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洪荒之世,人禽未別。
風裏犧古神自造了人類,憐兒弱小,遂點化編派了一撥生禽猛獸,命其守護遶岸平山上未脫土腥氣兒的一批稚兒。
千度榮枯、萬載春秋,人類受了庇佑,因得以繁衍千年萬年,自此生生不息。
只是,天氣蒙鴻,萌芽茲始,個中乾坤,自有妙處。這些神獸原自本分安居在萬萬重的高山上,無奈人群漸漸壯大,劈山伐木,有始無終。時值天地初現、啓陽感陰、日漸分化。一幹神獸受人類攪擾,上難祈天、下難着地,竟落得無處安居。
古神憐其守職至誠,又見親塑的孩兒已過上安定生活,便将這一批神獸接上天來,各自委了閑職,守一方天水神山,自此天上人間,各得安樂。
且說這一簇得了造化的天禽,正是現今人間已然絕跡、為人奉無上尊崇的神龍、丹鳥、玄武、麒麟等一幹神獸。
得了神識的禽類自然非凡,自知集天上靈氣虔心修煉,萬把年功夫已造化的同真神一般無二,能幻化人形,通曉地理,智慧非凡。衆神獸感激古神擡舉,恩有重報,不敢有忘,協心齊力将天地治理的井井有條,從此悠閑生活自不必說。
這樣和和滿滿過了千年,周遭皆是風平浪靜。突然一日,威鳳神龍兩族先後得了兩個後輩:一只是裸毛雞雛兒似的小鳳凰,一個是赤條條泥鳅般的小金龍。兩個小家夥自面世就像結了仇似的,一聲蓋過一聲的嚎啕,誓要把對方比下去。
說緣起,便是始于這一天。
神龍族的君皇在衆神裏算是半個領頭人,本自是噙齒戴發、鐵铮铮的冷面王,生的孩兒自然不能差到哪去。雖則是個女兒,卻是自小當男孩帶,自家給取個“荒”字的诨名。
這個女孩可是了得,每每沖天遁地,自帶天生神力,噓為風雨,吹為雷電,慣會逞威風。及至長大了,連自家爹娘也不懼,自稱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将軍的女兒,是族裏沒人敢惹的混世魔王。她若是發起脾氣,憑白的朗朗乾坤到她手裏,必給攪得混沌難辨。
龍王夫婦每聊到自家的瘋丫頭,私下裏便愁:攤上這樣一個魍魅,将來如何能覓得管得住她的夫家?
卻說丹鳥一族自得了新王子,也是舉族歡慶、幾日方休。鳳王凰母皆愛憐這個兒子愛憐的緊,自小寵他寵上了天,寶貝的不得了。因順着古上舊俗,長到兩百歲也不曾冠過正名,成天只叫人“卿”長“卿”短的喚着,指望能長守福祉。
人說這個丹鳥族王子初生下來還不如雞仔中看,未成想長大了卻生的燕颔蛇頸、五彩顏色,美得晃眼,幻成人形亦是翩翩佳公子一枚。所飛過處,青鸾鸑鷟皆埋頭不敢直視,叫所有神鳥都自慚形穢。
外貌是其次,這位王子還生就的一副好嗓子,鳴如笙簫、音如鐘鼓。最喜站在赤峰巅唱歌,每張口必引百鳥來朝。
這一個,也是受慣朝拜、得罪不起的富貴子。從小嬌生慣養,長大愈發無法無天,偏還是個嘲風弄月的班頭元帥,最愛美顏色,耍慣風月場,一樣越大越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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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王眼見着兒子寵極失管教,叫他愈發不像話,卻又舍不得厲色教訓。于是想着快快與他尋一門親事,早日定下這浮浪的性子。
俗語有言:不是冤家不聚頭。這火鳳凰和小金龍兩個,本就是同年同輩,又都是名聲響當當、一般厲害的人物,如何不能叫他倆碰上一碰?兩家長輩皆是為小輩愁姻親,留心相互一打聽,正對上門戶,都竊以為是快刀割不斷的姻緣。本就有意互攀,因此胡亂見了面,一紙婚約就這樣糊裏糊塗的定下了。
只有兩個正主還雲裏霧裏不知曉。
親事雖然定下來,兒女相互中不中意卻要另說。
龍王擅自做了女兒的主,心下理虧,便親自跑到赤峰暗自見了準女婿一面,待瞧準了相貌,才放下一千萬個心。有這樣風流标致的美公子疼愛女兒,還怕她以後再無事生非亂撒潑?這邊心裏自歡喜一把,當下便充足底氣去告女兒,“爹爹與你定了一門親,正是與你平輩的鳳神家小哥哥,你可中意?”
卻說這條小惡龍,從小便在土坑裏打滾缺管教,哪裏省的定親為何意?甫一聽了,只當是多個同榻戲耍的玩伴,便随口回道,“全憑爹爹做主。”于是乎,龍王爺就這樣把自家女兒給坑了。
這頭的丹鳥王子卻不是好騙的,聽說父王擅自給自己定了親事,心下當即叫苦。他自己是風流慣了的,自恃貌美,族裏多少嬌俏女孩都瞧不上眼,聞說訂了親,生怕攤上個與自己不登對相稱的醜姑娘,幾番思量下,挑了晚夕的時候打掩護偷跑出去,想看看未來娘子是何相貌。
豈料正行至半路,忽然來一陣打卷的飓風帶着飛沙走石,将他裹了個嚴嚴實實,直吹得人睜不開眼。待風退了,美鳳凰細長的脖頸已給人拴上鐐铐,被擄到半山裏一個土坡上。
仔細一看,生擒他的卻是一幫半大的毛孩兒,為首的較大些,雖然打扮很生猛,但一看臉盤便知是個女娃。
你道這女娃是誰,正是神龍族赫赫有名的刁蠻公主女霸王,小惡龍,龍荒。
“今日不趕巧,叫你碰上我巡山。需得留一件東西才能放你走。”
眼見得分明是個女孩,說話卻聲如洪鐘,十分清亮,配上面上那一副得意神色,俨然是個野戰地裏的常勝将軍。
丹鳥王子這方暗自在心裏打商量,對面的小人兒。臉上自帶兩朵桃花,眉眼始開,伶俐又嬌憨,可憐又可愛。只是聽說話口氣,小丫頭脾氣不大好。
哪家的野丫頭,這樣蠻橫調皮?他這樣想着,話不覺就溜出口。
只見對面那丫頭聞言,立馬瞪眼回嘴,“你又是哪裏來的鳥男人?敢這樣同我說話?”
“野丫頭”這三個字顯然是激怒她了,語畢,不由分說走上前來,“看我拔光你的漂亮尾巴給我爹爹做羽扇,叫你當一只禿毛雞。”
只是未等她近身,這一只火鳥鳳凰已輕易掙脫鎖鏈,搖身變回了風流公子相,吓得小女娃一時呆立在那,半天未有動作。
“你敢拔我的毛,我就生刮你的鱗。”
俏公子優哉游哉來到小惡龍面前,學者她先前惡狠狠地語氣,放下這樣一句吓人的話。
“你…你是誰?”
見威懾起了作用,風流王子将鳳眼一眯,存心想逗弄小丫頭一番,遂擺出野游在外慣用的诨號,将頭一揚,萬分神氣道,“我乃赤峰山山大王花子虛,你這樣的小毛賊,也敢來惹我?”
赤峰山?別的山名小惡龍不熟識,只是這赤峰山,不正是前日裏爹爹與自己說的夫家、丹鳥族鳳王凰母的駐地麽?想到這,她頓時也不懼怕,一句話揭穿他,“騙誰呢?赤峰山是鳳凰王家的地盤,你是哪個土包上的大王,跑到這來吓唬人。”
呵,沒想到一個土丫頭還有些見識,眼見瞞不住她,王子也無心停留,趕着見未來娘子是正經,
遂胡亂打發兩句,“小山戶家孩子沒見識,沒聽過也正常,憑你信不信,我沒工夫同你閑扯。”說着就要擡腳走人。
假小子長這麽大,跟着爹爹走南闖北慣了,自認見得市面不少,何曾被人這樣瞧不起。被他一句話噎住,登時一口氣順不過來,又見他要走,飛身兩步上前攔下他。
“歪斯混賬,你可知道我是誰,竟敢如此不恭!”
同樣是皇家子弟,氣場誰都不缺。鳳凰王子雖疑心,她這樣做派許是哪家皇親,卻仍舊不以為意。
“我管你是誰,快讓開,別擋我去路。”
這樣不将她放在眼裏的,他還是頭一個。倆人的梁子算是這一天結上的。
旁邊小惡龍的跟班适時出來煽風點火,“睜眼瞎的笨鳥,連堂堂神龍族公主都不認得?今天惹了我們,明日管叫你吃不了兜着去。”
......
可憐這鳳凰王子,心心想的是月殿姮嫦一般的美娘子,甫一聽了這話,再低頭看臉面前的嬌小娃娃,差點沒吓得背過氣去。
“你…你是沒長好還是怎麽的,兩百來歲了怎麽才這麽大點兒個頭?”
“呸,你才男生女相沒長好呢。神龍向來晚長成,哪像你這樣的野鳥。你等着瞧!等我過了千歲,肯定長的比你漂亮!”
原來還未長成,怪道如此的孩子心性。鳳凰王子聽了這話放下心來,仔細打量起面前的未來小娘子。
桃腮杏面、瓊姿花貌的美女看多了,猛一看這樣清水面盤的靈動女孩,倒真是別有一番趣味。別看現在生的小巧玲珑,憑他閱盡萬花的經驗,這一長開了,肯定是不一般的美人兒。只是一樣,脾性欠磨練。
他這頭還自在尋思,那頭小惡龍卻在話裏聽出些蹊跷。
“你怎麽知道我有兩百歲,如此面生,說,你是哪裏飛來的野禽,來我部族搗亂。”
得了這麽新鮮的小娘子,鳳凰喜不自勝,當下也不再隐瞞身份。
“小龍兒沒見識了不是,你見過這麽漂亮的野禽?我是特地來尋你的,你未來的夫婿,丹鳥族王子。”
本以為小丫頭聽了他的話會轉變态度,沒想到卻兜面迎來一通更淩厲的叫罵。
“胡扯!爹爹告訴我,鳳凰族的小哥哥是比鴻鹄、大鵬還威風的神鳥,一邊臂膀就能載動一座山,是天上最孔武的男子。哪裏是你這樣蛇頸龜背、陰不陰陽不陽的怪物能比的。休要在這裏胡說,仔細我叫爹爹來修理你!”
“唔…”鳳凰那方沉吟一陣,說道,“我一只胳膊雖然載不動一座山,然而抱你還是綽綽有餘的。”說着,長臂一伸将面前的蠻橫女孩攬進懷裏,平地裏帶起一陣風沙,衆人再看時,兩人已飛出老遠。
“鳥男人,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裏?”
“喂,花子虛!快放我下來。”
龍和鳳端的哪個厲害?
任小惡龍怎麽掙揣,火鳳凰根本不放在眼裏,一只手就将她制服。
“你先別嚷,我今天本是背着父王素手來的,既然現在咱倆見了面,不送你一件定情信物實在說不過去,我先帶你回赤峰,向母親讨一件見面禮給你,好不好?”
“誰要你的見面禮,大笨鳥,快點放我回去,不然我爹爹怒了,你可擔待不起。”
“不怕,你爹爹若是知道咱們兩個已經這般熱絡,指不定有多高興呢。”
兩人一路上吵嘴,不覺間已到赤峰山頂。
左右王子是半個鳳王,一落地,即刻引得百鳥齊鳴,龍荒見這陣仗,這才将信将疑。
“你真是鳳王的兒子?”
美公子搖身一變,又變回了火鳳凰模樣,抖一抖身上的五彩神羽,幽幽一笑道,“你親眼見了,還不信?”
小惡龍聞言,登時臉一拉、嘴一撇,“我要和你解親!”
….
且說小丫頭這一番無休止的哭鬧即刻引來衆鳥好奇的注意,美鳳凰唯恐被人知道自己遭小妻子嫌棄怕失了面子,立馬連哄帶騙将小姑娘拐去獨居的梧桐苑。只是任他怎麽哄,小丫頭就是哭不住。
真是稀罕,從來只是火鳳凰瞧不上別人的,誰能料到他也有被嫌棄的一天。
“小姑娘不識好賴,我究竟哪裏不如你的眼?你倒是說來聽聽。”
小丫頭聞言,抹抹眼淚,抽噎道,“你不是好人,咱倆今天才見頭一次面,你就要生刮我的鱗,我以後要是真嫁給你,肯定要天天挨打的。”說罷,抽抽鼻子又要哭。
美鳳凰聽了,忍俊道,“你是名聲在外的天不怕地不怕,難道還怕我兇你?”
小丫頭實誠,哼哼兩聲,小聲嘀咕一句,“我又打不過你,不然,誰會怕你這只花尾巴的大公雞。”
“我是鳳凰!”他聽得清清楚楚,立馬糾正。
“鳳凰有什麽了不起,我還是神龍呢,等我修為再高一些,像爹爹一般厲害,看我吐麟火燒死你!”
他笑,“我不怕火,你沒聽過鳳凰涅槃麽?”
“你…,鳥男人,醜八怪!…”
“你要再罵,我就找根針把你的嘴縫起來。”
她果真怕他怕得緊,稍稍恐吓一句就噤聲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那頭鳳王凰母聞聽族裏來了異類,相攜來到兒子住處。于是,醜媳婦還沒進門就先把公婆見了。
這樣俏生生的女娃定是人見人愛的,兩個長輩又都是寬厚人,說話親和,且許了不少好玩意,很快就哄得小丫頭高高興興地、不哭也不鬧。
寒暄罷,長輩兩個囑咐兒子将小姑娘好生送回去。路上,小丫頭拿着新得的玉扳指把玩不停,全不理會身後跟着的人,鳳凰看着來氣,劈手将扳指從她手裏奪過來。
小丫頭急了,“還我扳指!”
“先叫聲相公來聽聽。”
“呸,無賴,咱倆還沒成親呢,你是誰的相公!”
鳳凰看着眼前的潑辣小妞,無奈的搖頭,“也罷,成親是早晚的事,橫豎你也跑不了。”他拿手在扳指上一拂,上面立刻顯出一個“卿”字。
“這是我的名,你以後帶着它,要時時想着我,明白?”
小丫頭接過扳指看了看,疑惑道,“你不是叫花子虛麽?花子虛、花公雞…還是這個名字配你。”
“貧嘴的丫頭。”鳳凰失笑。
又走了一程,小丫頭突然昂頭,沖他說,“要不,我叫你長卿吧。”
“長卿…別仙蹤?”他立馬會意。
“恩,”小丫頭狠勁兒點點頭,“我覺得你和我院子裏養的別仙蹤一個樣。”
“哪裏一樣?”
“它的根又細又長,就像你的脖子,嘿嘿。”
“……”
雖然荒唐,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叫他長卿,他就這樣應下了。
連鳳凰家的兩位長輩都稀奇,自家兒子本來是一種風流千重态的浮浪子,居然從此專心在一人。
而後的幾百年裏,鳳凰得了空閑就去看望自己的小娘子,看她日漸出落成出挑的美人、和萬年不變的胡亂放刁的性子,越看越喜歡,越喜歡越愛看,就有如着了魔一般。
只是,小惡龍的心在不在這情感摯癡的鳳凰身上卻未可知。她雖然這些年來骨架長開了不少,腦袋卻不見得比先前多盛了多少東西,仍舊只是成日的瘋玩。每每遇到鳳凰拿他那一雙情深的鳳眸睃她,她要不就立馬逃開,實在避不過,就腰一掐、腳一跺,厲色吼道,“色胚長卿,不準你這樣盯着我看,不然我把你眼珠摳出來!”
每到這時候,長卿吃了癟,總要自我安慰一番:她還是個孩子呢。
只是他不知,再頑皮的姑娘一旦歷了情愛,就不在是孩子了。小姑娘和鳳凰處了幾百年都沒知沒覺,顯然這兩人是擦不出什麽火花來的,從來只是長卿一人剃頭挑子一頭熱罷了。
真正叫小姑娘識得情滋味的,是一個生于萬丈紅塵中、如清谷幽蘭般出塵的俗世男子。
長潭邊上那一場邂逅,便是這三人劫數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