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老夥計眼見着王縣長變了臉色,心下也着了慌,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指頭,指着夏謹亭斥道:“你血口噴人!來人,把他趕出去!”
一聲令下,登時有雜役上前拿人。
夏謹亭似是早料到了有此一出,十萬火急的時刻反倒越發淡定,他扯出一抹懇切的笑容,嘴上說着話,雙眼卻一直瞧着王縣長:“我既說了這料子不是真絲做的,定然是有證據的……”
“還愣着做什麽,趕人啊!”“讓他說下去!”
老夥計和王縣長一前一後地開口,倒叫那聽人差遣的雜役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讓他說!”王縣長将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算是拍了板兒。
夏謹亭接過托盤,朗聲道:“要識別真絲,一靠眼睛、二靠手、三靠外力。”
“真絲吸光,是以真絲緞面多呈珍珠光亮。而蔣記所産的真絲緞,外表雖十分華美,可綢面發暗,可見是摻了旁的東西……”.
夏謹亭每說一個字,王縣長的臉色便黑上一分。末了猛地拂袖起身,一雙豹眼居高臨下地睨着衆人:“好啊,好一個蔣記,居然騙到我頭上來了。”
兩方人馬為此争論不休,馬太太急得照夏謹亭胳膊狠掐了一把:“作孽啊,這王縣長是蔣記的老主顧,你攪渾了這樁買賣,蔣家定會惱你的。”
夏謹亭仍舊是一派眉眼帶笑的模樣,面上不見半點擔憂。他要的便是這樣的效果,此事若傳揚出去,蔣記的名聲定然受損,而他作為“罪魁禍首”,自然會被蔣家厭棄。
馬太太可不曉得他的心思,一路上臊眉耷眼的,全然不見起先的高興勁兒,甚至連地方到了都沒回過神來。
夏謹亭擡眼一瞧,果然如書中所寫的一般,蔣寬訂了處高檔西餐廳,出入的客人皆是西式打扮。
長袍馬褂在一水兒的襯衫西服中顯得格格不入,迎賓的侍者默不作聲地打量着他。
馬太太輕嘆一聲,強打起精神道:“我們跟蔣先生約了正點,路上有事兒耽擱了,蔣先生可是先到了?”
得知蔣寬尚未到,馬太太一陣失落,又怕夏謹亭多想,勸慰了幾句,才心事重重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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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夏謹亭早有心理準備,沉靜地看着店內的陳設。
蔣寬訂的是臨窗的卡座,視野寬闊,風景別致。
夏謹亭跟着侍者朝那卡座走去,卻被遠處的一抹海軍藍吸引了目光。
剪裁得體的海軍藍羊毛西裝、淺藍棉質斜紋襯衫、提花真絲窄領帶,如此搭配讓夏謹亭眼前一亮。
他不由地放慢腳步,生怕驚擾了正專注看書的男人。
男人的相貌将“眉清目朗”四字徹底具象化,饒是夏謹亭見慣俊男美女,一顆古井無波的心仍狠顫了下。
“夏先生,這邊請。”
侍者的聲音傳來,夏謹亭恍然回神,這才發現預訂的位置恰巧在男人身後。
餐桌上疊着講究的方巾,正中的白瓷瓶裏插着豔紅的玫瑰,靜待姍姍來遲的客人。
夏謹亭思及正事,這才斂了心神,與那驚鴻一瞥的美男擦肩而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蔣寬卻始終沒來。夏謹亭一身中式穿着與優美的西洋樂、濃香的手工咖啡格格不入。
作為現代人,夏謹亭可以頂着衆人的目光安之若素,書中的原主卻被蔣寬明晃晃的冷落打擊得無地自容,彼時原主處在陌生的環境裏,像只誤入狼群的羊羔,窘迫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想到原主凄涼的境遇,夏謹亭冷笑出聲。
“先生,這是本店贈送的甜點。”夏謹亭正等得百無聊賴,面前忽然擺了一小碟艾香青團。
許是侍者見他久等,特地貼心送來的。
夏謹亭胃裏空空,被清新的香氣勾得食指大動,也顧不上等那勞什子蔣寬了,索性吃起來。
這會兒飯點已過,侍者們清閑下來,壓低聲兒聊天:“廚房做的艾香青團聞着真香。”“可我聽說,掌勺師傅正發愁呢,說是味道比奉城青團要差些。”
夏謹亭嘗過青團,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沖那侍者招招手,眉眼含笑道:“讓掌勺師傅往芝麻白糖餡兒裏摻些水晶豬油,味道會更好。”
侍者雙眼一亮,剛要開口,身子卻被人狠狠地撞了下,險些站立不穩。
下一秒,夏謹亭面前坐了個人。
他穿着一身不甚合體的藏青色西服,襯衫前端皺巴巴的。
夏謹亭習慣看人先看着裝,只一眼,印象分便跌至谷底。
“你就是夏謹亭?”來人皺着眉,一臉不愉。
夏謹亭默然。
“你說話啊,啞巴了?”見夏謹亭半天不應聲,蔣寬失了耐性。
他受新思潮的影響,一心憧憬自由戀愛。即便真的要娶男妻,也該娶新式學堂裏年紀相仿、性情相投的同學。
夏謹亭在他眼中,不過是個破落戶出身的土包子,也就一張臉好看些。
看這一身打扮,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年輕人穿長袍馬褂!蔣寬心下嫌棄,又見夏謹亭不聲不響,以為他是個嘴笨的,态度便愈發輕慢起來。
殊不知夏謹亭看似不聲不響,實則一直在察言觀色。
夏謹亭行事,向來是不急的。
雖然眼前人未正式自我介紹,觀之言行,夏謹亭也猜到這人是蔣家少爺蔣寬。
單從相貌上論,蔣寬的五官還算端正,兩顴清瘦,瞧着倒是斯文,可一張嘴,那急躁的脾性和傲慢的态度暴露無遺。
果真如書中所說,蔣寬看不上夏家,對舊式包辦婚姻很是反感。
如此,便好辦了。
夏謹亭挺了挺腰杆,他原本坐姿便端正,這下更是風姿卓然。
“算起來,蔣少還欠我一句道歉。”他面上輕輕淺淺地笑着,如那陽春三月和煦的風,拂得人心間癢癢。
“你說什麽?!”蔣寬瞪圓了眼,一臉見鬼般的表情。
來時,他也曾打聽過,媒人說夏謹亭是泥人性子,被奚落了也不曉得回嘴。
哪會像現在這般,一上來便是一記軟刀子。
蔣寬自視甚高,又是個不禁激的,當即冷笑道:“我憑什麽道歉?”
“初次見面,便遲了一個時辰,耽誤我這些時間,難道不該道歉?”夏謹亭仍笑着,言談舉止讓人無從指摘。
蔣寬張着嘴,卻無法辯駁,這事兒本就是他理虧,還非得刨根問底。
偏偏碰上的是夏謹亭,至今還直愣愣地坐着,連個臺階兒都不給。
兩相僵持不下,蔣寬陰沉着臉,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抱歉,我來晚了!”
這話說得着實負氣,想他堂堂蔣家獨子,哪裏吃過這樣的虧。
蔣寬面子上挂不住,便使勁兒挑夏謹亭的錯處,勢要從夏謹亭身上找補。
他招來侍者,對着那滿是洋文的菜單,吭哧吭哧點了一堆的吃食。
末了将菜單遞給夏謹亭,語帶嘲諷道:“我點好了,你自便。”
侍者筆下一頓,詫異地看向蔣寬,好心提點:“先生,您方才點的,足夠兩人份了。”
蔣寬狠狠剜了侍者一眼:“這哪有你說話的份!”
夏謹亭冷眼瞧着這一場戲,又見那菜單上滿是洋文,心下明了。
蔣寬點菜是假,想看他出糗是真。
若是夏謹亭不懂洋文,必定會當衆丢臉,可蔣寬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夏謹亭仔細翻閱菜單,不慌不忙地點好了一人份的餐食。
與蔣寬這半吊子的門外漢不同,夏謹亭還留心忌口、佐料、火候,一一細心吩咐了。
侍者原先挨了罵,心頭還憋着氣,如今聽着夏謹亭和緩的語速,看着他臉上的笑,那氣竟消散了許多。
待夏謹亭阖上菜譜,侍者臉上挂着真心實意的笑容,态度恭謹道:“我這就去下單,先生請稍等。”
本想出風頭的蔣寬,反倒被徹底無視了。
想到夏謹亭方才的表現,蔣寬心裏又急又氣,說話的聲音不自覺拔高:“你懂洋文?!”
夏謹亭笑着推脫道:“這餐廳盛名在外,拿手菜有哪些,我還是知道的。”
蔣寬知道夏謹亭的底細,自然信了這話,不屑地冷哼:“我說呢,原來是瞎貓碰着死耗子。”
不多時,菜肴上了桌。
蔣寬點的多,面前擺的滿滿當當的,他又存了顯擺炫耀的心思,塞方巾、拿刀叉的動作十分誇張,看着有些滑稽。
反觀夏謹亭,一舉一動都透着優雅,動作自然而流暢。
蔣寬一直瞧着夏謹亭,不由地心生異樣。夏謹亭這架勢,倒像是吃慣了西餐的。
及至此時,他才終于正眼瞧人。細看之下,蔣寬不得不承認,夏謹亭生得極好。
白皙的皮膚、柔和的眉眼,倘若不知內情,沒準會讓人誤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蔣寬搖搖頭,目光停在那身長袍馬褂上。
可憐一身精致的華服,倒成了蔣寬這等新派人士挖苦的笑料。
“夏謹亭,長袍馬褂都過時了,就你還當寶貝似的穿着,也難怪,你們夏家小門小戶的,沒見識也正常。”
夏謹亭手下一頓,笑了。
他放下銀制的餐具,用溫熱的餐巾慢條斯理地擦着手,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哦?我記得,蔣記可是做華服生意的,蔣少這話,過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