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當真想好要去見影族人了嗎?”
完事之後,蘇宇将衣服穿好,問。
明華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襟,沒有說話。
蘇宇沉默片刻,突然嗤笑道:“到底是誰離不開誰?”
莫名其妙黑化,莫名其妙性格逆轉,還說什麽明華是光明面的化身,他是黑暗面的集合,這是弄反了吧?
清醒後的明華自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沉思片刻,明華問到,“如果我堅持要滅族呢?”
蘇宇眼神一厲,望向明華,兩人對視良久。
“呵,”蘇宇歪頭,“随你,至少你現在做出的這個決定不是腦子一熱就做的,別拉上我就好了。”
說完,化為黑霧不見。
蘇宇回了識海。
明華伸出右手,捂着自己的心髒,終于,那股空虛感沒有了。
在原地靜坐許久,明華站起身,望向之前兩具屍體倒伏的地方,注視片刻,最終一皺眉,閉眼不見。
這整件事……到底是誰錯了?
是抛棄它的子民的老天?還是策劃了整件事的溫韞玉?還是整個影族?
現在,不論如何,他也有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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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不會變成和溫先生一樣的人?明華深深的糾結這個問題。
接下來,明華沒有逼問蘇宇到底影族在哪裏,而是又回了青雲宗,只是這次回去之時憔悴不堪,一回去就将自己關進了青山居,所有人都避而不見。
蘇宇依舊陪在明華身邊,但是一反常态,難得的沒有鬧騰。
青山居裏,紫檀桌上空無一物,早就沒了那盆雪蓮花。
“我該怎麽辦?”回去以後,明華一天到晚總是喃喃這麽一句話,明顯陷入了魔怔。
蘇宇趴在他的肩頭,不發一言。
明華在青山居待了三天,三天之後,頭發皆白。
“呵。”明華最後說,“溫韞玉。”
蘇宇明白他說的意思,不論如何,明華最後還是會殺了溫韞玉,至于影族人……
估計得看明華那時的心情了。
至于雲火那邊,不愧是魔尊,的确是膽大妄為,他直接在玄閣上空帶着幾位魔将空降,推了玄閣的藏書樓,直接把玄閣閣主氣得個半死,然後——
不見了。
魔尊的到來就像是往熱油裏面澆了一勺水,修仙界裏裏面就炸開了鍋,流言四起,說什麽魔界要入侵啦,人間完蛋啦,等等等等。
但是,很詭異的是,不知道是誰,把溫韞玉的行蹤透漏了出來。
明華知道後,第一反應是:這又是溫韞玉的詭計。
蘇宇不這麽覺得:“大家都認定溫韞玉是魔界的間諜,倘若是他把自己的行蹤放出來的話,不是自尋死路嗎?”
“自尋死路?”明華喃喃,忽又愕然道:“他想自尋死路?”
“……”
蘇宇想,不是,明華這一句話到底是感嘆句還是問句啊。
在明華得到溫韞玉消息的同時,雲火找到了魔界的叛徒——商參。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塊岩石上,把玩着手中一枚玉佩。
雲火:“你怎麽不逃?”
商參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入懷中,然後跳下岩石,說:“我這不是逃到了人間了嗎?”
“不不不,本座可不是指的這個。”雲火笑,“你現在怎麽不逃?”
商參沒有說話,兩把黑刃出現在他的手中,刀尖朝向雲火。
雲火也不惱,笑得更加開心了:“哈哈哈,有趣,有趣,本座的出現竟然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
聽到雲火這麽說,商參不禁握緊了手中的雙刀。
他很想問雲火,到底他知道了什麽,為什麽雲火會說“你們”一詞,要知道,他已經盡量将另一個人的與他之間的聯系抹去了。
果然,雲火不愧是魔尊,他遠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對一切事物漫不經心。
因為事關溫韞玉,商參把話語在肚子裏轉了好幾個來回,實在是繃不住了,才問道:“你知道了什麽?”
“知道了什麽?”雲火把金瞳睜圓,故作驚奇,“本座什麽都不知道啊。”
笑眯眯的等商參面上表情微松,才又添了一句:“不過本座去找了一個人,那人叫明華。”
見商參又再度緊張起來,雲火眯了眯眼。
把敵人玩弄在掌心的感覺不要太棒,看看,商參在他手裏就是一只木偶,他現在完全可以操縱他的情感,甚至是理智。
這些天一直淤積在心裏的惡氣終于舒了出來,心裏舒坦很多,看見商參又覺得他也不是那麽煩人之後,才大發慈悲的告訴他:“好可惜啊,那人沒說什麽。”
心情大起大落一次,商參再怎麽木讷,也知道了雲火在耍他,臉色黑了下去:“你騙我。”
“……好吧,我的确騙你。”雲火聳聳肩,說,“不過,你要是老實把剩下的那半顆天魔珠給本座,本座答應,不會去找另一人的麻煩。”
不過,本座可沒說,明華不會找姓溫的麻煩。
雲火暗想,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商參沒有繼續接話,只是用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盯着雲火。
或許你會問為什麽商參會在這裏,因為——這是溫韞玉要求的,而他也知道自己必須死在雲火手下。
說來可笑,別人都是兇手殺人滅口,而到了他和溫韞玉這裏,卻是要兇手被殺人滅口。
根本就不用想,他對上雲火,其結局根本就毫無生還的可能性,之可惜了……
商參眼前恍惚之中看到了溫韞玉的身影,他正一步一步離自己遠去。
不論自己的結局如何,他還是希望,溫韞玉能夠活下去。
穩穩心神,商參二話不說,朝雲火沖去。
雲火見此,挑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僅憑一只手,就捏住了劈過來的黑色刀刃。
無盡海。
溫韞玉面對着一片蒼茫大海,獨自一人坐了三天,三天後的午時,他才回過神來,對着來人微笑道:“你還是來了。”
身後人未動。
看清身後的人後,溫韞玉一愣,問到:“你怎麽頭發白了?”
明華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很奇怪的是,與溫韞玉預想的不同,明華根本就一點報仇的情緒都無,眼底太過平靜,連一點漣漪都未泛起,看着溫韞玉,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溫韞玉見此,嘴角翹起的弧度不由自主拉直了,眉頭皺起。
他試想過無數個與明華見面的場景,甚至在肚中醞釀了無數句激怒明華的言論,可一見到明華,他便明白,這一切都作廢了。
因為明華的心境變了。
兩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對峙着。
耳邊是海浪的聲音。
“你後悔過嗎?”明華清冷的聲音終于打破了沉默。
海風吹起他的白發,寬大的衣袖飒飒作響。
溫韞玉聞言,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在嘆息什麽:“我從未後悔過。”
“唉,話可別說這麽滿。”
耳邊陡然響起另一人的聲音,溫韞玉只覺肩上一重,就見蘇宇從他的影子裏浮現出來,将半個身子倚在他身上,說。
轉念一想,溫韞玉也不避不閃,說:“你們兩個倒是配合的挺好的。”
先是讓明華吸引他注意力,再讓蘇宇接觸他,避免他随時逃跑。
溫韞玉面上還是一派氣定神閑:“不過無所謂了,也罷,今天将所有的事都做個了結。”
“夠了,”蘇宇無語的戳戳溫韞玉臉上的一個小酒窩,說,“都知道你今天想死,你就不能不裝逼嗎?”
溫韞玉:“……”
明華還是沒說話,如冰如霜,任由蘇宇調戲溫韞玉。
“唉,”蘇宇繼續戳,“要是明華一劍劈過來的話,你躲不躲啊?”
溫韞玉冷笑:“為何不躲?今天恐怕還要有一場血戰。”
“得了吧,你壓根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準備,你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一向伶牙俐齒的溫韞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無力。
“好吧,我們商量一下,溫先生,你準備怎麽死?”蘇宇湊過來,一臉興奮,“你死後能不能把遺産留給明華啊?算作你騙了他這麽多年的補償費?”
溫韞玉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
是,他的确是準備給明華這孩子留一些東西以作補償,但是全被這副影說出來了,那這就不是一般的尴尬了,他還準備利用一下明華的同情心,以求以後青雲宗能夠對着影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如今,但如今……
古籍上說副影性格頑劣,誠不欺我。
“哦,對了。”蘇宇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說,“之前我和明華找到了影族了,我還不小心當了幾天族長,你不在意吧?”
此言一出,溫韞玉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知道或早或晚,明華會發現影族的蛛絲馬跡,但是他沒想到他們會在他死之前發現影族。
這無疑是捏住了他的命門,溫韞玉背後出了一身冷汗,眼神一下氣犀利起來,殺氣四溢。
蘇宇也收起了自己的調笑,眯起雙眼,倚在溫韞玉身上,肌肉緊繃,宛如一只黑色的獵豹正蓄勢待發,準備一擊得手。
反正他現在與溫韞玉的身體相接觸了,就算溫韞玉再厲害,他也能在一瞬間動搖溫韞玉的神識,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奪舍成功。
“溫先生。”明華在此時突然開口,問到,“你不好奇我會對影族做些什麽嗎?”同時示意蘇宇回來。
蘇宇癟癟嘴,還是順應明華的意思,回到了他的身邊,站在明華身後。
從溫韞玉的角度來看,一黑一白,蘇宇倒真的像是明華的影子了。
溫韞玉起身,與明華對視片刻,又突然對着明華跪下了。
明華神色未變,蘇宇倒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雙膝落在了細軟的白沙裏,溫韞玉将山河扇放到一邊,示意自己的無害,凝視着明華的眼底,說:“明華,在你小時,我是真心待你。”
頓了頓見明華沒什麽反應,溫韞玉繼續說到:“羲族一族的屠戮都是我一人的主意,與影族人無關。”
“‘是你一人的主意’。”将溫韞玉的話咀嚼一遍,明華說,“可是影族人默許,對吧?”
溫韞玉向來喜歡玩文字游戲,明華知道這一點。
“……”溫韞玉苦笑一聲,點頭,“你見過影族人了,那麽你也應該知曉影族人如今的境地了。”
明華點頭。
溫韞玉緩緩道:“明華,因為我是影族人,所以做了那麽多事,我從不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從此用不入輪回,永生永世受盡折磨,我也不後悔。”
因為這是我應得的。
當然,這一句話他并沒有說出來。
聽到這裏,明華終于皺眉,透露出內心的不滿。
“明華,你見過紅藥,自然也知道,羲族、影族都是上古遺民,活到至今也不過是茍延殘喘。”溫韞玉說,“如果你是我的話,總有一天也會走上我走的道路。”
“你是在求我放過你嗎?”
“不,我死了,我布下的局才算是完美落幕,所以,今天不論如何,其餘人必須知道是你殺了我。”
“……你在求我放過影族。”
“是。”溫韞玉望着明華,“我只求你放過影族,任由影族人自生自滅。”
此言一出,倒是把明華和蘇宇兩人震了一震,什麽叫任由其自生自滅?
“南山那裏都是靈族人。”蘇宇突然插話,望着下跪的溫韞玉眼神複雜,“哪怕我讓影族人受制于靈族,幾代之後,從此在無後人知曉這世上曾有影族人?”
溫韞玉沉默片刻,重重一點頭:“可。只要血脈尚存,哪怕後人不再自稱影族都可。”
蘇宇聞言,嘆息道:“你這又是何必。”
為了種族的延續,不惜自己背上萬古罪名,不惜掀起腥風血雨,到頭來……
可悲又可嘆。
見兩人稍稍動容,溫韞玉對着明華深深一叩首:“求你了。”
明華隐在廣袖中的右手小指微微抽搐了幾下。
蘇宇若有所感,悄悄在明華身後拉住了他的袖角。
溫韞玉複又擡起頭,說:“我知道你心裏到底糾結什麽,沒關系,既然這樣,一切因我而起自然因我而終,明華,對不起。”
說完,手中銀光一閃,多出一把匕首,溫韞玉對着明華,眼神溫柔,恍若還是明華小時那個給他講了一整晚故事的溫先生,他說:“保重。”
言罷,便舉起匕首,在脖頸間用力從左到右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深可見骨,血液直接噴湧而出,染紅了腳下白色細沙。
這一切就在一眨眼之間發生了。
當熱血從劃開的動脈裏汩汩湧出,很神奇的,除了最開始劃破皮肉的痛處以外,溫韞玉其餘感覺都沒有了,思緒減緩,眼前的一切都化為虛影飄散,眼前不斷閃現他自己的一生。
痛苦、愧疚、悲傷。
澤蘭、紫蘇、商參、明華、忘憂真人。
倘若,他不是溫韞玉有多好?
誰說他當真冷心冷情?
忍不住扯出一個苦笑,溫韞玉的身形晃了晃,便倒了下來,鮮血從口鼻湧出,配上他的笑容,滿面猙獰,倒像是一只從地獄裏爬出的厲鬼。
不一會兒,溫韞玉就沒了氣息。
身下的血跡猶如一朵盛開的紅芍藥,豔麗又悲哀。
他死了。
明華一直沉默的望着溫韞玉的所作所為,他明明有能力阻止溫韞玉這麽做,但最後還是默許了。
或許,溫韞玉說的是對的。
也或許,他是錯的。
“我們走嗎?”蘇宇忍不住出聲問道。
明華回頭,深深望了他身後的那人一眼,又轉過頭,望向沙灘上溫韞玉的屍體,沉默良久,說:“等一會兒。”
說完這句,明華走到溫韞玉的屍體旁邊,蹲下身來,掏出一塊素白的手帕,一點點擦拭溫韞玉臉上的血跡。
蘇宇見狀,想說些什麽,但又覺得好氣,于是抱胸站在一旁,只是看着明華替溫韞玉做着清理。
“溫先生一直都是我敬重的人。”替溫韞玉将血跡擦幹淨之後,明華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我還以為你會不顧一切去報仇。”
“我也這麽以為過,”明華細心将手帕折起,然後将其系在溫韞玉脖子上,以遮蓋住那條猙獰的傷口,“可是不得不說,我很敬佩溫先生。”
做好這一切,明華望着溫韞玉屍體嘴角的笑容,又一次皺緊了眉,只不過這次确是一種很難說得清的感情:“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
蘇宇沒有接話,無盡海邊依舊是浪聲濤濤,亘古不變。
一刻鐘以後,溫韞玉身上最後的一點熱度随海風而去。
“走嗎?”蘇宇問。
明華已經維持着同一個姿勢很久了,聽蘇宇這麽一問,才回過神來:“……好,你等一下,我将溫先生……”
正當明華準備将溫韞玉的屍體抱起之時,遠處傳來一聲厲喝:“放開他!!!”
兩人驚愕不已,擡眼望去,便看見商參披頭散發,從遠處狼狽跑來,在看見溫韞玉的屍體後,一直嚴肅面無表情的魔将一下子頓住了,緊接着又迅速向溫韞玉跑來,雙眼赤紅,腮幫緊咬,就像是一只準備擇人而噬的孤狼。
明華将溫韞玉的屍體平放在原地,後退了幾步。
商參走近後,擡眼死死盯住明華,渾身顫抖,這時兩人才看清楚,這個魔将身上多處傷口,不少傷口還在溢血;就在明華準備戒備時,商參無意間見到了溫韞玉右手邊的那把匕首。
……
什麽都明白了。
結果,整個魔将頓時眼圈發紅,敵意消失的一幹二淨,跪下來,抱進溫韞玉的屍體,當着兩人的面,哭得像個孩子。
其哭聲裏的彷徨無措,就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蘇宇有些不忍,別過了臉。
“唉,都在這兒啊。”雲火不着調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蘇宇身後,蘇宇尋聲望去,同時給來人附贈一對白眼。
雲火摸摸鼻子,呵呵傻笑。
商參還是抱着溫韞玉的屍體,在雲火出現後冷靜了不少,眼圈依舊是紅紅的,他擡起頭,對着雲火真心實意的說了一句:“謝謝。”
雲火擺擺手:“沒事。”
頓了頓,雲火眼神柔和不少,複又說到:“你不錯。不過,你當真不想當本座的魔将嗎?本座可以赦免你之前所做的所有事。”
“不必了。”商參輕輕搖頭,或許是一切塵埃落盡,他眉宇之間反而是一派輕松,“本來在阿玉的計劃裏我是會死在您的手裏的,現在您放我一馬,能讓我見見阿玉……”
他垂頭,深深望着懷裏溫韞玉的面容,擡手,小心翼翼觸了觸溫韞玉的面頰,絕望的發現是一片涼意後,長嘆一聲,說:“我此生無憾。只是,要是阿玉知道我沒按照他的計劃來的話,估計又會生氣了,所以……很抱歉。”
雲火也只好讪讪閉嘴。
“哦,對了。”商參突然擡頭,望向站在一旁的明華,說,“阿玉說,他……”說到這裏,商參突然一頓,面上表情怔愣,像是又想起了什麽,垂頭望了望溫韞玉,複而又輕笑搖頭,說,“沒什麽,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吧。”
明華開口:“我知道。”
“……好。謝謝。”
之後所有人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你打算怎麽辦?”蘇宇終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靜。
“我是活不了了。”商參神情恍惚,将溫韞玉的屍體抱得更緊,望向站在一旁的雲火,“只希望來去都能無影無蹤……魔尊大人,您能用冥火幫我嗎?”
雲火的冥火能夠焚盡一切世間有靈力之物。
既然是商參的要求,雲火思索片刻,便答應了。
于是,無盡海海邊,一團藍色的火焰憑空生起,将海邊的兩個人影吞噬。
燃燒了整整一個時辰。
“走嗎?”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