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被打臉的時候我在現場
那好吧。
他說不會,那我也就沒有再去香字號見他一面讓自己丢人現眼的必要了。
我以後須得時刻提醒自己,那是一個有婦之夫,應該敬而遠之,絕不能趁他妻子出遠門的時候和他胡來,生出什麽瓜葛倒是其次,生出什麽孩子那就完了。
我笑,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蹩腳的話本子事情。他為他的妻子畫像,為他的妻子潔身自好,為他的妻子搭建傍水的木屋,又怎會願與他曾經嫌惡至極的人有什麽瓜葛?
澄娘顯然沒有在意我的神色,只摩挲着指甲沖我道,“你自己取個花名,我着人去刻牌子。”
我默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明日應該如何逃脫我還尚未想到辦法,暫且沒有給自己取個好聽藝名的雅興,只好拿出本名墊上:“花官就挺好的。”
于是,刻有“花官”二字的玉牌于次日清晨被放在了我的梳妝鏡前。
今日為我梳妝的依舊是昨晚的舞姬姐姐,她一邊幫我編着好看的辮子,一邊教導我說,“過了今晚這一遭,你就和我們沒什麽不同了,以後绾發上妝這樣的事也須得自己動手。我一會兒要和另外兩位姐姐出門采買胭脂水粉,你有什麽要我們幫忙帶的嗎?”
我如今身無分文,吃穿用度都是澄娘管着,唯有頭上一根玉簪是六年前去柳州時小春燕送我的,還值些銀錢。
我拔下來,拿在手裏摩挲着,想到我走時小春燕對我說過的話,頓覺手中這一根玉簪将是我最後的救命稻草。
不枉我被他一手欺負到大,如今他是時候該還我了。
我将玉簪推到舞姬手裏,擡眸問她,“你們會路過花神廟嗎?”
舞姬遲疑着點頭,随即又問,“你說的是哪一個花神廟?雲安可是有兩處花神廟的。”
我訝然睜大了雙眼:怎麽,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和小春燕以前住的那座舊廟竟還沒拆?花神娘娘與我比起來,堅強得不止一丁點。
“七年前蓋好的那座新廟。”我急切追問道,“淳府還在那裏嗎?”
“妹妹說笑了,那樣大一座府宅,怎麽可能說不在就不在?”舞姬笑道,“前幾日淳府還大開糧倉救濟過難民。那頭繁華,脂粉鋪子也多,我們肯定會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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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在物是人非中找到些不那麽非的,我松了口氣,握住她的手,“姐姐,那你可否幫我将這根玉簪交給淳府的管家?”
聽我說完,她遲疑了一瞬,訝異地看着我,最後仍是答應了。大概她是覺得我傻乎乎的,沒有什麽心眼子。我為我的傻乎乎感到十分慶幸。
她為我上妝時,我忍不住和她搭話詢問那座舊廟的情況。
她正要同我解釋,忽然有另一位姐姐走進門,目露詭異,“我正想和你們說,昨晚那座舊廟像是鬧鬼了。”
我膽子不算大,但鬼我是不怕的,幼時聽多了酸秀才講的奇聞異志,晚間就躺在破廟裏,這麽多年也沒遇見個什麽鬼不鬼的,小春燕那個人鬼話連篇都沒能唬得住我。
于是我好奇地問她究竟是怎麽個鬧鬼法。
她細致說來,神秘叨叨地,“有打更的親眼瞧見廟裏忽然生出許多星星點點的光,跟起了鬼火似的。”
舞姬姐姐懸着的心落下來,松了口氣,接過話道,“這有什麽,許是又有乞丐住進去了,點了幾根蠟燭罷了。”
“起先打更的也以為是有難民住在裏面,畢竟那種破廟經常會鑽些乞丐。”講故事的姐姐大搖其頭,壓低聲音道,“可當他湊到門縫裏看,卻見一道虛晃而過的白影——是個穿白衣服的鬼!”
我撐着下巴望她,“就像你背後站着的那只一樣嗎?”畢竟我也不是什麽魔鬼。
她吓得驚呼一聲,往我懷中跳來,吓倒在我身上,轉頭卻什麽也沒瞧見,只聽我吭哧地笑。
她有些惱怒,站起身來拍了下我的腦袋,“你這傻姑娘,還開這種玩笑,鬼神之事怎可胡說?我與你們說的都是我親耳聽來的真事。”
“你接着說,看到穿白衣服的,之後呢?”舞姬問。
她回道,“打更的還說他聽到破廟裏傳出了琴聲,那種很凄慘很凄慘的琴聲,聽得人抓心撓肝,若多待片刻便能活生生聽斷腸。”
他曾對我說過的,能将琴彈到聞者斷腸不是件容易事,要做到聲聲裂心,撫琴者自己必先飽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之苦。
料想這只鬼是個有故事的鬼,我倒是很想見一見這只琴藝了得的鬼,結實并交流一番,畢竟我覺得學術研讨之類的大事,理應不分域界。
想到這裏,我又好奇地問,“那只‘白鬼’彈得是什麽曲子?”
兩位姐姐都像瞧傻子一樣瞧着我,以為我在說笑。自然也就沒有搭理我。
好的吧。
其實我私心裏猜測,那只鬼應是在彈琴等什麽別的鬼。
景弦曾經教過我的,“便将心事付瑤琴”,彈琴長嘯,是在思人。
我還記得我問他日後會不會彈琴思我,他說永遠不會,就像我挨打那日一樣,他想都不想一下就那樣激動地對我說他怎麽可能真的在琴房等我。
我猜,彼時我若說我不相信,他肯定要跟我急,沒準兒還要同我發誓證明他真的不會等我。為了不把他急着,我趕忙說我相信。
這只“白鬼”就靈性許多了,還曉得等別的鬼。想到這裏我不免嘆了口氣,我竟活得連個鬼都不如。
雖然我很好奇那只“白鬼”為何縮在破廟中彈琴,好奇“白鬼”在等什麽人,也好奇那好似鬼火的星子究竟為何物,但我還清醒地知道自己目前身陷囹圄,并不應該有這個閑情雅致想這檔子事。
上好妝、绾好發,我依舊被指派去香字號為幾位客人彈琴,好打發了這青天白日。
這回沒有別人為我帶路提裙了,我須得自己抱着琴趕往香字號,也就是說,我這樣一副青樓妓子的媚俗模樣就要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中,讓他曉得我這麽多年确實沒什麽出息可言。
我一時躊躇,只好停下腳步,倚着欄杆眺望。
忽然,一襲白衣撞入我的餘光,我第一反應便是姐姐說的“白鬼”,稍掀起眼皮瞧過去——卻是他!
我微睜大眼睛。
他一身白裳,流月紋中渲了幾筆墨竹,越發襯得他芝蘭玉樹。他那長眉如墨,因垂眸的緣故,鳳眸的眸尾向上勾着,只是不知為何他面色白皙如紙,抿緊的薄唇也缺些血色。
大概是因為這些年他成熟穩重了些,眉色與眸光都深了。
我想到容先生說“人的感情越重,五官就越發鮮活”這話,此時形容他恰到好處。他這些年與他妻子伉俪情深,年幼時的眉清目秀都不複存在。
此時他正抱着一把琴,不曉得是從哪兒回來的,頭上玉簪微歪了些,勾在腰畔的青絲也有點淩亂。
不過上蒼保佑,我終于瞧清了他那張我朝思暮想的臉,因着昨晚朦胧的紗幔阻隔,我輾轉反側了一整宿,沒有一窺究竟,便沒有喜悅感。
他依舊被簇擁入堂,周圍笑鬧的聲音都能傳到我的耳中來。當然,是如今清晨,正堂裏只有零星幾人的緣故。
“大人昨晚一聲不吭就離開了解語樓,我們可吓壞了!”一位仁兄笑說,“大人昨晚去哪兒了?還以為大人不回來了呢!”
他道,“春風閣。”
我如今對春風閣的印象只留下了它後面那個致使我摔了一跤的小樹林,以及小樹林裏嚣張的螢火蟲。
“怎麽可能不回來?今晚解語樓熱鬧着呢,我和大人說好了要觀賞新來的姑娘們彈琴作畫。”蘇兄笑道,“若有姑娘稱了大人的心,便帶回家去,大人作畫時磨個墨遞個茶也好。”
他淡笑了下,只象征性地挪了挪唇角。
我瞧不出他是在笑,原來入了官場的人都是這樣不快樂。我記得他以前雖也不愛笑,但笑的時候卻是真心實意。可如今,昨晚到現在,他就沒有像以前我看到的那樣笑過。
“說起作畫,大人在這上頭也是一絕。”蘇兄又笑,“但你們肯定猜不到大人是何時開始學的。”
“既是一絕,必然得要從小練起了?”
蘇兄搖頭,看向他。
他像是在講一件吃飯喝茶般尋常的事,“六年前學的。”
“六年前?!竟這樣晚!那時大人已入官場,想必每日忙得焦頭爛額,何必要去學這勞什子?”
他默了片刻,回道,“你們嫂子要我畫她,我便學了。”
我暗戳戳地為嫂子她寫好了獲獎感言,她可真是個人生贏家,若我十三年前遇到了她,一定要同她請教一下如何将景弦這個磨人的小妖精騙到手。
好罷,都是胡話。我的故事全作笑談說。不得不承認,我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心裏還住着一個白月光。
我當年用四枚雞蛋诓騙他為我畫像,彼時他說的話我昨夜才回憶過,心還皺巴巴地,已不想再複述。
既然他們在外,我便可以先一步入房中坐好,機會正當,我不再停留下去,轉頭往香字號走。
那門也不知被誰落了鎖,非要在這個當口刁難于我,我抱緊琴轉身欲回,心想這不是我避而不見他,是這門它有自己的想法。
直到我轉身撞到人的那一瞬,我才曉得,這門它想的竟與我不一樣。
撞上去時我的下巴磕在了一把琴上,我确信那不是我的琴,我的琴已被來人撞落在地。
我被撞退一步,踉跄中踩在自己的長裙上,就快要跌倒在地時,機智的我一手抓住了來人的手臂,另一手抓在了來人抱着的琴上,險些就要一舉崩斷兩根弦。
“放手!”
這聲音太熟悉,我還沒有想好重逢說辭已作迎接的準備,就已經下意識擡起了頭。
撞入我眼中的是他愠怒之後頃刻間震驚,激動,狂喜,甚至病态的複雜眼神,我始終沒有看懂,卻聽明白了他在喊我,他的聲音怎麽好好地就啞了,“花官…?花官…!!”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