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是
林歲安慢悠悠翻開文言文工具書,“之”字不同注解她早已滾瓜爛熟,可她還是盯着這個字,眸光失焦,低垂的眼裏毫無波瀾。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貓有九條命的說法。
可這一刻,聽到垃圾桶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林歲安還是沒忍住喉頭發緊。
小貓會原諒她的。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
她的身體是很弱,可她要讓所有人怕她,被罵瘋子也好。
林歲安要讓這些人不敢再随意對待她。
思及此,林歲安淡淡擡眸,手托着下巴,看向站在窗前的于栗。
于栗一時半會兒還沒從驚吓中回神,她緊抓窗臺,半個身子貼緊牆面,才支撐着沒有倒。
王斌讓她坐下繼續早讀,她也沒聽見。
感受到注視的視線,于栗猛地擡頭,果不其然對上林歲安那雙沉靜如水的黑眸。
那麽黑,黑得宛如能看穿她的所有,把她吸進去,連骨頭都能吞噬。
于栗心內悚然,雙目圓瞪,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她可以肯定,貓頭是林歲安放的。
對方根本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麽柔弱。
她隐忍,心狠,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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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欺負了将近小半年也能藏住她被家暴的把柄,只等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這個惡劣的“玩笑”是個警告。
警告她,不要再越界。
她雖然愛做大姐大,但也只會用人數和巴掌鎮壓別人。
可林歲安不一樣。
現在塞個貓頭給她,哪天不知道會不會又塞給她一個“驚喜”。
于栗很怕。
怕對方躲藏在暗處,不知何時跳出來咬她一口。
怕那種整日提心吊膽的惶恐。
林歲安靜靜欣賞了一會于栗多變的表情,随後微微一笑。
清純又無辜。
于栗連忙低頭錯開對視。
早讀結束又連上了兩堂課,由于昨天下了一天的雨,操場上都是水坑,大課間的跳操活動暫時取消。
王斌讓所有人鈴響後在教室自習。
李成東死死盯着明晝的側臉,對方似有所感,側眸瞧過來,他心頭一跳,誇張地咳嗽一聲低頭裝作看書。
見他一副畏縮的樣子,明晝心內嗤笑,身後突然有了動靜,他下意識回頭,只見林歲安從座位上站起來,手心握着一包紙巾,默不作聲走出教室。
少年想也沒想,收起踏在過道上的腿,跟了上去。
林歲安越過走廊上的洗手間,下了臺階,徑直走向教學樓後側的獨立廁所。
而平時值日生倒垃圾的地方就在廁所後面。
鈴聲早已響起,這會校園裏只有零星奔回教室的學生,林歲安背脊筆直,不急不緩地走着,直到站定在最近的一個垃圾桶前,她才回眸轉身。
跟蹤被發現的少年絲毫不慌,他直白地望進女生清透的眼眸,手插兜,吊兒郎當地挑了挑眉:“好巧啊。”
“……”
林歲安神情冷淡,但還是彎了彎唇,陪他演戲:“是挺巧。”
撂下這句便不再理他,林歲安掀開桶蓋,濃重的腐臭撲面而來,刺激得她眉頭緊皺。
她屏住呼吸,低頭朝裏看了看,不見塑料袋。
“後面綠色那個桶。”
身後少年出聲提醒。
林歲安回頭,見明晝還站在那,他今天穿了身灰色衛衣套裝,尺寸寬大,他将袖子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精瘦遒勁的小臂,漆黑的短發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蓬松,站姿散漫,眉眼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林歲安沒吭聲,放好桶蓋,兀自轉移話題,裝傻道:“你不去上廁所麽。”
明晝開門見山:“不去,我是特意跟你來的。”
林歲安皺眉:“跟我?”
“我估摸着你肯定會來把它從垃圾桶裏帶走。”
說這句話時,明晝眸光柔和,聲線沒了往日的懶調,認真又肯定。
林歲安一怔,呼吸停滞。
莫名的,她偏頭躲開明晝的視線,幅度透着倉皇。
眼底泛熱。
說得好像她很善良一樣。
細細想來,還挺神奇的。
自己這幾天的所有不堪都被這個男生看到了。
被于栗霸淩,拿周姨回扣,被傅超糾纏,撿貓屍,圖書館……
她不為人知的陰暗和困頓,一一被他旁觀。
自己都快被看透了,可她對他還是一無所知。
林歲安眨眨眼,呼出口氣,走到那個綠色的垃圾桶前,邊打開桶蓋邊輕聲問:“你會告發我嗎?”
“告發你有什麽好處麽。”
明晝蹙眉,聞言有點不爽,這姑娘把他當什麽人了。
“那天在巷子裏,我親眼看到她打你巴掌。”
“你做的還是太溫柔了,要給我……”
話沒說完,但他淡下來的表情和輕挑的眼尾,意思不言而喻。
從昨天見識到對方讓傅超半點反抗都沒有的吃了個悶虧後,林歲安心裏對他有了些許判斷。
比傅超還要好的身手,滿身的名牌,王斌的奉承,以及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目中無人的傲氣。
這些都無不傳達出一個信號。
不管是比家世還是打架鬥狠,這個叫明晝的,都很有底氣。
【要不要信我一回。】
少年在細密雨幕中,那句自信張狂的話語突然從腦海劃過。
林歲安長睫輕顫,抿了抿唇。
可以……相信他嗎?
“找到了。”
短暫的懵怔間,少年如金屬般冷感低啞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林歲安倏地側額,這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說話時胸腔的顫鳴都極為清晰。
一拳的距離,明晝傾身看向桶內,凸起滾動的喉骨就在林歲安的臉側,男生炙熱的體溫撲在耳廓,惹得耳後開始泛紅發熱。
見她沒有動作,明晝下意識低頭,沒想到林歲安正側擡着臉,盯着他發呆。
二人的視線就這麽糾纏在了一起。
姑娘的眼型好看到就像素描課本上的參考圖一樣,比他之前畫過的所有模特都要好看。
眼皮上自然的褶皺是青春的證明,卧蠶弧度飽滿,連下眼睫都很長很密,所以看人的時候眼神自帶淡漠疏離的缱绻。
她又白又軟,靠近了,身上比草莓糯米團還要香糯,噴灑出的呼吸緩而輕,撩過他的喉結,直往心口鑽。
明晝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可抑制地在握緊插在兜裏的手,下颌收緊,咬肌鼓動了兩下,漆黑的瞳仁鎖着她,兩秒後才淡淡挪開。
氛圍一時變得有些粘稠。
林歲安沒有感受到,她只是在想。
為什麽發現明晝靠近時,她沒有躲開。
明明以前只要是個異性出現在周身一米的範圍,她就會心頭焦慮,躲閃厭惡。
可眼前這個男生已經是第三次打破“安全距離”了。
她卻……一點也不排斥。
甚至連察覺都不及時。
林歲安垂眼盯着地面,沉吟片刻才低聲開口:“能幫我把它拿出來嗎?”
她慢慢擡睫,仰頭注視他,聲音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低軟示弱:“我夠不到。”
明晝後背一緊。
她又露出了這種要命的眼神。
跟那天在巷子裏的一模一樣。
泛着如江南煙雨的水汽,柔軟又脆弱。
他實在看不得。
一看就腦子不清醒。
少年沒吭聲,他一只手扒着桶邊,另一只伸進去勾住塑料袋,将沾染了些許髒污的貓頭拿了出來。
林歲安接過,沉沉看了一會,接着調轉方向,朝垃圾場後面的桦樹林走去。
明晝清楚她要做什麽,默不作聲地繼續跟上。
走到樹林較深的位置,她撿了根粗樹枝,蹲下開始挖坑,挖到一半她便沒了力氣,停下喘氣。
這幅孱弱的身體,實在令人讨厭。
突然一個滾燙的觸感輕輕蹭過她的手背,但只是一瞬,緊接着手裏的樹枝被拿走,明晝默默幫她繼續挖。
林歲安縮回手,握緊,不禁直直看着少年輪廓硬朗的側臉。
他的手好溫暖。
和卓寧的一點也不一樣。
卓寧的手很涼,冬天的時候像冰塊一樣,有時候牽住她,林歲安都會不自覺心口發顫。
記憶裏,她牽過的最溫暖的手。
是爸爸的。
時間太長了,長到她都快忘記爸爸長什麽樣了。
但她一直記得對方寬厚的手掌包裹自己手背的溫度和觸感。
像冬日的暖陽,是上天對寒冷人間的饋贈。
林歲安收回視線,垂睫掩住眼裏的落寞。
很快坑挖好,林歲安抽出紙巾,溫柔地幫小貓擦掉雪白皮毛上的污漬,神情認真,動作細致。
擦好後,她輕輕放進坑裏,蓋上帶着香味的紙巾,慢吞吞地用土掩埋。
明晝站在一旁,不發一言,只沉沉望着她。
“李成東他們這幾天肯定會找你麻煩。”林歲安站起身,輕聲說,“傅超不會甘心的,雖然你說了不怕,但我還是提醒你一句,想在一中混,最好不要惹上他們。”
難得聽到她說這麽一通類似擔憂的話。
明晝扯唇:“你擔心我?”
林歲安皺眉,語速莫名加快:“說到底你是因為撿到我的借書卡才去的圖書館,不然也不會和傅超他們起沖突。”
“你剛來不久,不清楚他們那幫人的做派,我提醒你就當還人情了。”
明晝點點頭,擡了擡眉骨:“那一句提醒應該不夠。”
“你欠我的人情價值三百塊。”
林歲安眼睛倏地睜大一瞬,嘴唇動了動,半晌視線飄忽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昨天維修的師傅說你給了他三百塊,讓他徹底把房子的管道和水電都檢查一遍,多出的錢就把陽臺和房間裏壞掉的鎖換成新的。”明晝撫了撫後腦勺,唇角微勾,透着幾分挪揄的壞,“回想和你三天時間的短暫相處,你應該是屬于那種不喜歡和別人牽扯不清的性格,為了以後在我面前能挺直腰板,你肯定會把從我這拿的回扣都花到我身上,當做所謂的還給我。”
說罷,少年仰頭看向從烏雲後露臉的太陽,眯起深長的眼,看起來心情不錯。
“別裝了,你太好猜了。”
林歲安下意識咬了咬唇肉,呼吸發緊。
除了不喜歡牽扯,她還不喜歡被人看透。
那會很危險,會令她沒有安全感。
林歲安呼吸稍沉,黑眸迎上去:“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和你就算兩清了,以後房子再出現問題就自己解決,我的提醒也到此為止,咱們兩清,你以後會怎麽樣都和我沒關系。”
“走了。”
空氣凝滞。
明晝的視線一直跟随着女生遠去的背影,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林妹妹生氣了。
自己有點得意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