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謹亭看着那被火漆封了口的信封,登時清醒了。
堂中衆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特別是蔣家來的人,臉上雖是笑着的,動作卻很強硬,大有夏謹亭不接請柬就不走的架勢。
夏謹亭的指尖剛碰上那信封,蔣家下人便高聲吩咐道:“把盒子打開,讓夏大公子瞧瞧衣裳!”
盒中是一件寶藍絲綿長袍,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蔣少希望夏大公子能穿着他的心意出席酒會。”蔣家下人一臉懇切地說。
還沒等夏謹亭表态,夏老爺搶先一步上前接過錦盒,一疊聲地保證:“會的,會的,犬子一定穿。”說着,他一巴掌拍在夏謹亭背上,“還不趕緊多謝蔣少……”
夏謹亭凝視着垂首肅立的蔣家下人,沒有答話。
起先,夏謹亭還不明白蔣寬為什麽要送他一身華服,又邀請他去酒會,可現在,他全然明白了。
蔣寬是想讓他穿着一身華服出席西式酒會。
西式酒會有其特殊的着裝要求,出席者穿西式禮服,可以是莊重的燕尾服,也可以是較為休閑的翻駁領西服。
穿華服出席西式酒會,歷來不符合社交禮儀。
以夏家的家境,原主自然沒資格出席酒會一類的活動,若不清楚社交禮儀,貿貿然聽信了蔣寬的話,定會淪為笑柄。
“你說話啊。”見夏謹亭一直不吭聲,夏老爺急得拿袖子拼命擦汗。
“東西……我收下了,替我多謝蔣少美意。”夏謹亭嘴上道謝,臉上卻并無笑意。
蔣家下人是被客客氣氣送走的,夏老爺身為主人家,卻跟着忙前忙後地張羅打點,生怕別人瞧不見他的殷勤樣兒。
對于夏謹亭的處罰,自然也是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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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爺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夏謹亭乖乖聽話嫁人,他不介意把人好吃好喝地供着。
只是這樣的态度在夏謹業看來,卻是不能忍的。
他被驕縱慣了,習慣了夏謹亭事事不如他,這一回夏謹亭突然得了這麽好的料子,夏謹業羨慕得眼睛都紅了。
原本一口一個“置辦西裝”的夏謹業話鋒一轉,也要那錦盒裏的絲綿長袍。
陳氏被他吵得心煩,随口罵了句:“那可是絲綿的高級貨,咱家沒這個錢。”
夏謹亭看了抽抽噎噎的夏謹業一眼,将錦盒塞他手裏:“你若想要就拿去。”
夏謹業被這風輕雲淡的态度駭住,一時連抽噎都忘了。
夏謹亭甩掉了燙手山芋,腳步輕快不少,夏老爺卻急了,奪了夏謹業手裏的盒子,一個勁兒地喊夏謹亭的名字。
前廳充斥着陳氏的叫罵聲、夏謹業的哭聲,頃刻間亂成一團。
夏謹亭回到西廂,即便事先做了心理準備,仍舊為屋中簡陋的陳設所震驚。
狹小的空間裏沒幾件像樣的家具,破舊的木桌椅搖搖晃晃,身子一挨上便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桌上的茶具成色俗豔、工藝拙劣,一看便知是地攤貨。
如今已是初秋,天氣漸涼,可床榻上的被褥卻十分單薄,被面還被洗得發了白。
直到這一刻,夏謹亭才真正了解原主過得有多艱難。
夏家是個虎狼窩,父親嗜賭如命、繼母尖酸刻薄、兄弟自私自利,原主名義上是個少爺,實際上卻過得連下人都不如。
看着那掉了漆的儲物箱,夏謹亭輕嘆一聲,打開箱蓋。
裏面都是些陳舊的華服,多數是麻布料子,連夾棉的都很少,更不用說織錦緞了。
如夏謹亭所料,與蔣寬見面所穿的織錦長袍,是原主最好的衣服。
清點完衣物,夏謹亭找到了原主藏于衣服暗袋的積蓄,不過幾塊銀元外加少數碎銀子,在龐大的生活開支面前無異于杯水車薪。
可原主卻珍而重之地将它們攢起來,夏謹亭将那袋子銀元托在手中,心裏沉甸甸的。
在多數人看來,原主過的是苦日子,可夏謹亭卻從那錢袋中,從纖塵不染的屋中,窺見原主對生活的熱情。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一樣的人,都慣于從絕境中尋找希望。
譬如眼下,蔣寬篤定夏謹亭沒有像樣的衣服,只能穿他送的華服在西式酒會上出醜,夏謹亭卻偏不如他意。
誠然,夏謹亭沒有足夠的本錢,到那西服店裏訂做一套禮服,可熟讀服裝史的他,卻知道在民國初年,已有服裝租賃的業務。
其中,專門的西服店出租的衣服品質較好、價錢亦較高,而影樓等機構出租的衣服雖品質稍遜,價錢亦較低。
沒錢買西服,那便去借吧。
夏謹亭打定主意,便開始“做功課”。
即便是租賃西服,也要選擇性價比最高的一家,最好是物美價廉。
幾經打聽,夏謹亭選定了芳華照相館,這家照相館會根據每一季度不同的流行風尚置辦攝影服飾,服裝租借業務也頗有名氣,第一次光顧還有價格優惠。
光顧當天,夏謹亭穿了一身藍布長衫,打扮十分樸素。
芳華照相館的工作人員卻十分熱情,絲毫未因夏謹亭的穿着而怠慢于他。
前來照相的人不多,兩層的照相館很是靜谧。
夏謹亭由工作人員引至服裝租賃區,讓人滿意的是,租賃區的服裝陳列整齊,并沒有污點、破損、染色一類的問題。
每一套服裝都由專人記錄在冊,夏謹亭翻閱着手工圖冊,驚嘆于繪制者的巧思,寥寥幾筆竟神型俱佳。
“這一套拿來我瞧瞧。”夏謹亭選中一件。
那是套藏藍色的單排扣戗駁領西服,基本輪廓呈肩寬收腰的倒梯形,是很典型的英倫款。
工作人員很快按對應編號取來服裝,領着夏謹亭來到試衣區。
試衣區分了三個隔間,每個隔間前挂着幕簾,私密性很好。若是顧客有需要,還可以選擇由工作人員伺候着穿衣。
夏謹亭在現代早已習慣自食其力,加之他是純gay,聽了工作人員的話不由地紅了臉,禮貌地拒絕了。
幕簾拉上,夏謹亭才有餘裕仔細觀察試衣間的環境,讓他驚訝的是,民國照相館的試衣間與現代服裝店裏的試衣間相比也毫不遜色。
這一狹小的空間顯然是精心布置過的,裏頭配備了歇腳凳,置衣架,甚至還播撒了淡淡的西洋香氛。
舒适的氛圍讓人心曠神怡,夏謹亭不再猶豫,着手換衣。
在夏謹亭褪下長衫的同一時刻,顧闕扶着姜老夫人踏入照相館。
姜老夫人今日穿了綠底重緞香雲紗旗袍,外罩淡黃茉莉絲巾,很是高雅耐看。
她臉上帶着笑,極高興地拍了拍顧闕的手:“這款絲巾是晴雲丫頭替我挑的,我瞧着不錯,你覺得呢?”
顧闕點頭道:“您既覺得好,那定是好的。”
好話自然人人愛聽,姜老夫人樂道:“你放心,晴雲且惦記着你呢,喏,這是她送你的。”說着,從手提包裏取出一條淺灰色的圍巾。
顧闕看着那圍巾,無奈道:“我已把話和王小姐說清了,我實非她的良人,這圍巾我不能收……”
姜老夫人也知道顧闕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他既把話說到這份上,與那縣長千金王晴雲定是沒可能了。
這孫兒能力強、性子好、有孝心,只有一條,婚姻大事遲遲沒有着落。
姜老夫人心裏着急,又不好催促太過,唯有将那圍巾塞到顧闕手裏,勸道:“這是晴雲親手織的,總不好辜負了姑娘家的一片心意,她知你定不肯收,才特地拐了彎兒讓我帶給你,你只當是我送的吧。”
一時間,原本活絡的氣氛有些許凝滞。
顧闕不願掃了老夫人的興致,唯有應承下來,又溫言勸說老夫人先上二層拍照。
有眼尖的工作人員主動替顧闕将圍巾包好,放在一旁。
不多時,夏謹亭換好了西服。試衣間的門甫一打開,候在一旁的工作人員雙眼驀地亮起。
原先夏謹亭一身藍布衫,将軀體的曲線全都蓋了去,這回換上西服,才顯出好比例來。
鏡中的青年腿部修長,身姿挺拔,本就白皙的膚色被那藏藍西服襯得更為出挑,與進店時簡直判若兩人。
夏謹亭滿意地點點頭,他早已留意到原主的身材比例非常好,只是被長袍遮蓋了風華,而今換上凸顯身材的西服,活脫脫一個俊美少年郎。
這樣一套西服配上零碎的物件,租借兩日只用了一些碎銀,夏謹亭付了錢,拎着工作人員打包好的衣服離開照相館。
殊不知他前腳剛離開,後腳姜老夫人與顧闕也已拍完照片,二人離店之際,工作人員替客人清點物件,忽然變了臉色。
方才打包好的圍巾,竟不翼而飛。
工作人員可不敢得罪顧闕這尊大佛,解釋的聲兒都哆嗦了:“三爺,實在對不住,前頭有位客人來借衣服,小的錯把您的東西給了他。”
顧闕聞言神色淡淡,他已明确拒絕了王晴雲,對方卻還不依不饒,況且那圍巾……一瞧便知不是手織的。
王晴雲的小伎倆在顧闕眼裏不過是富家小姐的小打小鬧,并不叫他放在心上,連帶着對那圍巾也不甚在意。
顧闕看着驚慌失措的工作人員,語氣緩和道:“無妨。”
目送顧家人離開,一顆心提在嗓子眼的工作人員總算松了口氣,他看着賬簿上的押金數目,不由地想到那錯拿了圍巾的青年。
難怪人們常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西服一上身,窮酸小子也有了谪仙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