憑着前世的經驗強撐,此刻已是強弩之末,連衣服都不曾換,徑自出了麗都。
回到熟悉的弄堂,夏謹亭長出一口氣。
比起燈紅酒綠的歌舞廳,他更喜歡充滿煙火氣的弄堂,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的燈光,讓人感到溫馨。
路燈下,一名小販正推着板車賣水果,那黃澄澄的橘子,瞧着很是誘人。
夏謹亭酒意上湧,正想借柑橘解酒,他掂了掂麗都預付的報酬,笑道:“橘子怎麽賣?”
小販低垂着頭,沒好氣地說:“不賣。”
“什麽?!”夏謹亭揉了揉額側,疑心自己聽錯了。
“我說了,不賣,快走快走,別耽誤我做生意。”小販一個勁兒地揮手趕人。
夏謹亭看着身上的雪紡襯衫,以為小販把他當成浪蕩子,于是掏出銀錢,耐心道:“我買得起。”
“誰管你買不買得起,我就不樂意賣給你!”小販扔下一句,直接着手收攤。
夏謹亭這回是真迷惑了,這一整天的事兒都魔幻得很。
先是落選了又被人重新叫了回去,再來家門口的果攤小販對他有着莫名的敵意。
被酒精操縱得頭腦暈乎乎的,夏謹亭退後兩步,朝小販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你不用走,我走。”
他轉身進屋,剛到客廳就聽見王桂芳一驚一乍的聲音:“哎喲,你做什麽去了,穿成這個鬼樣子!”
夏謹亭不便吐露實情,糊弄了兩句,拿鬥篷把身子裹了,到那浴室門口,又一次撞見彭秀華從裏頭出來。
“你喝酒了?”彭秀華嗅到酒氣。
“喝了一些。”夏謹亭沖她點點頭。
洗漱完畢,夏謹亭正要到後廚做點吃的墊墊,忽然瞧見那飯桌上罩着碗碟。
王桂芳沒好氣地說:“給你留的,吃吧。”
夏謹亭伸手一摸,飯菜還是熱的。
他剛坐下,彭秀華把一碗熱姜湯遞上,柔聲道:“姜湯解酒,趁熱喝。”
夏謹亭一度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抵禦各方的惡意與奚落。可這藏在一頓飯、一碗熱姜湯裏的溫情與善意,卻讓他濕了眼眶。
他擡起頭,道謝的話到了嘴邊,王桂芳卻不給他煽情的機會。
她拉着彭秀華的手,親親熱熱地唠起磕來:“秀華,我可聽說了啊,梁先生在追求你?”
夏謹亭知道,王桂芳口中的“梁先生”,是彭秀華任教學生的父親梁司圍。
梁司圍早年喪妻,獨身一人帶着孩子,與擔任家庭教師的彭秀華漸生情愫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彭秀華挽了挽頭發,默認了。
王桂芳一下來了勁兒,趕緊撮合道:“那還等什麽,你趕緊答應啊。”
彭秀華蹙着眉,猶豫道:“不知怎的,我這心裏總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
王桂芳一聽便惱了:“有什麽不安的,你每回都這樣,那不成你真想嫁給外頭那個賣水果的阿城?”
夏謹亭無意中聽了個大八卦,險些被一口姜湯嗆住。
原來,那水果小販阿城一直喜歡彭秀華,他租不起王桂芳的房子,又擔心別的租客捷足先登,成日裏視男租客為眼中釘肉中刺。
難怪阿城方才不願意賣自己水果,原來是嫉妒自己能跟彭秀華住同一屋檐下!夏謹亭把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
“我……”彭秀華垂着頭,并不言語。
夏謹亭将姜湯飲盡,勸慰道:“感情之事勉強不得,還是要看你自己的心,你若覺得不妥,便不要答應梁先生。”
彭秀華聞言,錯愕地擡頭。
需知寡婦在這個時代,可謂是舉步維艱,人人都覺得她能被梁司圍看上,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勸她趕緊答應了。
唯有夏謹亭跟她說,要聽從自己的心。
這話從未有人對她說過,如今乍一聽,竟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