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既然這麽在意他
許是我常為了照顧風寒反複的敏敏姐姐往她家中跑的緣故,她的爹娘近日裏瞧我順眼了許多。畢竟臘月裏還如我這般頑強地行走在冷風中來看望病友的好姑娘不多了。
這是個好兆頭,預示着他們往後再吃飯的時候,我不必故作不餓先行一步。
果不其然,今日我被準允與敏敏分食一碗撒了翠色蔥花的清湯面。她的娘親為我多拿了一雙筷子。
敏敏姐姐不大喜歡吃面,只不過挑了兩口便都給了我。她愈漸消沉,想來如今什麽都不喜歡了,只喜歡酸秀才。每日唯一的精神糧食便是有關于酸秀才的全部音訊。
我一邊吃着糧食,一邊給她灌輸精神糧食。不覺外間天已大黑,臨着出門時我打了個噴嚏,敏敏姐姐将她的棉衣裹在我身上,悉心囑咐我跑慢些。
十五歲燒尾巴的年紀了,她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後來我想明白,是我敏敏姐一直以為,歲月它走得很慢。
想來因為上次與馬車對撞的遭遇令我難以忘懷,跑出深巷後我聽話了些,刻意放慢腳步。
路過橋洞時,一陣寒風兜頭灌來,我憋了憋鼻癢,又是一個噴嚏。發噴嚏的聲音使得耳邊別的聲音都朦胧了些許,隐約聽到似有人在說話,“初春三月……”
我循着聲轉頭看去,昏暗的橋洞旁,破舊木門正敞着,冷風獵獵狂灌,兜滿那人的衣袖。借着一盞幽黃的燈籠,我才看清,那人是酸秀才。
站在酸秀才對面的便是提燈籠的人。穿着打扮看起來是大戶人家的小厮。
饒是下人,也是富得流油的下人,酸秀才依舊對他畢恭畢敬。這大概是我們窮人的慣性。我哈着氣呼嚕熱了雙手才小跑過去,就站在小厮不遠處。
離得近了些我才發現,小厮衣上花紋與好幾個月前撞我那輛馬車旁随侍的有些相像。我心惴惴,裹緊了我的小棉襖。
酸秀才觑了我一眼示意我稍等片刻。他與小厮拱手拜別,手裏還捏着一張方方正正的東西。
小厮轉頭時瞧見了我,約莫是想起鬼話本子裏那些破破爛爛的女鬼,他的面容登時慘白,明顯被駭住,緩了緩才啐地一口轉頭走掉。
酸秀才望着小厮的背影輕嘆一口氣,捏緊物什的手青筋微起,憂心忡忡的模樣。我望着他,“陸大哥,你手裏的是什麽?”
“一張請帖。鄰城有戶富紳五十大壽,開春請我去說書。”他低頭看向我,盯着我香噗噗的棉衣,沒有挪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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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嘆氣作什麽?這是好事啊,有人專程來雲安請你去說書,還是大戶人家,一定可以賺很多銀子!”我忽然對他娶敏敏姐姐這件事又燃起了希望。畢竟我始終相信,有了錢之後再談感情應當會容易許多。
我一直以發家致富迎嫁景弦為人生終極目标的。這個世道教會我,發家致富之後,什麽都會容易得多。
“是幾月前他家老爺來雲安游玩,偶然聽我說了一回書,才定下的。我也不知為何嘆氣,心裏有些不安,擔憂會有什麽事情發生。我總是這樣……”他苦笑搖頭,收斂了情緒後又道,“大戶人家裏的,看着比尋常人規矩太多,所以令我擔憂;實則,又比尋常人不規矩太多,所以也令我擔憂。”
彼時我已有些明白何為“規矩太多”又“不規矩太多”。但無可奈何,有關于權勢的噩運一旦壓來,我們終究無可奈何。
“阿嚏!”想到此處,我打出今晚第三個噴嚏。嗯,如今我八成差不多大概可以确定,景弦想我了。
“你得風寒了。”酸秀才的良心一點也不覺得痛,揶揄地瞧着我緋紅的臉,當中戳穿我的心思,“想念你的人應當還在彈琴。快回去叫小春燕給你捯饬些姜來,他那般神通廣大,讓你喝上一口姜湯想必沒有問題。”
我囫囵點頭。
又聽他囑咐道,“這幾日就別去敏敏家裏了,以免你倆都加重病情。”
待我回到花神廟我才從酸秀才的話裏反應過來,我應當是跑得太勤,今日又與敏敏姐這個病人同吃一碗面,被敏敏姐過了病氣。
“燕爺我什麽不能弄來,姜湯而已。”小春燕聽我說後,當即撸起袖子起身朝外走,“你自己拿火折子燃個柴堆,我去去就回。”
于是我就抽噠着鼻涕,将自己團縮在角落。那跳動的火苗說不定就像景弦他想念我時勃勃的心。我這麽想着自己傻笑起來。好罷,我開玩笑的。他大概不會想起我。我越來越喜歡跟自己開這般莫須有的玩笑了。
就像敏敏姐姐每天都十分想念酸秀才,酸秀才卻沒有得上風寒一樣。
約莫過了一刻鐘,小春燕端着一碗姜湯從門邊急匆匆地朝我跑來,腳步奇快,身形奇穩。我暗地裏思忖,他這麽些年多打幾場架果然有用,成了個優秀的練家子。
“好燙好燙……!你還傻愣着幹什麽?快起來接啊!”我恍然,原是被燙着了才跑得這麽快。我收回我的誇獎。
姜湯很暖,微辣,我喝着有些難受。但一瞧見他指尖極為出衆的燎泡,我又感到愧疚。于是次日與景弦說起時,特意詢問他這裏有無燙傷藥。
“小春燕這般為你送姜湯,小春燕那般為你添柴火,你今日三句不離小春燕,擾到我彈琴了。既然這麽在意他,何不自己掏錢去買?”他按着弦,神情冷漠,“我這裏沒有。”
他許久不曾對我露出這般不耐煩的神色,我險些快要忘記他本是厭惡我的了。我不該将自己身邊的瑣碎雜事往他這裏倒。
“那你好好彈琴,我不擾你了。”我使勁吸了吸因風寒而堵塞的鼻子,“我自己再去想一想辦法。”
“等等。”他稍側眸,在我轉身前喊住了我,卻好半晌沒有說話。
我站得筆直又乖巧,滿溢希冀地瞧着他。
他垂眸從抽屜中拿出一小包黃油紙裹住的物什,帶着濃重的草藥味,我聞着便幾度作嘔。他伸手遞給我,“上回風寒,還剩下半包。我床角有藥罐和火爐,你打水來将它煮了。喝了再走。”
我欣喜接過,朝他床邊看去,一眼瞧見依偎在紗幔後的紅泥火爐和藥罐子。
那藥罐笨重,須得我用兩只手才勉強抱得起,待慢吞吞挪到空地處,我兩手已有些發酸。
我一邊甩着胳膊,一邊觑他認真撥弦的模樣,“我在這裏煮藥,你不怕被熏着嗎?我擔心擾着你彈琴。”
“不會。”他回答得從容,斷我後顧之憂。
紅泥上火光悠悠,他遞了份曲譜,示意我當蒲扇用。不消片刻,我蹲得雙腳發麻,搬來小板凳看顧着。湯藥輕噗,逐漸氤氲起濤濤白浪。
窗外一縷斜陽穿透塵埃,白浪循着光溫柔起舞。
熬藥是個技術活兒,讓我苦守大半個下午。琴房的苦味愈發濃重,我隐約瞧見他的眉微微蹙起,愈發搞不懂他為何要讓我在他房間裏熬藥。雖說不必回去反倒能與他同處一室其實很合我的心意。
“差不多了。”他忽道。原來他也看顧着時辰。
我愉悅地揭開蓋子,又懊喪地蓋了回去。勸退,我被勸退。
天可憐見,我這般甜甜蜜蜜的人為什麽要被安排喝這麽苦的藥?那苦澀在我揭開蓋子的一剎那仿佛已鑽進我四肢百骸,浸入骨髓,苦得我就地作嘔。景弦,我實打實地勸你善良。
“怎麽了?”他停下撥弦的動作,轉過頭看我,“苦?”
我點頭,皺起眉,“是不是應該搭配一些白糖之類的?我大概了解你為何會剩下半包了。”
“白糖影響藥性。”他凝視着我,“你若想風寒快些好,便一口喝下去,不要猶豫。”
他的眼神有逼迫的意味。我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心底明白,大概是方才的藥味苦重,仍舊擾了他彈琴,我若不喝下去,便白擾他一趟。
我舀上一碗,擱置在腳邊,“有些燙,我緩一緩再喝。”
“莫緩太久,涼了更苦。”可他此時眼角帶笑的神情分明是在說“多緩一會,更苦才好”。
我雙目微睜,不可置信地看他。什麽意思?藥是他遞給我的,如今他一副等着看笑話的神情是什麽意思?随着年齡的逐漸增長,他的良心是越來越感覺不到痛了。
我這個小可憐蟲蜷縮着身子,苦巴巴地緊盯藥碗,不再看他。
藥碗上的白浪像是引我陷入深淵的魔爪,一勾一纏,逐漸詭異。
鬼使神差地,我端起藥碗,屏住呼吸,一口悶進肚裏。滿嘴苦澀,好似被苦味打通了堵塞的鼻子,聞到藥碗裏殘留的味道,我俯身作嘔。撒開腿跑到窗臺,張嘴哈赤着微甜的空氣才覺得好受些許。
“苦,才長記性。再要得風寒時捧起藥來,當想起我……今日給你灌下去的這碗藥。”景弦垂眸撫琴,從容與我道,“想着想着,手裏的藥便也被襯得不那麽苦了。一勞永逸。”
往後的許多年,我總逃不過被那半包苦藥支配的恐懼。如他所言,但凡冒了風寒,便能想起他琴房裏綿延的白浪,苦澀的湯藥,以及他那句從容延聲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