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到時候再告訴你
酸秀才被邀去鄰城富戶家中說書賀壽。辰時出發,我拉着敏敏姐險些跑斷了腿,小春燕卻不知去向。以我對他的了解,許是藏在哪處好地酣睡。不過,說起來,他近日愈發渾脫,緊要時常找不見人。
唉,莫不是我日日找景弦玩耍,與他的感情淡了?我與小春燕的親情這般經不起我和別人的愛情磋磨的嗎?匪夷所思。豈非真如酸秀才話本子上講的那樣: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與你相忘于江湖?我不願意和他這般。
不過我想,我已和許多人這般。那些給我送過食物後來又無緣無故揍我的人,那些給我送過冬衣後來走在街上又吐我口痰的人,其中也包括從前和我争食後來死掉的那幾條狗。
我想他們那些人,善良的時候是真善良,也是一時興起的善良,等轉過背不認得我這張千篇一律的乞丐臉了,就會因我醜惡肮髒而揍我,也會因我下賤礙眼吐我口痰。
論起“相忘于江湖”,我心裏已碼出些譜,狗可以,小春燕不可以;餅子可以,景弦不可以。景弦和小春燕在我心裏“相忘于江湖”的可能性遠遠比不上狗和餅子。
提着一籃子雞蛋追在我身後的敏敏姐姐也不可以。想着想着,我再次停下腳步回頭等她,想幫她提籃子。她執拗地要自己提。
好罷,幸好我腿腳夠快,終究帶領着敏敏在辰時前一刻趕到了。
朝陽升起,淡淡的金光鋪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碼頭來往的行人不太多,我遠遠地盯住了酸秀才和敏敏姐姐。
之所以不過去,是因為不敢。與酸秀才站在一起的,是富紳家裏的管事,也是那日吐我口痰的人。我深深記得他尖酸的臉和刻薄的話。
昨晚在解語樓裏,我還看到了那個富紳。他與管事站在一起,蔑視所有嫖客與被嫖客,群嫖中當然也包括我,我姑且算是來嫖景弦的。他們為何嚣張地蔑視別人呢,因為有錢。
老鸨巴巴地湊過去,帶着一堆穿得花紅柳綠的姑娘。我看姑娘們笑得甚是開懷,沒好意思打擾,怯怯地溜進景弦的房間。
轉身關門時堪堪與那尖酸管事的視線銜接上,他皺起眉不知是不是認出了我這個朝他吐口水的小衰蛋,我當然也沒有蠢到幹等着他盯着我這張臉想個明白,我迅速關上了門。
今晨起來仍心有餘悸,幸好去給景弦送雞蛋時他無意間碰到了我的手,我這才覺得心情美妙了一些。可此時望見那管事戲猴一般的臉,我還是慫了。
別過去罷,過去是讨打。他一定還記得我。早知他會邀請酸秀才去鄰城說書,我便不吐他了。
可見,千萬不要和我學什麽話本子裏的睚眦必報,那都是騙人的,被報過的人兜兜轉轉間說不準就再次狹路相逢。
但他看敏敏姐姐的眼神有些許惡心……我認為吐了他那一遭也很值。
敏敏将雞蛋遞去時,酸秀才猶未接,那管事笑得嘴角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搶步上前幫酸秀才接住。還趁機摸了一把敏敏的手背!
敏敏吓得立即縮手,我也跟着喉頭一滑。我看見酸秀才皺起眉,握住敏敏的手将她拉到一邊,低聲對她說了什麽,敏敏點點頭,随即朝我面前這棵柳樹走來。我猜到酸秀才是催促她離開。
她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朝陽的霞光淋在柳樹上,潋滟如畫。敏敏的目光被它吸引,便攀折下一根柳條,又轉身跑了回去。将它塞到正跨步上船的酸秀才手中。
酸秀才有些無奈,終是收下,随即又說了一句什麽。
待到我和敏敏姐回去時,她告訴我,酸秀才說的是,“自己照顧好自己,我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因一句叮囑的話,敏敏姐姐甜得心眼子冒泡,在我身旁反複打量着她那只被酸秀才無意間握了一下的手。
我瞧那手分明就還是與原來無二的手,不曉得有什麽好看的。還是我自己的手好看,今早被景弦碰了一下,我覺得它能開出花兒來。
我把敏敏姐送船的事告訴了景弦。他正嘗試着撥弄琴弦,撥弄一會兒,停下來寫些什麽東西,又撥弄一會兒,再停下來寫。總之是一如既往地沒空搭理我。
“……景弦,你在寫什麽東西?”我今早來給他送雞蛋的時候他就在寫,彼時我看他那白紙上唯有一句,此時還在寫,卻也只有三句。我不禁懷疑,我送一趟船的時間他究竟在作甚。
他稍斜睨我,收回視線,在琴弦上撥弄了一個音,問我,“這樣好聽……”頓了頓,又撥了另一個音,“還是這樣好聽?或者……”他又撥了下,挑眉問,“這個滟?”
“……”太學術了罷,饒是我學完了《離亭宴》也還是聽不出這樣跟那樣的音有什麽太大的區別,斟酌片刻,我慢吞吞道,“大家都很有特色。”你的挑眉最有特色。
他轉頭看向我,盯了須臾。我擡眸直面迎上他的目光。料他此時定然對我無語,甚至很有可能在心底嘲笑我。
你看,他這不就笑出來了麽。眉梢眼角,盡是笑意。這般還不夠,他垂眸提筆,拿筆杆子輕抵住唇畔,企圖遮住他挽起的嘴角,道,“我在作曲子,一首很重要的曲子。要賣出去的。”
“哦……”我盯着他嘴角的笑,不禁也跟着一起笑起來。好罷,他開心就好了,我回答得傻點兒好像也沒什麽關系。頓了頓,我繼續問,“你近日很缺銀子嗎?我、我身上剛好有三個銅板,是昨晚上賣花環掙來的。”
我摸了摸我的小荷包,掏出三枚銅板,統統放到他的面前。
但他好像不稀罕,看都沒看一眼,唯嘲弄地瞧着我,依舊維持着筆杆子抵住唇畔淺笑的動作,“你那幾個銅板,怕是不夠。”
“那要多少才夠?”我摸起三個銅板,在手心數了又數,沒變多。沮喪地擡起頭,我皺眉問,“你要拿銀子做什麽?我可以幫你問敏敏姐姐先借一些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嗎?”他收回視線,接着撫琴,“我不想現在告訴你。”
“……”我一噎,好的罷。
半晌靜默後,他才輕聲補充了一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接住他扔出的話頭,“那你要賣給誰呢?如果你還找不到買主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小春燕!他混得可好了,應該知道許多……”
“不需要。”他神色驀地微沉,打斷我的話後稍頓了一會,漠然對我道,“已有人付了定金。”
他冷漠的神情十分可怖。随着他年紀的增長,他的冷漠愈發駭人,讓我有些不敢接近。我瑟縮着脖子,低頭摳那銅板的眼子玩兒。沒敢說話。也不會走。
想來是我膽慫害怕的神情太過明顯,他反應過來我本沒什麽錯處,于是大發慈悲地解釋了句,“我的意思是……我要做的這件事和小春燕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不需要他的幫助。”
我慢吞吞地擡起頭望向他。
明顯瞧見他将手按在弦上,沒有撥動,也沒有看我,好似滞澀住。明顯露出小心翼翼且帶着些懊惱的神情。
我想我是不是吵着他作曲子了?他彈錯了編好的譜,或者是忘記了編好的詞,亦或者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彈。靈感這個玩意兒,的确很磨人的,不應該被擾。
善解人意如我,趕忙起身告辭,“哦,說起他,我好幾日沒有看見他了,最近要見他一面愈發不容易。這樣,你今日好好作曲,我回去找一找他,順便拿銅板買幾顆白菜煮湯來喝,他前些時間吵着要喝湯的。”
“……”不知是不是我聽錯,景弦似是冷笑了一聲。随後,他的聲音止住了我的腳步,“看來你與他的日子過得甚是惬意。煮煮白菜湯,看看星星,走街串巷散散步。正當談婚論嫁的年紀裏,你與他沒什麽銀子,所以不需要談婚論嫁,便将小日子先過上,是嗎?”
我一時語塞。他總是能将我怼得離原地去世只差那麽一點,偏生細想下來他的話又沒什麽錯處。
唯有一點錯處讓我覺得他這麽說很過分,“我沒想和他談婚論嫁,他也沒有要和我談婚論嫁,你明明知道我愛慕的是你,還這樣誣蔑我和他……很過分。”我皺起眉,特意擺出一副教育小孩子的口吻,“我很生氣,很不喜歡這樣的你。”
想來他是第一次被我這個愛慕者教育,面子上有些許抹不開。
因此才那樣緊地握住琴弦,仿佛就要在下一刻繃斷。他面色沉沉,好似起了怒意,眸中還有些別的什麽沖動,看得我喉頭心口俱是一緊。
我害怕他怒極揍我,厭我已讓我肝腸寸斷,若再揍我,我怕自己會承受不起,畢竟那就将是身心兩重的傷害。
思及此,我趕忙咽了咽口水,重新說,“就是、就是你以後不許這樣說就好了,我、我原諒你了……我不生氣了。你也原諒我罷,我不會說話,說出來的話不好聽,但是沒有惡意。只是你那麽說确實是很過分……”
他好半晌沒有說話,閉上雙眼,眉頭蹙起,也不知在想什麽,或是平息。
我輕戳了戳他的手臂,輕聲道,“我煮好白菜湯也給你端些來,倘若喝了我的白菜湯,那咱們剛才的事就一筆勾銷好不好?”
他沒有搭理我。我等了他約莫半刻鐘,手指還戳着他的臂上,站在那裏像個傻子。
待我轉身要走時,他卻抓住了我的手指,“我不喝白菜湯。我作曲子缺個磨墨的人,給你三個銅板,你幫我磨一會兒墨。磨完墨,方才的事,就與我一筆勾銷。你也不許記着。”
可我直至今日站在橋頭,還将此事記得清清楚楚。卻不曉得他忘了沒有。大概是因為他說的那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讓我一直惦念在心。到什麽時候?告訴我什麽?他至今也沒有說。想來,這件事情他是忘得一幹二淨了。
怔愣之中,我察覺到被誰撞了下腿。柔柔的力道,軟綿綿地、小小地。
“哎呀!”緊接着,稚嫩的童聲送入耳畔,将我喚醒回神。
低下頭看去,一團雪白的小不點摔倒在地,我一驚,趕忙蹲身去抱,卻已有一雙手臂伸來,迅速将她抱起,“咕咕,沒事罷?讓你跑慢些的,你怎麽不聽娘的話?”
“親親,不疼……”
我窺見我的心底正春暖花開,潺潺的溪水滋潤着四肢百骸,渾身都被注入仿若新生的活力。
望着她顧盼生輝的杏眸,我遲疑着不知說什麽,或說,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待她轉頭看向我的那刻,我方憋出一句,“我才收到你寄給我的信……敏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