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唯見故人獨徘徊
情窦初開的姑娘哪裏能拒絕這樣浪漫到讓人沉醉的情話?于是,相愛是注定的。龍荒永遠的留在了竹屋,甘心收斂她所有的刁蠻和張揚,做教書人溫溫順順的妻子,同他一起上山摘野果,溪中捉草魚,過平平淡淡卻快快樂樂的生活。從華砧身上,她體會到人生中不曾有過的美妙,就這樣生活,她心甘情願。
只是,她的身份不容許她這樣任性,不過幾個月的功夫,那個心心系着她的未婚夫長卿便找上門來了。
當長卿看到竹屋裏相依相偎的兩個人時,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放肆的笑了。這笑裏飽含着悲傷的自嘲和失去戀人的酸楚,以及滾滾洶湧的不甘和憤恨:原來她不是沒有女兒家的嬌态,只是不願在他面前顯露罷了。
但面對他愛了幾百年的小龍兒,他說不出一句指責的話。于是他只有把所有罪責都歸咎在那個奪去他妻子的凡人身上。
肉體凡胎,能拿什麽和火鳳凰抗衡呢。但華砧根本不畏懼這個情敵,他的愛是光明正大求來的,不怕誰來指責,更不會有一絲退讓。
龍荒雖然對長卿心懷愧疚,但她明顯更偏袒自己的丈夫。那是她的天,她的歸屬,她不允許任何人來毀壞自己的幸福。
“龍荒,伯伯四處尋你不得,擔心的不成樣子。他病了!你忍心不回去看看?你不要家,不要你家裏人了麽?”長卿知道她的軟肋,一句一句拿話激她。
一邊是雙親,一邊是夫郎,兩邊都是家,兩邊她都割舍不下。怎麽辦?龍荒苦惱的抱着頭,咬住嘴唇,無聲地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土坑上,揚起細小的塵埃。
華砧不忍看她為難,從身後溫柔的抱住她,一下下替她抹掉眼淚。
“回去吧,去看看家裏人,我一個人守在這裏也沒事。”
這哪裏是真心話,龍荒分明從他眼裏看到了惶恐和不舍,他怕的什麽,她知道。她也一樣擔心,自己如果回去了,還能否再回來?
想了良久,她轉身,堅定地對長卿說,“我不能撇下這裏,家我會回的,但不能是現在。你回去告訴爹爹我的消息,讓他老人家安心。至于你我的婚約…還是取消罷。”
長卿早在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前已經飛身掠走了。這樣絕情的話,她狠心說得出,他卻未必能受得住。
離別總是要到來的,那一天夜裏,夫妻兩個相依偎在他們的竹床上,互相傾訴情誼,說了很多可心話。
華砧從十歲起就當了孤兒,一個人守着這一片祖地和山水,荒荒涼涼地過了十幾載。龍荒深知他的孤獨,所以兩人在一起時他才會那麽珍惜疼愛自己。他自己才是最缺少關愛的人,卻慷慨的贈與愛人無窮盡的疼惜。為了使自己和華砧安心,龍荒認認真真起了誓:一月為期,看望了父親,同長卿解了約,我立馬就回來。
夜愈發深沉,別離也愈來愈近了。兩人依依不舍,互相咬着嘴唇咬着脖頸又發了一回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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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要記得我們的約定,我已經和你生死難開。若是再也等不到你,我會去跳海殉情,到時你記得及時去打撈我的屍身,免得被大魚吞了…”
華砧開玩笑似的說出這一串情癡的話,卻惹得龍荒又哭了一場。黎明的時候,等到華砧淺淺的睡了,龍荒咬牙離開。
一路上,她一時惦念父親的病,一時又想:華砧這時候當醒了罷?及至進了家門,看見爹爹在堂前端正威武的坐着,她才如大夢初醒,心裏咯噔一下,心想事情不妙。轉身要走,長卿卻突然從身後冒出來,一只手便攔住她。
龍荒氣急敗壞,久日不逞強,口笨了,一時居然沒奈何。她只有一個勁兒的往門外掙。她從小便掙不過長卿,現在長大了,卻依舊掙不過。
“求求你不要攔我。我若不回去,他會死的!”
“我不會放你走,荒兒,我已經和伯伯定下了我們的婚期,再過一陣子,我們就成婚。相信我,你很快就會忘了他,我們才是應當在一起的。”
原來這是他們算計好的,龍荒激憤的轉向端坐在高堂上的龍王,“爹爹,你不能這樣對女兒。我愛那個人,我們是互相許過誓的。”
向來被人尊崇的龍王頭回被女兒用這樣的眼神望着,他疲憊的閉上眼,心裏填滿遲暮的悲涼。感情不由人,同樣也不由神。他不能強迫女兒,卻又不得不做打散鴛鴦的大棒。這是對女兒好,他只能用這個借口來彌補心裏的愧疚。畢竟,若不是他,女兒是斷不會陷入這樣的境地的。
幾重門,幾道鎖,十幾個侍衛一起日夜輪流看着,龍荒便這樣被□□了。她哭喊吵鬧,全引不來誰的憐憫和注意,唯有長卿每日痛心的看着她,看她鬧到聲嘶力竭、歇斯底裏,直到将自己折騰的沒有一絲氣力才罷休。
轉眼一月之期快盡了,漸漸地,龍荒不再哭鬧,有人來同她講婚宴的籌辦情況,她也不再抗拒,只是默不作聲的聽着。看她這個樣子,長卿心裏難過卻又伴着一絲希冀:她是死心了罷,沒關系,我會讓這顆心再重新活過來的。
只是,他顯然低估了龍荒和華砧的情誼。
大婚那日,青鸾齊鳴,鳳凰于飛,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來到,卻沒能如願以償的接回新娘。屋裏空空的,龍荒趁着換喜服的空當,打昏丫頭偷跑了出去。
此時,她和華砧的一月之期剛過第三天。
龍荒一邊在心裏寬慰自己,一邊着急忙慌的跑回他們的竹屋。然而等着她的卻是開敞的木門,空落落的屋子,和滾了一地的酒瓶。
“不會的,不會的,我只是晚來了三天,他不會等不得。是了,他一定是去長潭給人上課了,我這就去找他,去找他…”龍荒此刻早已是六神無主,卻還是語無倫次的自我安慰。
她很快來到長潭,卻在去學堂的路上被一臉悲傷的興哥兒攔住。
“先生瘋了…”
“你走這幾天,他先前只是閉門不出,誰來請都不理。臨到月末那兩天,他突然走出來,卻只是那裏也不去,就在石灘上望着天,成日成夜的坐着。”
“前天他忽然撐了船來長潭,見人就問‘你知道哪裏有海麽’,除了這句話,其他的衆人問什麽也不說。我們看他混混沌沌的已經不會辨人,就把他關起來輪流看着。只是前天夜裏,他趁九嬸去做飯的空當偷跑出去,撐着他那一只小船眨眼便跑的無影無蹤。我們已經找了一天一夜,還是不曾找到他…”
龍荒聽完這一通話,霎時間便有些站立不穩,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華砧去赴約了,他要去跳海,他要殉情。我要趕緊去找他,得趕緊找到他…
海!哪裏有海!她踉踉跄跄的朝前跑着,抓住一個路人,發了狂一般的吼,“快告訴我附近哪裏有海!快!要快!”
然…命運弄人,龍荒終是晚了一步,等她來到西海邊,只看到海岸邊、一雙玄色的緞子面鞋擺在那裏。
這是兩人成親後,龍荒給他做的第一雙鞋。針腳雜亂,只納了兩層底,穿起來很硌人。但這雙鞋,他從沒下過腳。
“若是等不到你,我會去跳海殉情,你記得及時去打撈我的屍身,免得被大魚吞了。這樣,你還能再見我最後一面。”
“小姑娘,你要記得我們的約定,我和你生死難開…”
這一雙鞋被華砧留在海岸邊,他是想提醒妻子,“我就在海裏呢,你記得來找我啊,我等你!”
龍荒默默将鞋子撿起來揣在懷裏,轉身一頭紮進了洶湧冰冷的海水裏。
兩個人彼此心上牽着,很快她就看到了沉在水底的華砧。他就靜靜的躺在那裏,和平時睡着沒什麽兩樣,只是龍荒游到他身邊時,他再也不會像往常一樣猛然将她揉進懷裏了。
他就這樣死了麽?龍荒不信,她将華砧帶回岸上、抱在懷裏,一聲一聲的喚他,“華砧,華砧,我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我罷,是我來了啊…”
龍王和長卿趕來時,看見龍荒懷摟着死去的華砧,眼神淩亂而無焦距,嘴裏念念有詞,已然已經神志不清。
“荒兒…”龍王泣不成聲,女兒變成這一副樣子全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這是永生永世的虧欠,拿什麽都彌補不了。
看到這樣的小龍兒,長卿已然覺悟:愛強迫不來,他是永遠走不進她心裏的。于是他默默轉身離開,她現在一定不願意看到他,是他釀成了這一場悲劇。
然而就在他剛背過身去,卻聽見龍王的嘶吼,“兒啊,你這是在幹什麽!”他匆忙轉身,看到龍荒身上燃起幾尺高的火焰,懷抱着華砧,兩人做一處燒起來。原來龍荒一心求死,用內丹催動了麟火,***了。那火甚是毒辣,竟逼得他近身不得。
眼看着大火就要把兩人吞沒,長卿攔下龍王,自己箭步上前撲向火裏。麟火非一般的火種能比,很快就将他灼傷,他只來得及拉出龍荒的精魂。再回頭看時,兩人的屍身已經化成飛灰,堆在一處,彼此掩蓋着。一陣風吹來,兩人的屍灰便揚向大海。
他無力地趴伏在地上,完了,什麽都完了。
假使故事就以這一種悲情的方式結束,那未免對這可憐的三人太不公平。只要還有人活着,就沒有堪不破的生死輪回,所以,日子還要繼續,故事要有更完整的結局。
經過這一場事故,長卿已然看開,他拼力救回了龍荒的一絲精魂,自然不容許她就這樣消失。鳳王一滴心頭血足以起死回生,他不單舍了一滴心頭血,更在這滴血裏化入了千年修為,再過經年,一個原原本本的龍荒又會回來。
而他自己,卻選擇投身小龍兒生前貪愛的紅塵俗世,去體驗一番她不能給的嗔癡愛恨、人間至情。
龍王在等待女兒出世的日子裏,時常來這一片埋葬了女兒屍骨的西海,偶然一日,發現了華砧遺失在海裏的游魂。彼時已隔千年,這一縷魂魄終日在海裏游游蕩蕩,已然什麽都記不清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知自己為什麽漂泊在西海,更不記得前世那一場苦戀。
女兒能回來已是萬幸,面對這一個可憐人,龍王心裏已經沒什麽計較。
“年輕人,我可以度你輪回,你可以自己選擇,要過哪種生活。”
“攜水伴湖,暮霭塵煙。”
簡簡單單八個字,成了他下一世的歸屬。
于是在這一年冬天,有野游歸山的道士在終南腳下撿到一個遺孤。這孩子生下來,注定一世要過依桃傍柳、徜徉逍遙卻同樣孤獨的隐士生活。
……
龍王自此以後開始信命。
命定的事誰也改不了。那便讓往事随風、現事随緣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