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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花官,你還喜歡我

如今你在我的心目中,卻還如當年一樣。

當年我能為你做的,而今也依然想為你做。可我心中似是有一把野火,已将我的熱血燎燒得幹幹淨淨。我只是沒了當年一往無前的一腔孤勇罷。

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就吃不得孤獨的苦了。

每每想起那些年裏自己厮守着自己一個人的情意,與寒冷、與悲怆、與凄慘無望,我就不願意再去付出那許多。

那些年的夜真的很冷。

雲安的風雪來得早,去得晚。春寒料峭,我就坐在解語樓後門處,眼巴巴瞧着對面小館裏的人手裏端着的熱騰騰的湯面。那一年我十四歲,仍然很沒有出息地在雲安街頭流浪。

經過我整整四年的不懈努力,如今整個解語樓都知道我與景弦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了,我努力得讓他不僅沒能喜歡上我,而且成了解語樓的笑柄。我亦如是。

小春燕安慰我說,同樣是嘲笑,但我作為小乞丐跟景弦作為樂師比起來,大概還是景弦這個被喜歡上的人更慘一點。

我心裏希望他閉上他那張嘴。概因他這麽安慰之後我心裏更難過了。

倘若我有出息一些,穿得光鮮亮麗一些,就不會讓景弦覺得丢臉。可我偏生是個什麽都不會的乞丐。

我很想為景弦做些什麽有用的事情。

這麽四年我也看得出來,上天還是很願意幫我的,只是我每次總因為欠缺些技能而抓不住機會。

幸好這回我早有準備。前日我無意從解語樓的老鸨那裏得知景弦将在後日請半天的假,去後山祭拜他的父母。因為那日是他的生辰。

小春燕說了,要投其所好。景弦想要考取功名,我若贈他一本書,就叫做投其所好。我實心眼地覺得,他肯定會收下。

解語樓的老鸨聽說了我的想法後很支持我,願意讓我這般容貌氣質統統沒有的人去當幾日舞姬陪酒,掙些銀子去書齋為景弦備好壽禮。

吃過上回的虧,我也長了心眼子,問過老鸨我能掙得的銀錢。她開出二十兩的價錢,我想都沒想,很沒有骨氣地跪下來給她磕了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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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同我商量好,讓我今日戌時來解語樓後門,她會找人接應,領我避開熟人去更衣。

彼時我看她實在是個好人,已欣然将她列入了我和景弦大婚的請客名單之中。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小春燕,只和他說明自己找了一份可靠的短工,不日便能賺上許多。

此時我坐在後門,一腔熱血翻湧着,捏緊手臂,仿佛已經看見二十兩銀子在沖我招手。随後我眼前一黑,被扔上了賊房。

我心惶惶,睜眼看見老鸨後才松了口氣。她笑盈盈地,遞給我一張淡黃色的紙契,“這是契約,你拿手按下你的掌印,便成了。”

倘若我那時有文化一點,還能學話本子裏的矜貴小姐從頭到尾将契約看一遍,逐字逐句斟酌出個差錯。可惜通篇看完,我能認出的字不出兩手。

唯獨“二十兩”三個字,我認得明明白白。老鸨笑得那般和藹,想必是被我這四年的赤誠打動,應當不會害我。

我伸出我髒兮兮的手掌,淌過紅泥,在黃頁右角處印下。

老鸨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進入的狼窩的兔崽。我心底隐約覺得發慌,不等我有任何疑問,便被帶去換了一身舞姬的衣裙。

我發誓,活了十四年,我頭一回洗得這樣細致幹淨,穿上這樣光鮮的衣裳。我已顧不得去想老鸨究竟是不是不懷好意。我很感謝她。

但我不會跳舞。如她們一般扭着纖細的腰肢更是不會。她們替我出了個主意,便是只消得坐在客人身旁,陪他們喝酒。

這個主意還可以,我能接受,雖然我不會喝酒,但坐在那裏看着他們喝是我力所能及的。

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不是客人喝,而是我喂客人喝;不是看他們喝,而是他們勸我喝。

我解釋我的敏敏姐姐叮囑過我,姑娘家不能喝酒,他們便笑得十分敞亮。

許是我一本正經的模樣在這解語樓中難得一見,他們對我倒是有幾分耐心,可我執意不喝終是惹惱了他們。

有人掐着我的腰肢,将我壓在桌上,另有一人揪住我的頭發逼我仰頭,他們将那濃烈的酒灌入我的口中,看我被嗆出眼淚便笑得甚是猖狂。

我望着他們放肆的笑容,心底發憷,渾身都顫抖起來。許願花神娘娘讓我趕快離開,再也不要來做這種活。

花神娘娘果然十分照應她座下小官。那些客人似是嫌棄我年紀太小沒有意思,着人将我轟出了房間。

我不曉得我做錯了什麽,那對我笑得和藹可親的老鸨着她的打手們将我揍了一頓。我很莫名,抱着腦袋心想着過幾日讓小春燕幫我報這檔子事的仇才沒那麽痛些。

我感受到了這個世間對我滿滿的惡意。

但幸好,老鸨給了我一兩銀子,作為今晚的工錢。縱然我傻,這個賬我也還是會算的,兩個晚上二十兩,今晚她應當給我十兩銀子才對。

管不上那麽多了,我沒蠢到回去找老鸨理論,只揣着這一兩銀子往書齋跑,心底發誓絕不再來當舞姬。

我不識字,不曉得要買什麽書才合景弦的心意,問了書齋的夥計,“就是那種……要做大官看的書。很大很大的官。”

夥計看我帶着傷滑稽地比劃着,冷不防“噗嗤”笑出了聲,興許是察覺到他自己這樣很沒有禮貌,他斂起笑,遞給我一本手掌大小的書籍。

“在你做大官之前,先學學這個罷。”他對我說道。

這本書只花去了我一錢銀子。我抱着那本書一瘸一拐地跑回花神廟。

我思來想去,總覺得一本書單調了些。看那書封上空空白白好清冷似的,我想到可以用酸秀才上回留給我玩的筆墨題些字。

小春燕不在,我題什麽字、題不題得對,就真的只能全靠緣分。

“望你功成名就,花官贈上。”十個字,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勉強确信是對的字,也被墨水糊成一片。

沒事的,壽禮看的是心意。景弦他不是那麽膚淺的人。我這般安慰自己說。

好罷,我自己也看不過去。為了彌補我的失誤,我決定親手為我的小樂師煮上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

打定主意後,景弦生辰的那天夜裏,我買了上等的面條,摸到酸秀才那裏,借用他的鍋下面。

面是正經面,鍋也是正經鍋,唯有我的手不正經,放鹽時抖腕太松,那鹽巴白刷刷地落進鍋裏,像飄雪一樣好看。

酸秀才一巴掌打在我腦門上,哭笑不得,“你這樣,是要藥死誰?浪費啊,浪費。鹽是金子曉不曉得?”

我心裏愧疚,賠了酸秀才一點錢,便抱着面碗往解語樓去了。

隔被揍那晚已去兩天,小春燕囑咐我近期不要靠解語樓太近,以免被他們的人看見。他猜我是被老鸨給騙了,簽的不是什麽兩天的短工契,而是賣身契。

他擔心我總被這種豔事騙去,順便就同我普及了一番青樓究竟做的是什麽營生。他說得我面紅耳赤,心裏也很害怕。

然而我還是覺得,今日一概不管,給我的小樂師過好生辰最重要。

所以我仍是來了。抱着一碗熱騰騰的湯面,揣着一本題了爛字卻可以功成名就的書。

琴房空曠,他還沒有回來。

我才将面碗放在他的桌上,他便推門而入,我背過身将書藏到身後,卷起唇角朝他笑,“景弦,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東西來?不是紅梅、不是雞蛋,是你會喜歡的!”

他擡眸看了我一眼,輕搖頭,“不猜。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他問得很随意,像是沒想真的知道答案。随即他鼻尖輕嗅,似聞到了我煮的面的味道,略帶疑惑地看着我。

我先将那書拿出來,擋住自己的臉,故作驚喜道,“你看!”

“……”我遮住臉好半晌,他都沒有說話。

待我将書從臉上拿下來,才發現他正惶惑地虛眸看着我,低聲反問了一句,“你送我……《千字文》?”

我從他的口中了解到,這本書叫做《千字文》,是那些年紀尚幼的孩子的識字啓蒙書。原來那書齋的夥計是在嘲我不識字,讓我誇口做大官之前先認一認。

“此書于我無用。你拿走無事時看一看,的确很合适。”我知道,他其實沒有嘲諷我的意思,可他這麽說我心裏仍是有些難過。

這種難過,為我那六年的刻苦學習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等我再回過神時,他已經走到桌前,看見了那碗面。

春寒未退,饒是我端在手裏時它還是熱騰騰一碗正經湯面,此時被窗外的冷風一吹,也涼了不少。面糊在一起,與我的臉色同樣慘淡。

我嗫嚅着與他道,“我說這是我方才剛做好的長壽面,你相信嗎?”我生怕他覺得我是拿別人吃剩下的來哄騙他。

“長壽面?你怎麽知道今日是我生辰?……我其實不太喜歡過生辰。”他抿唇,低頭看碗,“但是,謝謝。”

他沒有對我方才問的話表态,但拿起筷子挑起一小撮。似是要吃。

我欣喜地睜大眼,又與他道,“你和我,不用說謝謝了,我和小春燕就不常說的,總說着多見外啊。我是從老鸨那裏知道的,她告訴我你請了半天假去後山……”

祭拜父母這件事,在他壽辰說出來似乎不太好,我适時止住。正好瞧見他将嘴裏那口面艱難地咽了下去。

然後,便落了筷。

“好鹹。”他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後評價道。

我知道我将鹽放得有些多,後來已剔除去不少,長壽面連成一根,我總也不好咬斷掉先幫他試嘴,沒想到會如此讓他難以下咽。

“以後,別為我費心備禮了。我不喜歡過生辰。”他拿過我緊緊捏在手心的書,似乎悵嘆了一口氣,與我說,“你哪裏來的銀子買書?和你的傷有關?”

我一手抱着另一手的臂膀,正想要和他說清楚,琴房的門忽被撞開,兩三個打手退到兩邊讓出一條道,老鸨從中間走了出來。

景弦站起身,擋在我面前,聲音沉冷,“何意?”

“這件事和你沒什麽關系,小丫頭片子跟解語樓簽下賣身契,已經是解語樓的姑娘了,昨天跑了算我送她的,今兒個既然回來了,就得繼續接受調教。”老鸨随意擺手,“把她帶走。”

景弦反手将我握緊,避開打手的棍棒,我看見他回過頭凝視着我,沉聲問,“她說的是真的?你簽了賣身契?”

我望着他,頭一回在他眼中看到了驚慌。他為我感到驚慌。

我也十分驚慌,擰眉點頭,又急忙搖頭,解釋道,“她跟我不是這麽說的……她說給我二十兩銀子,讓我給她當兩天舞姬,只需要陪那些客人喝酒就可以了。而且,她也沒有給我二十兩,她只給了我一兩銀子。”

景弦皺緊眉頭,“區區二十兩,讓你陪客人喝酒你就願意了?你…!”

“如果我早知道是他們灌我喝酒,而不是他們自己喝,我是不會願意的。”我捏緊他的衣角,“但是只要陪他們喝幾杯酒,就可以拿到銀子給你買書,我當然願意。”

“別廢話了,還不趕緊帶走?”老鸨聽完我說的話,冷嗤了一聲,催促道。

景弦将我護在身後,沉聲道,“不行。她不識字,是被你騙進來的,按照梁朝律法來說,你若是執意履行契約,讨不到半分好處。更何況,你只給了她一兩銀子,倘若我将此事鬧大,待上了公堂,你就不怕被人說閑話?”

老鸨一怔,随即又笑了,那笑十分尖酸。

“喲,景弦,你向來冷傲,解語樓将你倆的事傳得風風雨雨,我權當笑談。沒想到你真這麽沒眼光,看上一個小乞丐?”她的視線掠至我,眉梢眼角淨是冷嘲,“你是非要護着她不可了?”

“我并非護着她。她是為了給我備生辰禮才被你騙去的,實在冤枉而已。”景弦否認了老鸨的說法,随即又随她譏諷我,“她這般容貌與才情也值得你親自诓騙,你最近的要求可是越來越低了。依照這般趨勢下去,解語樓的姑娘豈非只要是個女的就可以?”

好罷,雖說我也想得明白他是故意這般說來救我,但這真實的內容實在引起我極度不适,我恐怕沒辦法完全不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但,他為了我與老鸨周旋的模樣,甜得我心眼子都冒出泡來,也顧不得計較他說我生得醜了。和他比起來,我确實醜,這我認得心甘情願。

我始終躲在他身後,也不知他們争扯了多久,最後是景弦轉過身來,垂眸看着我,輕聲對我說,“沒事了……你的銀子不必花在我身上,你終究沒有明白我那日與你說的話。罷了,以後,不要再自作主張為我做這些。我不喜歡過生辰。”

我分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畢竟我難以相信他真的不喜歡過生辰這件事。他不知道,我是有多麽羨慕他們這些有生辰可過的人。

“很晚了,快回去罷。”他與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将面碗和書一并捧起來,遞到了我的手上。

面條已經冷結在一起,我不知所措地抱着碗,執意要他收下那本書。

“好歹是我的心意。”我埋下頭,嗫嚅道,“我對你的心意。”

他深深凝視我。我倆之間的靜默猶如碎冰入骨,涼透吾心。

良久,他終是悵然嘆了口氣,蹙眉輕問我,“花官,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這攤渾水?”

原來在他眼裏,他是渾水?我卻覺得他明媚得早已浸透我的昏暗與渾濁。

“不苦啊。”我擡起頭,望向他,迫切地湧出我滿腔熱意,“有你在,我不苦啊。”

他随意落在桌角處的指尖微顫了下,卻沒有再回複我。

只是勉強将書收下,放在書架上,一個隐蔽到我一眼看去望不見的地方。

離開了繁華的花街,去花神廟的那條長長的爛泥巴路很暗,唯有一盞淡黃色的燈籠挂在別人家的後門上。

我抱着碗,走着走着就累了,蹲坐在牆邊打算歇一會兒。

隐約記得有個人說過,長壽面是一定要吃完的,否則神靈不會如願讓被祝福的人長壽。我挑起面,嘗了一口。

說來大家可能不大相信,其實我覺得味道還可以。或許是我沒見過什麽世面,向來是能管飽就行,所以能咽得下去。

我忽然想起小春燕在我煮面之前同我說的話,他讓我有空也煮碗面給他吃一吃,不論煮成什麽樣,只要我煮他就一定吃。他與我同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應當不會嫌棄。

這讓我的心得到些許慰藉。我抱起碗就往花神廟沖。

小春燕正翹着腿翻看一本書,我捧着面碗走過去,問他有沒有吃晚飯,他看了一眼我手裏被糊住的面,默了片刻後,告訴我已經吃過了。

我覺得他八成沒有吃。

我将在解語樓中發生的事坦白告訴他,直言這碗面和那本書都被景弦嫌棄得明明白白。小春燕說他聽着覺得我實在可憐,才大發慈悲地接過碗,挑起來嘗了一根。

若非有我在旁邊看着,他險些連碗帶面把手裏一坨整個兒扔出去。

艱難地咽下面條,小春燕激動地教唆我,“別吃了,倒了罷!這也太難吃了!我長這麽大就沒吃過這麽難吃的面!”

不行,我想讓我的小樂師長命百歲。

我沒有聽他的話,只将碗接了回來,蹲去牆角,大口大口地往嘴裏薅。

好罷,三口過後,我決定收回我覺得味道還可以的話。真的好鹹。又冷又硬糊,像是抹了鹽巴的冰碴子。

冰碴子吃得我好生難受,那一根根冷黏在我的喉嚨裏,攪得滿口幹澀。

小春燕坐在一邊瞅我的眼神愈漸冷沉,伸出手來想搶我的碗幫我分擔些,被我避開了。他既然覺得難以下咽,我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幫我。

最後他從外面找來熱水灌進我的碗裏,我才稍微覺得能下咽些。

我慶幸煮面的時候沒有想不開煮成大碗的,否則不知道我今晚還能不能挺過這一劫。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并沒有什麽吃幹淨一碗長壽面就真能保佑被祝福的人長命百歲的傳說。

我想得很明白,便是這些令人一步步絕望的細枝末節充當了纏綿于我的風雪,陪伴我的是它,擊潰我的也是它。

風雪好大,一路走來,逐漸封住了我淌不出也消不去的情意,也凝固了我徒步掙紮的熱血與孤勇。

以至于而今我看着他,情意雖還被封存在心,無畏付出的孤勇卻殆盡了。

我記得容先生教導過我: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便不要問出口。

“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不重要了是嗎?”他此時如同溺死般的模樣,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很想要知道答案?

我望着景弦,他眸色很深。迷了我的眼。

“咕嚕……”

我知道有些失禮與抱歉,但此時我肚子的咕嚕聲的确适時地拯救了我。我窘迫得恨不得随意指認是過路的行人,但料想行人們定然會對自己沒做過的事拒不承認。

好罷,我承認。

我挽了下耳發,故作自在,“抱歉……我餓了。”

他抿緊唇,凝神盯着我,片刻後,忽地低頭輕笑了聲。他很無奈啊。

醉香樓沒怎麽變化,還是那個能讓小春燕與我流連忘返的醉香樓。縱然那時候我們不過是趁小二收拾桌子前撿些剩菜來吃。

他領我坐進雅間,與我說起醉香樓的趣事和他們六年來換過的招牌菜。

片刻後,醉香樓的老板進來了,親自為景弦看茶,“景大人賞臉,年年來我醉香樓照顧我的生意,你這每來一回,都當請了一桌的客似的。”

他說着,看了我一眼,似有疑惑,“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可是醉香樓的常客?”

“嗯……勉強算,以前我常來你們酒樓。”我捧着茶杯,笑道,“不過,吃不起你們的飯菜。唯吃過一次,教我畢生難忘。”

老板有些不解,但終是會照顧情面的人精,趕忙拱手笑道,“想來今日是景大人做東,姑娘可以随意吃得盡興了。景大人每回來咱們酒樓,都點好大一桌子飯菜,您有口福了。”

我撐着下巴看向景弦,“你平日,很喜歡做東請客吃飯嗎?”

景弦也看向我,逐字道,“我平日,是一個人來的。”

我狐疑,“那你為何吃那麽多?不怕撐壞了嗎?”

景弦嘴角挽着,忽問我,“那你呢?你當年為了十兩銀子,不怕撐壞了嗎?”

往事重提,我心怯怯,嘆了口氣後解釋道,“我拿到銀子之後,就吐出來了。”說完我看了老板一眼,生怕他知曉之後讓我将十兩銀子還回去。

見老板默然不語,我才稍微放心了些,擡眸看向景弦。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他唇邊的笑中有一瞬慘色,轉瞬即逝後又淡笑回我,“一樣。我也吐出來了。我現在,不是好好地麽?”

我私心裏覺得,他似在暗示我些什麽。

可心底不太願意再去揣測了,那些年我揣測來揣測去,不也只是一場笑談說嗎?

“來,景大人,這是我們近日上新的菜色。”老板從身旁小二手裏接過一本《珍馐錄》,翻到第一頁後遞與景弦。

景弦卻放到我面前,示意我來點。

我這個隐居在竹舍中消息閉塞的老姑娘早已跟不上大流,瞧着這些菜名覺得既新鮮又好聽,我欣喜地搓了下手,下意識咽了口唾沫,還沒認真開始琢磨選哪一道,《珍馐錄》的書夾便被人合上了。

我轉頭看向合上書夾的那個人。

他對老板道,“時新的菜,都上一遍罷。”

我也好想像他一樣有錢。我懷疑是我方才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太過明顯,才招惹了他這個有錢人為我開一開眼界。

“吃不下那麽多的。”我趕忙道。

景弦道,“我方才看見外面樓角邊有些流浪的孩子。吃不完的,便帶去給他們分食。”

他這六年是到朝廷修身養性去了嗎?善良了這許多。當然,這是我而今的想法,不久後他讓我曉得,這只是我的錯覺。他與我想的,恰恰相反。

老板帶着小二離開了雅間。

分明已不在馬車中,我仍是覺得逼仄。約莫是為解我們之間的窘迫,景弦和我聊起他這些年在皇城汜陽遇見的一些事和物。

我對他口中所說的小玩意兒感到好奇,比如真的會傳雲外信的青鳥,據說那其實是一只精致巧妙的機關鳥,外面用琉璃燒制成青鳥的模樣。

午膳多時,他與我聊了許多,唯獨沒有提起過他的妻子。我也不好專程詢問惹他心傷。但說到妻子,我想到了敏敏姐姐。

如今她也嫁為人妻,遠去金嶺。

“我只知道她離開了雲安,并不知道是去嫁人。至于你陸大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景弦眉眼微垂,喃喃道,“當年我撞破他們在……以為他們會在一起。”

“撞破他們……什麽?”我微睜大眼睛,并不知道他們之間除了送雞蛋與收雞蛋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麽關系可進展。

景弦垂眸看我,許久沒有回應。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渴求一個答案。這樣眼巴巴的乞憐模樣,讓我自己想到,從前看他時的樣子。

對視半晌,他忽然俯身垂首,湊到了我的面前,與我僅有寸餘之隔時停住。

我慌張退開些許,雙手抵住他的胸口,“景弦……”

他伸手一把按住了我的後頸,強迫我與他抵住鼻尖。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兩頰燒得滾燙。

他呼出的熱氣就噴灑在我的臉上,好聞的竹香熏衍着我。我頓時屏住呼吸,不敢再聞,擡眸只堪堪對上他一雙炯亮的招子。

猝不及防地,他的指尖拂過了我的唇,眸中似有隐忍。

我猛地瑟縮疾退,他卻強勢地摁住我的後頸不準我動。

“景弦……?”揪扯的心擾得我此時什麽都說不出口,只敢喚他的名字,推他的胸膛,急切擺脫。

“便是撞破他們這般……”他忽道,稍回身與我拉開距離,舉起茶杯定眼看我,從容抿茶道,“撞破他們,如我們方才這般。不太好描述,于是親自為你演示一番。沒有吓着你罷?”

他的眉梢眼角分明露着淡淡的戲谑。

“……沒有。”我羞恥得險些掀桌。顧不得繼續追問下去,我悶聲不吭地刨了一大口飯,将自己的臉埋在碗裏。

這頓飯我沒有吃好。滿心眼裏想的都是當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間的事。

好罷,我重新說。這頓飯我沒有吃好,我開頭滿心眼裏想的都是當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間的事,後來滿心眼裏想的都是景弦方才捉弄我的事。

他興致所至來捉弄我,卻要我為他心亂如麻。但我方才的臨時反應做的還可以,我推拒了他。這值得表揚。我在心中自我肯定了一番後才勉強覺得好過些。

一整個下午,他都只顧着與我蹉跎時光去了。穿街過巷,無處不去。

破舊的花神廟,廟前的爛泥巴路,一切如舊。我險些以為自己還與他漫步在許多年前的街頭。那一年七夕之夜,我和他也如此刻這般穿街過巷。

那些往事,冗雜煩亂,我若不回想,便只會被歲月消磨幹淨,沒有人記得。

我詢問他是否有公務在身,怎可與我虛度光陰,他本來待在雲安的時日就不多。

“沒什麽要緊事,已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了。”景弦指着前面布滿花燈長街對我道,“不去逛一逛嗎?我記得,你很喜歡那裏的小玩意……六年之前很喜歡。”

如今,好像還是覺得很有趣。

華燈初上,冷風愈深。他的下屬拿來一件銀狐大氅,他披在我身上,足以将我整個人裹起來,我的确冷得慌,手足冰涼一片,便沒有推脫。

雲安的長街與柳州的不同,倘若比作女子,柳州的街道就像玲珑嬌俏的小家碧玉,雲安的長街則是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

街道寬敞,景弦走在我的身側,與我說起這條街的變化。我只點頭附和,也不知該與他說什麽,聽着便好。這裏的變化我一無所知,他若不提,我也不敢主動問他,免得惹他心煩。他并不喜歡我鬧騰的模樣。

但此時此刻,我竟覺得他這樣喋喋不休地同我講話,有點像他自己當年不喜歡的那種鬧騰模樣。不過他總是從容的,縱然鬧起來,氣度也清貴無雙。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駐足停下。我心以為是我太過沉默,沒有回應他,多少惹他心裏有些許不快。

沒成想他拉住我的袖子,視線直至街邊。那裏站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十二三歲的模樣。他的手中抱着一大簇紅梅,豔得惹眼。

待我看過去時,景弦才與我道,“買幾枝贈你,插在你房間窗臺上的花瓶裏,好不好?”

我一怔,擡眸望他。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滿目柔情,如水一般流淌着。許是花燈太多迷了我的眼,否則我怎會在他的眸中看到我自己。

當年我信誓旦旦那句“紅梅要送給心上人”還回蕩在腦海裏,我卻不是他的心上人。他有妻室,我倆不該如此。

我低下頭摒滅癡妄,生怕再多看幾眼,又淪陷多年。

“不用了。”我解釋道,“出來前我看到牆角的紅梅仍開得很好。再插多幾枝,許會與你的房間不搭調。”

他默然,沒有回答。

是那少年拉住了我的衣角,用乞憐的表情望着我,“姐姐,買一枝罷……很便宜的。你就當是在打發我……”

我垂下頭看他,恍惚回到多年前,我抱着《豔冊》在青樓附近四處詢問客人要不要買一本。

“買一本罷,很便宜的,能不能就當作是打發我?”我清楚地記得,我曾說過同樣的話。

“怎麽賣的?”在我愣神之際,景弦已經蹲下身詢問銀錢。

少年眸光微亮,“一文錢一枝,您要多少?”

景弦給了他一錠銀子,“這個,換你手中所有的。送給她。”他指了指我。

少年毫不猶豫地将紅梅遞給了我,自己卻伸出雙手虔誠地去接那一錠銀子。我被迫抱住紅梅,嗅那芳香。

少年緊捏着銀子又啃又咬,我忍不住低聲提點道,“他穿成這個模樣,像是會給假銀子的人嗎?別咬了,當心把牙齒咬壞了。”

少年笑得眉眼彎彎,将銀子揣進懷裏,“謝謝姐姐!謝謝哥哥!祝你們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我感到十分驚訝,側頰好一陣發燙,下意識睜大雙眼反駁,“我和他不是……”

“借你吉言,天黑了,快回住處去罷。”景弦打斷我的話,又抛出一錠銀子給他。

我親眼盯着那銀子呈弧線型去了少年那方,少年身手倒是矯捷,先跳起來穩穩接住銀子,又跪下來給景弦磕了個響頭,随即拔腿便跑。

我皺緊眉,心覺不妥。但景弦解釋說,“他不過是個孩子,既然沒有惡意,便沒必要與他計較一句讨巧話的對錯。”

他這麽解釋了我就覺得有道理。

容先生也教過我,何必與無關的人明辨是非,自己心中清明便是了。

只是他作為有婦之夫,倒是一點不介懷被人誤解。想來,心中是比我要坦蕩些。

經那少年一番話,我這般抱着紅梅,忽覺有點兒不知所措。

景弦似是擔憂我這麽抱着紅梅看不清路會摔跤,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在我身旁問道,“當年那簇紅梅,最後如何了?”

他是在問我紅梅的去處。我坦白道,“小春燕很喜歡,我在賣了一枝後,就把剩下的送給小春燕了。”

我的手腕被握得緊了些,有點疼,稍縱即逝。

“花官,”他的聲音輕了些許,唯恐驚擾長街的繁華,“如今我什麽都有了,卻再也沒有人送我當年的那枝紅梅了。我終是明白,錯過了便統統都沒有了。”

許是我不明白他這些年究竟苦楚幾多。我不懂他想要對我說什麽。不過他有一句說得極好:錯過了便統統沒有了。

“那時明月尚且不在,又如何會有當年紅梅尚在?”我停下腳步,望着他,“景弦,以後會有人送你紅梅的。就像我,我也料想不到,你今日興之所至,便送了我一束紅梅。”

“興之所至……”他挽起唇角,似乎很想對我拉扯出一個由衷的笑,終是不得。

“前面的都避開!逃犯持刀!”

喧嚣中,我似乎聽見有人在疾呼,且那匆忙的腳步聲越拉越近,仿佛就在身後。我下意識先看了景弦一眼,他反應比我快些,微虛起眸,一把将我拉住護在懷中,往兩邊避退。

餘光裏,我瞥見寒芒閃動,有些刺眼,竟是朝着景弦和我來的。

刀鋒當頭,景弦将我抽開,擡手握住那歹徒的手腕,反手奪下匕首,一腳踢在腹部,那一腳極重,歹徒摔在地上打滾。緊接着,景弦蹲下身,果決地将匕首插在了歹徒的肩膀,轄制他的動作。

我剛舒一口氣,還沒顧得上疑惑景弦何時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樂師變得如此殺伐果斷,卻見斜巷中忽沖出來一人,手持匕首朝景弦刺去!

那人穿的是粗布麻衣,蒙着面,眸中帶有狠戾與仇恨。

景弦有危險……這不是逃犯,是刺殺!

我顧不上別的許多,想也來不及想,沖過去擡手接下那一刀寒鋒,頃刻間便有血水順着我的手臂流下來。與此同時,我抱着景弦撲倒在地,想要避開歹徒的襲擊。

我并不覺得那割傷痛,唯一顆心為他疾跳,忙從他身上坐起來,翻找他身上有無受傷,“景弦,你沒事罷?你有沒有受傷?”我曉得,我此時已為他急得淚水打轉。

他咬牙握住我在他身上亂翻的手,不顧血水淌在他的衣袖上,深切凝望着我,啞聲道,“花官……你還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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