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咄!”來人是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大漢,邋裏邋遢,站在街對面的民房上,對着葉空青和溫韞玉唾了一口,“爺爺曾承蒙忘憂真人指點,與忘憂真人頗有交情,聽說明華在此,讓他這個小人來見他爺爺。”
一口一個爺爺?
溫韞玉和葉空青面上都浮現鄙夷之情。
太粗鄙了。
果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開始有了。
那大漢見兩人不屑,頓時氣炸,在屋檐上跳腳:“明華,你不敢出來嗎?”
此話一出,他直覺眼前銀光一閃,臉上生疼,整個人順着力道在原地轉了一個圈,頭昏腦漲。
等停下來時,右臉發疼發燙,不一會兒腫的老高。
明華踏着封霜,懸在離他不遠處,迎風而立,見那大漢望過來,吐出兩個字:“愚蠢。”
聲音冷冷清清,面上淡然,脊背挺得筆直,根本就不像是傳聞裏狼狽逃竄的罪人。
但那兩個字,細細聽來,便能聽出其中一股壓抑的怒火。
是的,明華很生氣。
修仙之人說到底也不過就比凡人多了那麽一兩點本事,有什麽好驕傲的,在天道之下,不是都皆為蝼蟻嗎?
這大漢針對他,可以,但是為何要扯上凡人?
在這裏動武,凡人們死傷會更多,修仙不為人解憂,反而害得凡人家破人亡,這樣的修士,有什麽資格修仙?
[……呵,那人不過一地痞流氓罷了。]識海裏,蘇宇古怪的笑道,[殺一足夠儆百,要我幫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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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華不答,只是沉下臉,喝到:“都出來。”
與此同時,山河扇在溫韞玉手中一翻轉,另一面扇面上的墨龍從扇中咆哮而出,龍吟聲響徹整個小鎮。
墨龍在半空迅速盤旋一圈後,化為墨色煙霧消散,天色一下變為昏暗。
龍吟聲使得附近空間震蕩,尤其是大漢附近,更是蕩漾出水波狀的紋路。
“啊——”
一個人從透明結界裏掉出,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葉空青面色不渝,迅速将春雨放置嘴邊,吹奏起“玉蝴蝶”。
來人多是三流九教的賴子,個個修為低下,也不知受誰人蠱惑,竟然會異想天開想要捉住明華去領賞。
一曲纏綿的“玉蝴蝶”就讓大多數人癡癡呆呆,昏頭轉向,從房頂上掉下,昏迷不醒。
那個大漢,更是被他的小弟壓在最下,口鼻出血,看樣子,傷的不清。
“哈,原來青雲宗的人也是助纣為虐。”一道劍光閃過,迫使得葉空青停止吹奏春雨,連連後退。
待站定之後,葉空青擡頭向聲源之處望去,便見是一青年才俊,手持清風劍,腳下法陣閃現,正停留在半空之中。
清風劍,劍主聶青峰,劍冢門下弟子。
劍冢善于煉劍,青雲宗善于練劍。
兩門派本為一家,後因對于劍的看法不同而分為兩家。
劍冢人認為修煉必須先煉劍,後練人;而青雲宗認為劍終究是外物,劍修也可為劍。
兩門派誰也說服不了誰,從祖師爺起,就開始暗中較勁。
而這些年來,青雲宗因出了明華這等天才而略勝一籌。
這樣略微一想,便知這小子來意。
聶青峰冷笑:“明華,你還不束手就擒?”
回答他的,是明華的封霜。
溫韞玉山河扇上江水傾瀉而出,将此處圍成了一個結界,以免傷害了之外的無辜凡人。
葉空青吹奏春雨不停,試圖打斷聶青峰的靈力流轉,而聶青峰以指按劍,配合靈力劍勢,順着劍招行走之間帶起的風,使得每一次的接招都劃過風道,帶出劍吟,極其巧妙的蓋住了春雨的笛聲。
玄劍九九八十一招,招招變換。
随着封霜的每一次進攻,明華身上靈力暴漲,帶起寒風,天地感應,此處開始下起小雪。
雪花撫着清風劍而過,竟然發出了刺耳的刮擦聲。
聶青峰的雙唇被凍得發白。
而明華面無表情,清風劍帶過來的劍氣都被他巧妙的化為己用,同時,他嘗試着将聶青峰引出城外。
“我明白了。”猛地抽身,跳出戰局,聶青峰笑道:“算了,明華,我的确打不過你,不過呢,你為什麽不走呢?”
明華面上一寒。
的确,他要是走了的話,城中百姓自是無恙,可是,他走後,溫韞玉和葉空青怎麽辦?
溫韞玉是散修,葉空青是醫修,這清風劍想拿住他二人還是手到擒來。
這劍冢本來就與青雲宗互相看不順眼,葉空青偷跑來看明華的這事兒是個很好的把柄,這個把柄要是落入劍冢手中,之後再是被修仙界知道,只恐怕從此以後,青雲宗的地位會一落千丈。
這是明華最不願看到的。
難得的,明華第一次對着修士,起了殺心。
[你想殺他?]察覺到明華的殺心之後,蘇宇以一種幾近詠嘆的聲調說出這句話,[我就知道……]
剩下的話,蘇宇沒有說完,發出一聲輕笑之後,了無生息。
聶青峰什麽都不知道,依舊是倨傲的站在屋檐衣角之上,嘴角勾起,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明華。
他在想,該如何處置明華他們呢?
天色昏暗,陽光被遮擋,但聶青峰的影子依舊拖得老長,倒映在他身後民房的牆上。
牆上青苔斑駁,影子也不清晰,有些透明。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後的影子扭曲了一下,蒸騰出黑色的霧氣。
黑色霧氣在他身後凝成人形,攀着影子,爬上屋檐,站在聶青峰的身後,然後,伸出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那雙手漆黑,搭在肩膀上後,一股森然的冷氣竄進與之接觸的皮膚,直達心底。
聶青峰一個哆嗦,毛骨悚然,飛快轉身就是一劍。
這不可能,他身後應該沒人的!!!
這一劍,劃了一個空,聶青峰的影子依舊是影子,就好像之前什麽都沒發生。
聶青峰可不相信剛才會是錯覺,可一般修士都會有護體罡氣,邪物輕易近不了身,那剛才那是什麽?
遠處的明華一愣。
天色更暗,帶上不詳的氣息。
那些受傷的散修無賴們察覺到空氣中凝重的氛圍,心中駭然,有的已經逃跑了。
葉空青拉着溫韞玉謹慎的退到了安全地帶,試圖盡量不給明華添麻煩。
整條街都安靜了下來,除了雪花落地的聲音。
“爹爹~~”小女孩嬉笑的聲音突然響起,在空曠的大街上回蕩。
“爹爹~~嘻嘻~~”
稚嫩的童聲由遠及近,最後在街角緩緩走出一個面色慘白的女童,衣衫褴褛,右手抓着一個殘破的布娃娃,仰着頭,對站在屋檐上的聶青峰歡喜的拍着小手,喊道:“爹爹~~”
聶青峰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恢複常色,嘴角的弧度變為諷刺的嘲笑:“呵,雕蟲小技,你們真以為這區區幻境能攔住我?”
說完就是一道“青楓訣”,帶起的凜冽風刃頓時将女童絞得粉碎,血肉紛紛揚揚落下,街道上殘肢落了一地。
這真的是幻境嗎?
遠處,葉空青以眼神詢問溫韞玉。
溫韞玉搖了搖頭。
這女童是誰?
這答案只有聶青峰心裏知道。
她是他的女兒,一百年前的女兒,早就化為了塵土。
一百年前,還沒有清風劍,聶青峰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子,有自己妻兒,然而他心中不忿,在女兒三歲之時抛妻棄子,前往劍冢,拜入劍冢門下。
也曾有人勸他回去看看妻兒,他大笑,說他已踏上修道之途,前塵已斷。
幾十年後,聶青峰小有所成,游歷之時途徑故土,卻見當日故園已化為高樓大廈,詢問鄉親,才知在自己走後不久,孤兒寡母便因傷寒亡故。
因家中無人,連棺材錢都是附近鄰居看在她們可憐的份上湊起來的。
聶青峰問,秋娘(即他的妻子)沒有想過改嫁嗎?
那鄉親呵呵一笑,丈夫無緣無故跑掉,連一紙休書都無,秋娘還有一個小的,誰會要?
聶青峰沉默,最後在郊外的後山上找到兩個小小的土包。
僅此而已。
之後聶青峰依舊是那個驕傲的聶青峰,他的妻兒就真的好像如他所說一般,早就與他的前塵灰飛煙滅,與踏上仙途的他無關。
再說現在,女童被聶青峰絞殺後不久,又有一婦人從陰影裏走出,歪着頭,步履蹒跚的走到女童剛剛被殺的地方,在一片血肉模糊裏,弱弱的朝着聶青峰喚到:“夫君。”
那婦人算不上是美人,只是面容清秀而已,臉色也是慘白,身上衣服單薄,只是那雙眼睛很美,黑如曜石,瞳孔中迸射出一股詭異的精光。
聶青峰臉上一僵。
在其餘人眼中看來,聶青峰只不過是呆滞了一會兒。
聶青峰看到了什麽?
他從秋娘的眼裏看到了自己——
很小的時候,自己幫着秋娘推着秋千,說,以後會娶秋娘為妻。
秋娘不好意思的笑笑,繡花鞋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度。
十年之後,秋娘已經有孕,挺着肚子,在院中漫步,陽光燦爛,她溫柔回眸:“夫君。”
五年後,秋娘在夜晚挑燈刺繡,女童在她身邊睡覺,只是睡得不太安穩,時不時咳嗽一聲。每次女童咳嗽,秋娘都會憂慮的看她一眼。
家中凄清,女童身上的衣服是百家服。
秋風起,燈火跳了跳,秋娘如有所感,擡頭望向窗外,怨恨從雙眼中溢出:“夫君。”
情緣了,此恨綿,往日恩愛盡雲煙。心已碎,淚亦幹,茫茫天涯啼杜鵑。
聶青峰,你到底有什麽資格說什麽前塵已斷?
聶青峰,你當真問心無愧?
聶青峰……
時間在那一瞬間被無限延長,聶青峰看到秋娘是如何在自己走後支撐起整個家,她是如何夜夜不寐的照顧女兒,她那雙柔軟的手勢如何遍布硬繭……
“你是一個懦夫。”耳邊傳來似男似女的聲音,輕輕柔柔,“修道?修什麽道?”
秋娘還站在下面,雙唇開開合合,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聶青峰有一瞬間無措。
秋娘凄婉一笑,化作白骨倒地。
“這就是你說‘一世一雙人’?”那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又開始窸窸窣窣的發聲,“秋娘恨你呢~~”
秋娘……
內心裏,這麽些年一直被壓抑的愧疚沖開桎梏,湧上心頭,理智被淹沒在無盡的痛苦之中,聶青峰發出一聲悲鳴,捂住了自己的頭。
……
待放下手來,聶青峰眉心一點朱砂,表情輕佻,朝着明華打了個招呼:“surprise!”
明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