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起頭重,落腳輕
就是那日,酸秀才站在天橋下說了一個“才子紅梅難寄、佳人香消玉殒”的故事。
他講得繪聲繪色,很像那麽一回事,若非是我當初親自盯着他寫的話本子,就會誤以為這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被敏敏姐姐抱在懷中,望着木樁上神采飛揚的酸秀才。我發現,他講的時候,視線不敢掃向臺下,哪怕停留一刻也不敢。我猜他不是不敢看臺下,而是不敢看敏敏姐姐。
他就這般望着蒼茫的雪,動情地訴說故事,像是将悲劇講給了那一片冰天雪地。如此悵惘與孤零的意境,讓他的故事愈加動人。
當天傍晚,酸秀才拿說書賺來的銀錢買了排骨和鹵菜,邀請我和小春燕去天橋下與他同吃頓好的。等我們到的時候才發現,敏敏姐姐早在那裏幫着做活兒了,冬瓜排骨湯便是敏敏姐姐炖的。
我好些時日沒吃到肉,心裏念得不行,趕忙幫忙洗筷子爬上桌。
縱然我和小春燕平日裏都是上我們那雙髒兮兮的手直接抓菜來吃,但今日上桌吃飯,面前還是兩個體面人,我們也應當講些規矩。
我和小春燕坐在小桌子的相鄰兩側。偏頭将筷子遞給他一雙,卻見他抽了一根出來沾面前的酒。
他沾的那一丁點兒頂多嘗個味道。我見他表情很是奇妙,便湊過去問他,“味道好嗎?”
“與我以前喝過的,不太一樣。”他挑起眉毛,側頭瞧了我一眼,得意地說,“稍遜一籌。”
我試着根據他此時不可一世的神情理解了一番什麽叫做“稍遜一籌”。只想說,他凹出一副見識很廣似的模樣實在令人無語。
大家都是混巷子胡同泥巴地的,他能有幾個錢吃過好酒?
小春燕擡眸看向酸秀才,“陸大哥,我能喝嗎?”
酸秀才笑,“小春燕長大了,這身子骨瞧着也是個爺們兒了,要喝便喝些罷。本就是買來給我倆喝的。”
“那我能喝嗎?”我不落他後,也問道。
敏敏姐姐搶在酸秀才的前面沖我搖頭,說女孩子還是不要喝這東西了,傷身又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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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将這句話放在心上,但後來每每想起,都會後悔沒有聽她的勸。倘若我當年聽了這話,就不會在離開雲安前那夜自取其辱,将我此生最荒唐與瘋狂的那一面留給他。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現在的我還是個乖巧聽話的姑娘。敏敏姐姐說不喝,我便不喝。
但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敏敏教導我不要喝,為何她自己身為姑娘家卻喝得酩酊大醉。酸秀才一開頭還搶她的杯子勸她別多喝,後來卻同她一起醉了。
當小春燕也醉倒在我面前的那刻,我還在念誦敏敏姐姐方才教我的“伴君幽獨”。他捧着臉撐在桌上,聽得笑了聲,随口同我說,“燕爺伴你還不夠你吹一輩子的嗎?別念了,就會四個字,你念得我腦仁兒疼。”
因醉酒的緣故,他的眸光清亮,面色酡紅,單手捧着腮也不知在看什麽。我竟覺得他這模樣有些許好看。
“小春燕,我也想像陸大哥故事裏的才子一樣,送景弦紅梅,也想像敏敏姐姐一樣,和景弦說‘伴君幽獨’。”
這樣應該能在景弦面前顯得我與他相處的三年裏長進了許多,受他的影響,我也有些文化。至少讓景弦感受到,這三年裏整日跑來單方面和他談情說愛的不是什麽破爛玩意。
若是方便的話,也請上天通融一下,讓他勉強覺得我算是個佳人。
小春燕打了個哈欠,“你送就是了,我又沒攔着你。”
雲安哪處種了紅梅?不知道。我和他說我不知道。小春燕斜睨了我一眼,這一眼帶着醉後的慵懶。他沒有多說,抓起我的手,将我拽進茫茫大雪。
冷風好生刺骨,我埋頭呼氣,腿有些軟。他哼哧哼哧跑在前頭,片刻不歇。
也不知穿梭風雪多少時,停下腳步的時候,我已冷得說不出話,小春燕還很精神地指着高牆大院對我說,“淳府後院種了一大片紅梅,你跟我爬進去,我準你折!”
對我來說,翻牆不是什麽難事,對小春燕來說更不是。這件事難就難在,翻進去要如何保證我們最後的下場不是被家丁拿棍子打了轟出來。
“你跟着我走,我知道怎麽避開他們。”一頓,他在我惶惑的眼神下又加了一句,“看什麽,我常來淳府偷東西吃,這點本事自然是有的。”
難怪他時常能吃到一些我讨飯讨不到的東西,我此時顧不得和他計較為什麽這麽多年他從來不帶我來這裏玩兒,一心只想着爬進去折下紅梅送給我的小樂師。
那院牆不算高,我和小春燕搭了幾塊大石頭便進去了。其實我有點想不通,這麽大一座宅邸,都沒有府衛看守麽?竟這麽容易進去。
幾乎漫天的豔紅看得我迷了眼,此時此刻,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小春燕拉着我朝梅花林奔走,還是那梅花林朝我奔走。
我瞧那梅瓣兒片片地皆是鮮豔欲滴,每一朵都豔紅得像是要溢出來。
小春燕紅彤彤的臉也和梅景連成一片,像是被漾上去的。他攀着一束梅,一邊嗅一邊同我道,“便宜那小子了,這裏一寸土都是金子,更別說紅梅。姬千鳥和烏羽玉皆是上等珍品,前邊的白須朱砂更是被一品樓炒成了無價之寶,有些人一輩子也見不到這麽好的朱砂梅。”
我這個文化程度根本聽不懂他在哆哆哔哔地說些什麽,只當他喝醉了後腦袋不清醒,講了些胡話。
不過我大致能明白,他在誇這些梅花金貴好看。
皚皚白雪被走廊上的昏黃燈籠映得清亮動人,折在紅梅上,又映得紅梅明豔動人。
倘若小春燕能忍住不拿他那張嘴去咬梅花、喝瑞雪,甚至啃樹皮的話,此情此景就更好了。
待我将梅花折滿懷,抱着一大簇紅梅走到原處要去喚他時,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樹,趴在樹幹上睡起大覺,嘴角還淌着口水,口水還滴落在雪地裏。
“小春燕,小春燕……”我壓低聲音喊他。
他迷糊睜開眼,翻了個身。和我預想的一樣,身還沒翻完人已經徑直從樹上掉了下來。
摔是沒有摔着,可他剛喝了不少酒,這麽一撲騰,許是晃得他的胃難受,那酒随着他晚上吃過的飯菜一起吐了出來,發出難聞的異味。緊接着,他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腥黃。
“折完了?”小春燕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撣掉了身上的雪,“那就快走罷,省得趕不上在醜時之前給你的小樂師送紅梅。”
景弦一般都是醜時坐臺彈琴,一直彈到天亮,若是醜時後去找他,他可能沒空搭理我。原本,他就已經很沒空搭理我了。
翻牆進來,再翻牆出去。小春燕的動作既熟練又矯捷,饒是喝成了醉燕,帶着我也依然來去自如。
“你那胳膊腿兒,顧着跑別摔跤就行了。”他單手接過我手裏的紅梅,穩穩抱在懷裏,另一只手牽着我,“你要跟着我,一路都得跟着我。”
“好。”我點頭,他風似的把我拉走,趕在醜時前到了解語樓。
我看準時機,正要以破風之勢沖進去,卻被他一把拉回來,臨面甩給我一個問題,“我問你,燕爺我對你好不好?”
“好。很好。”我毫不猶豫。
“那你不打算送我一枝嗎?”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中的紅梅,挑眉問我時還有點匪夷所思。
我打算了一下,搖頭拒絕,“紅梅要送給心上人。”
他滿不在意地聳肩,偏身在樓角石獅子邊坐下,撐着下巴對我說,“快點兒啊,我在這裏等你。”
景弦正在琴房中看書,葳蕤的燈火勾勒出他的精致的眉眼,我站在門口看他,只覺得他裹着的那身白衣與窗外的雪快要融為一體,朦胧且虛妄。唯有獵獵入耳的風聲有點煞這風景,我踮起腳尖去幫他關了窗。
他聞到了梅花的味道,轉頭看我。
我将大簇紅梅插在他的花瓶裏,站在梅花後面,拿出我自以為嬌羞明豔的神情透過梅枝之間的縫隙看他,“景弦,你覺得這個花好不好看?我專程為你折來的。還有一句詞,是敏敏姐姐教我的,我背給你聽:‘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
獨這個字,我還沒有說出來。
他神色不變,站起身朝我走來,摩挲着紅梅花瓣,看向我時,眉眼涼薄且清淺,“你覺得,這束紅梅與我房間的風格搭調嗎?”
他的房間風格極簡,唯有淡淡的竹葉清香。
“我覺得還可以。”我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不遜于小春燕,“這個叫相得……相得……”
“相得益彰。”他平靜地看着我,我猜他的內心并沒有泛起一絲漣漪,“謝謝,不過我無處置放,不大需要。”事實證明我猜得很對。
“不如讓它倚在牆角,給你的房間熏一熏味道?”我抱起那束紅梅,走到門後,指着那塊平常會被屏風遮擋住的空地問他。
他重新走到桌前坐下,繼續翻閱書籍,“我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你若是喜歡,可以放在花神廟裏。”
他的模樣像是真的不喜歡。我強加那麽多年的雞蛋給他,他能忍我到現在實屬不易,如今再要強加東西給他,确實過分得很。思及此,我抱着紅梅趕緊退了。
這件事我後來也反複揣摩過很多次,想要總結些道理,卻都總結得不甚到位。唯想起小春燕彼時說的那句話,慢慢覺得恰到好處。
他扶着紅梅枝,故作高深地對我說,“世間事都是這樣的,起頭重,落腳輕。”
我彼時仍以為他喝多了說胡話。畢竟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現在想來,卻覺得很有道理。
就好比我為景弦忙活了一大晚上,穿風過雪,爬牆折梅,自以為過盡千山萬水,最後卻只消他三兩句話,不到半刻鐘,便為我結束了這個故事。
這種結束的方式,叫做無疾而終。或許不會難過,只是會覺得空蕩。
“落轎——”
一聲長喚,我仍是站在淳府門前。
“三、三爺……!三爺!我一生為您效勞,您不能如此狠心将我逼至絕路啊!”那是個身着沉色衣裳的中年人,匍匐似的爬到轎邊。
他形容狼狽,約莫是追着轎子跟來的。
“人生在世一場,一生都是生,唯有死那一刻是死。這個道理,陳管家不會不明白罷?”
這慵懶輕佻的聲音有些耳熟。
轎中人是誰。
我曉得,我此時一顆心疾然吊起,卻更關心轎中人口中這位陳管家應該明白的道理。
“還請三爺指教!”陳管家跪在轎門邊,急聲問。
一把玄色折扇撩起轎簾,卻未見來人下轎,只聽那聲音張揚桀骜,語氣依稀是他,卻又不似。
“你一生為我效勞不假,但這并不代表着,我關鍵時候就一定要給你活路。陳管家,世間事都是這樣的,起頭重,落腳輕。你的效勞在我這裏,不過一場無疾而終罷了。我淳雁卿要你死,你就算效勞了八輩子,也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