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樁子
狄斫安心将也行交給了宿白,自己去上班了。也行這回倒是一點都沒有不舍,拉着宿白的手高聲喊師父再見。
宿白笑了笑,看着狄斫:“早點回來吧。”
狄斫注視他們的眼神溫柔:“嗯,會的。”
辦公室裏又坐滿了人,近幾天不知道是刮了些什麽風,這幾位都在。
狄斫先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戴玉玉從洗手間裏出來,美滋滋地湊到張一味面前:“怎麽樣,我今天的丸子頭好看嗎?”
她一頭烏黑的頭發挽成了一個小團子,用黑色的皮筋綁在頭頂,皮筋上還有一顆金屬的小星星。
張一味擡起頭,誠實地說道:“像道士下山。”
戴玉玉瞟了一眼認真看文件的狄斫,道士下山,捧着臉心裏更美了:“我可真好看呀!”
張一味面無表情:“求求你心裏有點數。”
戴玉玉不再理會他,腳步發飄地走到了狄斫面前:“阿斫你看文件呢?”
“嗯,新任務,我先看一下資料。”狄斫禮貌對她點點頭。
戴玉玉面上腼腆,絞盡腦汁想什麽話可以繼續聊下去,随即被高陵給擠開了。
“聽說,開發區工地上挖出樁子了。”高陵推了推眼鏡,掩在鏡片之下的眼睛裏滿是興奮。
“什麽是樁子啊?”戴玉玉一臉好奇地湊過來。
“打地基嘛,當然要樁子啦,沒有樁子怎麽打得穩。”張一味頭也不擡,手裏把玩着一個小魔方。
那魔方與尋常市面上見到的魔方完全不同,外表是個不規則的多邊形,各面也不是各色方塊,每一個分割開的小面上都有一個符號,那些是符文,只要拼完整,就會組成一道符咒。組合方式沒有局限,只要是含有那些符文的咒語,就有無限種可能。
“這是哪裏來的?”狄斫沒有見過這樣的玩意。
“這是我那位多才多藝的姐夫給我小侄女做的小玩具。嘿嘿,有意思吧。”張一味得意洋洋的模樣看起來格外欠揍。
張三鳣的聲音傳過來,兇巴巴的,與尋常別無二致:“張一味!你是不是活倒退了你!居然連三歲小孩的玩具你也偷?”
反正這兩姐弟在一起就沒什麽好聲好氣的時候。
張三鳣将文件從狄斫手裏抽出來:“這份,是我的。”
“我今天又沒有事?”狄斫困惑不解,平時分配任務他這裏可從沒斷過。
“上頭的意思。”張三鳣随手翻了翻文件,“部長說你有貴客要接待,讓你休息幾天。現在可以收拾收拾走了。”
這話聽起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狄斫盯着張三鳣手裏的文件,他只看了一半,都還沒看完。
“樁子的事情,你知道嗎?”張三鳣見他熱愛工作的眼神不忍心,将這份文件概括轉述給他聽聽,“房子拆遷挖出來的,一個女人,被封在水泥裏,只剩下骨頭。”
“又是這樣的死法。”命案見得太多,張一味早已不新鮮了。
狄斫立刻想到,多半就是工地裏的人,或是開發商下的手。
“我們查了一下屍骨身份,是六年前從恒源辭職的普通白領。辭職原因是要回老家結婚,後來就與所有的同事斷絕了聯系。”
“兩天前被挖出來後,早晨在工地上發現了一滴血。”
“就一滴血?”戴玉玉疑惑出聲。又不是大片的血跡,一滴血也值得這麽大反應?
鑒定科骨幹張一味同志強調:“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人的血。”
狄斫似乎抓住點什麽,但他的思緒很快被打斷。
“好啦好啦,你該走了。”張三鳣卷起文件塞進包裏,“我也該去給我閨女賺奶粉錢了。”
茫然無措的狄斫從部裏兩手空空地出來,頭一回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上頭的意思,那應該是原君策知道宿白到來,特意安排的。
狄斫拿出手機,他要聯系付宗明問他們在哪兒,好去找他們。
一個陌生的號碼出現在屏幕上,近來陌生號碼出奇多。
狄斫接起電話,思索了半天,才将電話那頭響起的聲音與一張年輕女孩的面孔對應上。
秦筱苑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他的電話,狄斫猜想,或許是找到了周院長,周院長有他的號碼。但不知道秦筱苑為什麽會找到他,如果是為那晚的事情,他或許應當準備一下應付的說辭。
大清早被人請來喝咖啡總有哪裏不對勁,狄斫見到秦筱苑,比起她臉上的憔悴來,那點不對勁也不算什麽了。
秦筱苑坐在狄斫對面,手裏熱氣騰騰的咖啡開始變涼,她有些愣。旁邊的人起身要走,碰到身後的椅子,椅子腿劃過地板,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秦筱苑才回過神來,擡起頭看向狄斫:“狄先生。”
“秦小姐有什麽事嗎?”
“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但是我真的很困擾。身邊的姐妹也做不了什麽,我不想讓她們擔心。”
秦筱苑又低下頭,她組織了好幾遍語言,終究還是開了口。
“我看見我小叔了。”
一句莫名其妙的開端。狄斫沒有接話,靜靜聽着。
秦筱苑開了話頭,接下來的話便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股腦全部傾瀉而出。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的小叔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失蹤了,那麽久都沒有回來,所有的人都在那裏尋找他,沒有找到,不是死了還會是因為什麽呢?”
“而且那張臉,也不對。十多年了,小叔怎麽一點也沒有變?我都快忘記他的樣子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還是我小時候的模樣。”
秦筱苑頓了一下,眉頭皺起來:“醒來之後我在宿舍裏,舍友們都回來了,她們說我怎麽說去上廁所,就擅自先回來了。”
不僅如此,廖文文說,她們都圍在她身邊,挨個推她、叫她,都沒有醒,像是失去了意識。但她呼吸很平穩,似乎還打着小呼嚕。夜裏大家都喝了點酒,所以沒有堅持叫醒她,各自上床睡着了。
清早醒來後,宿舍裏像以往的每一個早晨一樣,所有人都安好地躺在自己床上。秦筱苑有些腦仁疼,昨夜見到的畫面太真實了,明明就是她親眼所見,後來被吓暈過去她也記得很清楚。
“小叔的身後有一條巨大的蛇,我不明白那是預示着什麽。總覺得,是不好的事情。”
的确,按照周公解夢,夢見蛇是兇兆。狄斫心裏卻清楚,那不是夢。
“我……我腦子裏很混亂,那些東西太假了,假得……我都不敢說是假的。”秦筱苑有些語無倫次,說出來又覺得後悔。那個畫面在腦子裏時她深信不疑,出口的瞬間,又覺得,她也無法相信這樣的話。
兩人都沉默着,一個是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一個是保持着禮貌的沉默。現在他們所談的話題,一團亂麻,沒有任何切入點。
狄斫想直截了當對她說,那些是幻覺,可他沒有辦法這樣草率地說出口。他問道:“你小叔叫什麽名字?”
“我小叔叫秦霄蜀,因為那時候我爺爺正好在蜀地進行一項考古項目,奶奶去照顧他,有了我小叔。”
那些都是奶奶時常說給她聽的,慈母最喜愛的小兒子,自然會給他所有的關注與寵愛,所有的瑣碎小事都會反複提起。
秦霄蜀?狄斫皺起眉頭,那三個字聽起來似乎讀音是這樣,但他沒法保證就是那幾個字。
“你小叔失蹤的時候,什麽年紀?”
“那時候剛大學畢業,二十四歲。”秦筱苑回答得條理清晰,顯然是記得很清楚。
外貌年齡似乎也對得上。狄斫有些懷疑,卻不能貿然說出口,畢竟這是一件大事。秦霄蜀已經是個“已死亡”的人了,亡者回歸到尋常家庭中,會帶來怎樣的影響與改變是無法預測的。
“那你有他的照片……”狄斫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陣鈴聲打斷,秦筱苑的手機響了起來。
秦筱苑拿起手機,面上露出可見的糾結,她似乎不是很想接這個電話,但她還是說道:“請稍等,我接個電話。”
“請便。”狄斫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微涼的溫度讓它的口感變得更加苦澀。
想到剛才秦筱苑所說的那些話,似乎和秦霄蜀可以對上。想要問有沒有照片也只是他想确認,秦筱苑那晚見過秦霄蜀便認為他是她的小叔,顯然容貌肯定是相似的。
“爸爸,我沒有和奶奶作對,我也沒有要成心惹她生氣,是你們太過分了!”秦筱苑的聲音放低了,但聲音裏的憤怒還是傳達了出來,“奶奶生病了,你們知道的。她的精神狀态越來越不好,而你們這些做子女的,只會做這樣的表面功夫去應付,完全沒有真的想要她健康!”
“她不願意看醫生就不用去了嗎?你們就眼睜睜看着她為了小叔,在這十多年裏都以這樣的精神狀态活着,我已經忍受夠了!”
“我會回來的,我暑假回來,就要帶奶奶去看醫生。她不能再陷入那樣的幻想中了,小叔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秦筱苑在極度的憤怒之下說出了長久以來不敢說出的話。
這些話也如一記重錘令她清醒過來。
她擡眼看了對面面無表情的狄斫一眼,他的視線正朝着另一個方向,似乎陷入自己的世界中,沒有關注她這邊。
“是的,我們都不應該因為小叔而犯錯誤了。”秦筱苑的聲音低落下去,她忽然覺醒的意識熄滅了某些東西。
電話那頭似乎換了個人,狄斫聽到模糊的音調變得細致溫和了一些,秦筱苑的狀态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若是剛才說話的态度像是憤怒與悲傷,與這個人交談時,她變得溫順而馴服,對方像是她熟悉信任與全心依賴的對象。
“筱苑,你不要生氣了,你爸爸也是想家裏人都好。”
“我知道的。”秦筱苑說道。
“這次你沒有回來,奶奶很傷心,她只有你這個孫女,她和你一起……與霄蜀是最親近的人,而你卻這樣将奶奶抛在一邊,老人家心裏很難過。”
“我……我知道的,我會回來的,馬上就放假了。”秦筱苑沒有一句反駁的話,只會順着對方的意思回答。
“那就好。你是個乖孩子,叔叔從小看着你長大,我知道的,你最愛的也是奶奶不是嗎?”
“是的。”秦筱苑鼓起勇氣,問道,“趙叔叔,我回來的時候,你也來家裏吃飯吧。”
“呵呵。”電話那頭傳來輕笑,“你是不是怕家裏人罵你?我和他們說好了,他們不會怪你的,放心回來吧。”
“嗯,謝謝趙叔叔。”
“好,沒什麽事我就挂了,你去玩吧。記得,以後和家人有什麽話都好好說,畢竟是一家人。”
“我會的,幫我和爸爸說,我剛才有些過分了,對不起。”
“你爸爸聽見了,他說一家人,沒什麽對不起的。就這樣,挂了。”
秦筱苑收起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狄斫:“狄先生,不好意思,今天打擾你了。”
“你不再問你小叔的問題了嗎?”狄斫擡起眼睑,眼中不起波瀾。
“不問了,要不就是做夢,要不就是我眼花了,反正不可能。”秦筱苑的态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電話那頭的人幾句話就将她安撫下來,看來對她很重要。
“冒昧問一句,剛才和你打電話的人是哪位?”狄斫笑了笑,“我只是好奇你很聽他的話,沒有別的意思。”
秦筱苑雙頰微紅,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人的身份在尋常人眼裏或許會很奇怪吧,但是秦筱苑鼓足了勇氣,直視狄斫的雙眼,認真說道:“他是我小叔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