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蛻
按照當地規定,審核需要兩周,審核後拿到證書才能正式帶走被領養的孩子。
秦霄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在本市有房有店,還有木老爺子作為擔保人,也行以後是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提前讓也行适應一段時間無可厚非。周桂香見也行牽着狄斫的手不放,點頭答應了下來。
姚文秀帶着也行去收拾了東西,很快就見他背着自己的小書包沖了出來,面上帶着興奮的笑,足以令全院的小朋友羨慕。他只帶走了一些必需品,剩下的玩具決定送給其他人,極為慷慨。
拿着姚老師幫忙收拾好的物品,秦霄蜀帶也行走在前面,有一搭沒一搭說着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這邊問幾歲了?那邊反問你穿這麽厚不熱嗎?得不到回答秦霄蜀就換一個問題,你喜歡看什麽動畫片?也行仰頭問,你看起來好高,你有多高呀?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比賽似的,即便一個問題都沒有得到解答。
落在後邊的狄斫腳步慢了下來,看向不緊不慢跟在旁邊的周桂香:“周院長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周桂香已經不是毛躁的年輕人了,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準則,面前這人是什麽樣的身份其實也不那麽重要,她只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好。
她語氣緩和:“也行的病,是不是……因為那些東西?”
狄斫看了眼走到門口回頭張望的小身影,微微一笑:“是的。也行天生五感超人,極為敏感,容易受到影響。”
周桂香恍然點頭,她本就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之前就有發生過蹊跷的事,那晚在存放葛友蓮遺物的房間中找到也行,她才終于願意承認事情确實不對勁。
有人能夠幫助也行,她怎麽會不同意呢?
“也行被送回來過幾回,所以他可能會沒有安全感,希望秦先生不要因為這些而放棄他,其實……也行是個好孩子。”周桂香有些哽咽,擡起手背擦拭眼淚。
對所有孩子的愛憐之心令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緒,周桂香歉意地笑笑,嘆了口氣。
“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也行的。”狄斫安慰道。
門口秦霄蜀抱着手臂站得筆直,也行伸長了脖子,憂心狄斫怎麽還沒有跟過來。狄斫收回視線,再次對周桂香鄭重說道:“我會把也行當做親生兒子對待的。”
周桂香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随即催促道:“孩子都等急了,你快過去吧。”
狄斫走到門口,也行飛快跑到他身邊,對院長揮手作別後跟着上了車。
姚文秀抱着剛安撫好的孩子走到周桂香身邊,替懷裏的孩子擦掉鼻涕泡,順嘴一問:“狄先生領養了也行嗎?”
“不是,是秦先生……”周桂香回答得很順口,卻當即一愣。剛才狄先生說會把也行當親生兒子,她沒聽錯啊。
他們倆人一起養?
姚文秀一邊眉毛揚起,臉上帶着隐隐的八卦,卻得了周桂香一句“管那麽多幹嘛”。不問就不問呗,姚文秀撇了嘴角,抱着孩子轉身就走。
也行趴在椅背上望着越來越遠的福利院,這場景第一次見的時候他好哭了一頓,但重複幾次,他也沒有那麽多的感觸了。
車拐了彎,視野中再也看不見福利院,也行轉過身乖乖坐回了座椅上。
車裏開了空調,窗封閉起來隔絕了外部噪音,因此車內的聲音尤為明顯。狄斫的手機不斷在震動,也行好奇地看着他,像是得不到回應就不動。
被那樣執着地盯着,木頭人都能感覺到了,狄斫擡手在也行背上拍了拍。
“秦先生,麻煩你送我們回去吧。”狄斫說道。
秦霄蜀開着車沒有回頭,從後視鏡裏看他:“你應該還有工作要忙吧?”
兜裏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狄斫否認的話說不出口,猶豫了一瞬。秦霄蜀掐着這一瞬的猶豫說道:“難不成你要把也行放在你住的地方?”
“也沒什麽不可以。”狄斫聲音小了點。
他對秦霄蜀不能完全信任,這是理所應當,畢竟他們才見過幾次面。秦霄蜀能幫這個忙,在狄斫看來肯定是木老先生在背後撺掇,秦霄蜀被趕鴨子上架來的,再給人家添更多的麻煩可就不應當了。
秦霄蜀察覺到那未出口的抗拒,便道:“我看這樣吧,我把他送去木先生那裏,你忙完了去接他。”
“也行。”狄斫點點頭。
“诶!”也行睜着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狄斫,他聽見自己名字了。
“噗。”秦霄蜀擡起一只手示意,“抱歉沒忍住。”
“等會兒……你爸爸,”狄斫猶豫着說出那個稱呼,頓住幾秒後才繼續說下去,“他會把你送到一個爺爺那裏,你在那裏等我。”
也行眼睛閃爍了一下,懂事地點頭。他明白,大人是需要工作的,不可能陪他太久。也行抱了抱狄斫的胳膊:“要早點回來呀,不要讓我等太久了。”
秦霄蜀透過後視鏡,這場面叫人牙都酸倒。兀自想到,到時候給孩子上戶口,也要叫這個名字嗎?
秦也行?倒也不難聽。
狄斫中途下了車,那地方看起來像是一棟爛尾樓,門前落了一地的磚瓦,沒有玻璃的門窗洞開,往裏看只有一片漆黑。
狄斫敲開駕駛座的窗戶,極為認真地道了謝,然後對也行擺擺手,站在路邊看着車開走。
确認他們已經離開,狄斫才拿出手機,不斷接收的新消息全是陳年案件記錄,翻到後面,竟然還有古籍記載。十幾條都與之前接收到的照片相關,記錄着各式僅剩外殼的遺體。
踏入黑洞洞的大門,狄斫的身影像是被黑暗吞噬,眨眼就不見蹤影。眼前的世界驟然變化,爛尾樓成了明亮的辦公室,躺在門口的黑貓聽見聲音機敏地擡頭看了一眼,随即懶散躺了回去。
沿着走廊輕車熟路走到鑒定科,透過門上透明玻璃可以看清裏面大半情形,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在鋼制長桌前端正坐着,頭頂正在冒着熱氣,活像電視裏的絕頂高手在發功。
狄斫推門進入,看了眼時間,此時不過下午四點:“這麽早就吃晚飯了?”
“不,這是昨天的晚飯,加今天的早飯、中飯。”張一味雙手交叉在胸前,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冒着熱氣的酸辣粉,“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我幹嘛要去舔那顆蛇膽呢?我現在分泌的口水都是苦的,這碗粉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我的舌頭變得又苦又燙。”
張一味是正一教弟子,龍虎山張家後人。張家自視正一教正統傳人,這也是位離經叛道的主,不顧家中長輩的阻攔,不去降妖除魔,偏愛研究各路法門,死活留在了鑒定科。
“我還以為你是又看見什麽,惡心得吃不下。”狄斫将包放下,走到鐵架床前。
張一味終于将注意力從冒着熱氣的酸辣粉上移開,像是想起什麽有意思的,笑道:“我發的東西你都看了?”
“看了。”狄斫拿起一旁的橡膠手套,仔細戴好,揭開了鐵架床上的白布。
照片記錄得再清晰也會有些許失真,真正實物擺在面前,那種真實感是照片無法傳遞的。
屍體身份是流浪漢,兩天前被發現死在巷子中,死于器官衰竭,被收容至市醫院太平間。原是預備查核身份後轉交火葬場,今早被查看的實習醫生發現已經産生了異變。
那具軀殼從頭頂裂開,一直到胯下,再從恥骨部位向左右延展,順着大腿直到腳背。完整得像是一件脫了模的印制品,內部均勻貼合外部輪廓,只剩下不足三毫米的一層外殼。
面孔保存完好,毛發附着穩定,只是眼睑太薄,失去了眼球支撐後幹癟了下去。
輕輕在裂縫邊緣按壓,能聽見細微的裂響,像是……像是烤幹的薄餅被按壓時一層一層斷裂的聲音。
張一味蹲在角落的鐵籠子前,“嘶嘶”聲從籠子中傳出來,黑色的鱗片折射出一點一點的光,有東西在陰暗處爬行。
那是不久前從一只鳥妖手裏扣下的野生蛇,部裏準備找時間送到遠一點的地方放生。
除了活蛇,那鳥妖還殺了不少,存着蛇膽準備賣,張一味一時好奇,悄摸地舔了一口,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張一味身上帶着雄黃味,蛇紛紛避開他的手。他從籠子裏拿出一樣東西,白色的,半透明,布滿細致的紋路。
“你看,蛇蛻皮了。”
狄斫下意識伸手接過他遞來的蛇蛻,仔細查看屍體後,點頭确認道:“沒錯,是人蛻。”
人蛻出于《酉陽雜俎?廣知》,原是指魂魄脫離肉體,“俗諱五月上屋,言五月人蛻,上屋見影,魂當去”。但狄斫所說的人蛻不是這樣一個概念,而是一種蠱。
承載魂魄的蠱蟲寄生在宿主身上,在另一具軀體上脫胎換骨。
最早的記錄在明朝。有老人言說夢到巨蛇,便認為自己能升天成仙,囑咐家中人準備後事,不日身亡。家人将老人下葬後,有道人從門口路過,面色凝重,告知此地妖氣沖天。
家人匆忙挖開老人墳墓,一片黑雲沖天而起,飛沙走石,片刻後風停沙止,衆人只見棺內屍身只剩一層外殼。
此後記錄斷層,早清才又有了記錄,之後直至民國,近代,記錄的間隔越來越短。最近的一次記錄,就在兩年前。
張一味仔細研究後,這些舊案中都有出現過見到巨蛇的說法,他傾向于目前的記錄都系同一對象所為。記錄間隔出現變化,那說明了一件事——人蛻的有效周期縮短了。
“巨蛇,人蛻……”
狄斫撚着手中的蛇蛻,對着光源,半透明的蛇蛻在光線下顯得晶瑩奪目。
城內近來似乎沒有聽說有蛇妖入境,但人蛻出現在這裏,便是最為有力的證據。
“城內需要加強戒備,周邊各出入口都要仔細排查。今早發現,那應該是昨夜就完成了蛻變,對方随時可能離開。”狄斫篤定道。
張一味拍了拍手上看不見的灰塵,盯着面前的蛇籠:“蛇羹好吃,還是口味蛇好吃?”
“你小心點。”狄斫嚴肅道,“大妖雖說對未生靈智的同類不會有太多感情,卻也不會容忍他人在它面前殺害。”
“你要這麽說,那我覺得鳥妖要比我先遭殃。”張一味滿不在乎地說道。
狄斫面容凝重,顯然在認真思考這句玩笑話。
張一味眼睛眯了起來,閉上嘴。不會有這麽巧吧,他只是随口一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