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被忽視的二女兒(一)
太陽落下, 天色漸漸染上深色。
動物的叫聲和人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現在正是下工回家的時間。
一直暗着的屋子總算亮起,不過這亮起也僅限于堂屋, 一盞煤油燈放在紋路頗深的木桌上,正好能照亮屋子。
從堂屋拐角過去便是廚房, 現下竈臺裏正填着柴火,裏頭地火焰旺旺地燒着,正在向放在上頭的鍋傳遞熱度。
這幾年本地的糧食收成不錯, 分到手的糧食、錢也多了, 不過寧家開支大,便也還維持着晚餐一頓稀的習慣。
寧母正在看着火, 鍋中的米湯居多,米粒只有少少的一些, 不過剛收的紅薯挺多, 今晚切了兩根進去一起煮, 現在鍋中已經略微有散開的黃色,隐約的香甜味道混雜着米香味飄蕩而出。
“娃兒們回來沒有?”她往堂屋那一瞥, 寧父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煙, 不知在想什麽, 劣質煙草的味道,熏得人心煩, 可不抽,好像更煩。
“沒回來, 快了。”寧父看了眼天色, 心中對時間有數。
說曹操曹操到, 這話才說完,人就來了。
三個孩子一齊從外面進屋, 各不喧鬧,一家人到齊,便到了開飯的時間。
寧母看兒女回來,心中稍微放心,前兩天村裏頭說,這縣城裏近些日子,總傳有人在路邊搶小孩,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不過沒一會,她便覺察出了不對,她瞥了眼二女兒:“初夏,怎麽不知道過來幫忙?”
寧母下意識地上下打量了下寧初夏,确認這不是什麽身體不好時,表情就不大好了:“我這下工忙活到現在,你們過來搭把手都不懂。”
已經坐在父親對面的寧初秋忙站起來:“媽,我來吧。”
她身材瘦弱,站起來比寧初夏小一個頭還多,膚色白皙的她,怎麽看都不是身體健康的模樣。
“你來做什麽?”寧母沒答應,“你這沒點力氣幹不得活,連拿燙的都拿不動。”明明是責罵,話中卻頗有愛憐的味道。
Advertisement
坐在那一直不動如山的寧初春有些尴尬,他左右看了眼,寧初夏愣愣站在那像是在出神,身為三兄妹的兄長,他好像是得出頭,正打算說話,他便見寧初夏沉默地走進了廚房,開始忙活,心裏這口氣也松了下來。
二妹今天着實奇怪,剛剛回家的路上還好好的,這一回來怎麽就魂不守舍,把媽都給惹不開心了,總不得讓小妹去幹活吧?
屋外寧父已經開始問起兒女的學習情況,他讀書不多,也就是個掃盲班剛畢業水準,不過每回聽兒女們念學到的東西,他都老懷甚慰,覺得這錢沒白花。
寧初夏低着頭給一家打着晚飯。
這做飯看起來輕松,水米下鍋,可這年頭不像後世這麽便利,火候要看,煮粥要攪,紅薯皮也是直接用家中唯一的那一把猜到削的,靠在爐竈旁邊,柴火燃燒的熱度和鍋中米湯沸騰的蒸汽足夠讓人在寒冬臘月流汗,更別說現在開始漸熱的天了。
分飯是有學問的,之前負責幹這個的是寧奶奶,她離世後便落到了寧母頭上,而現在,寧母知道女兒聽話,便也把這活交給了女兒。
前兩碗,自然是寧父寧母的,勺子得往下沉,略微攪拌,打上最多的米粒和紅薯,因為兩人得下一天的工,若是不吃夠,必然身體要垮。
第三碗,是長兄寧初春的,雖然他只比兩個妹妹年長兩歲,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自然不能被苛刻。
第四碗,則是給小妹寧初秋的,她和寧初夏同胞出生,兩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世上,可也許是在娘胎裏寧初夏太過霸道,寧初秋這一出生,便像個養不活的小貓,擺在寧初夏旁邊都小了一圈,這十幾年來,寧家人已經習慣了照顧寧初秋的生活,凡是家裏的東西,必然得先緊着寧初秋。
至于最後,只剩下米湯和約不可查的米粒的部分,當然是屬于寧初夏的。
寧初夏沉默地将米湯倒入碗裏,村裏的鐵鍋和勺子重得驚人,拿起來時手都有些抖,可對于寧初夏的細胳膊來說,早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算抖,也能穩當地将湯倒進碗裏。
她将這些碗挨個端上了桌,孩子肉嫩,大多怕燙,像是寧初秋,每回碰到碗邊,那指頭都會跟着蜷縮,要吹好一會才能緩過來。
而她皮糙肉厚,早就不怕燙了——或許準确地來說,還是怕燙的,只是耐受性高了,因為熱度傳遞引起的疼痛,在忍受的範圍之內。
就像遭遇的一切委屈一樣,還是會痛,不過忍久了,好像就可以接受了。
她做這些,自然是得不到什麽誇獎的,做該做的事情,沒做好得被罵兩句,可做好了,那可是理所應當。
全部的工作完成後,一家人便開始進食,寧家人的飯桌,一般是不大聊天的,這幾年條件稍好,可早幾年家家戶戶吃食都挺緊張,哪會忍心把飯菜放涼,基本都是囫囵吃了,再有事說事。
喝着米湯,寧初夏也開始整理着之前接收的回憶。
這次她進入的這具身體,留下的情緒其實并沒有很多的怨恨,她甚至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悲慘,只覺得這是普通人的人生。
而原身留下的,只有無數的委屈和委屈,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她這一生,完美地诠釋了被忽視,被放棄的一生。
寧家是住在杏子村的一戶普通人家,種地為生,所謂三代貧農,大概就是說的寧家。
寧父和寧母算是手腳勤快,老實本分,不過受限于時代,也一直沒能存下太多的錢,早年饑荒,後來建房,再後來家中兩位老人輪着生病過世,能有積蓄就奇怪了,不過他們骨子裏有韌性,繼續勤懇做工,這幾年收成好,陸陸續續才有了點錢,能将三個孩子送去念小學。
說到孩子,寧家統共有三個孩子,長子寧初春,人高馬大,脾氣算是溫和;次女寧初夏和小女兒寧初秋是同胞出生,只比哥哥小了一歲半。
打小開始,原身便是在這個家中最任勞任怨的那一個,哥哥是男孩,村裏的習慣很少讓男孩幹家務,妹妹身體弱,有心無力,事情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原身從小就有這樣的一份困惑,為什麽她做了那麽多,得不到爸媽的一聲誇獎,而哥哥妹妹只是偶爾幫個忙,甚至是幫倒忙,都會被爸媽誇贊。
難道幹活是錯的嗎?
她身處的父母為天的環境,不足以讓她得出答案,她只能将過錯歸咎于自己,越幹越多,以期許自己能受到重視。
杏子村沒有小學,周邊的唯一小學在鎮上,鎮上的開銷自然比村裏要大一些,一個學期要收2元的費用,雖然有時候會退還一些,但總體也要至少1.5元。
寧父和寧母當初是躊躇滿志,手頭有了錢,便将三個孩子一起送去,可這學費開始交,便沒個剎車,一年下來,單單孩子念書,就得花上6元至少,這還不算平日帶飯,孩子不能幫忙的問題。
不過這付出總是有回報,別的不說,小女兒寧初秋确實很會念書,寧初春稍微差些,可老師也說他是穩紮穩打的路子,男生都是後期發力,要是有人問到二女兒,他們便會支支吾吾半天,說一句“還行”,便也記不起來詳細情況。
這也是有原因的,誰讓每回他們例行問成績的時候,二女兒都在幫忙,再加上二女兒也不像小女兒那麽機靈,常常找他們說話,他們當然記不太得。
事實上原身的成績還真不算差,只比小妹略微低了一些,遠超大哥,只是她性子怯弱自卑,總是自我懷疑,比小妹考得差,每回便豔羨地看着父母誇贊妹妹,暗暗鼓勵自己要多多努力,不敢拿這份成績去向父母表功。
如果說小學之前,原身所遇到的,還只是态度的不太平等,而在接下來的人生裏,她幾乎在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都被放棄了。
到了中學、中專的選擇時,學費便高了不少,同時供養三個孩子上學,足夠讓只有勞動力的寧家傷筋動骨,更別說寧父寧母還想着存錢未來替孩子們操辦結婚的事宜了。
而這時候,便得開始取舍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記憶裏,原身都是茫然和痛苦的。
她當然知道,每一次被放棄意味着什麽,可看着父母嘆着氣地說服,她退縮了。
“你小妹成績好,到時候上個中專,直接包分配,她身子弱,也不好回村裏幹活,以後能去好單位,你大哥成績不中,不過多讀點書,沒準能去好學校,你就先看看吧,家裏條件你是曉得的。”
“你小妹是讀書人了,不要這麽早結婚的,你哥喜歡的姑娘家,正好她弟弟也在找對象,人家一表人才,和你很合适。”
……
原身小學畢業後便回了家,在家裏幫着幹活,一到了年紀,便又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給了嫂子家的弟弟。
她嫁人後,也是個顧家的女兒,三不五時地往家裏搬東西——當然,她也懂得照顧自己的小家,不至于讓小家受到影響,可還是因此吃了嫂子和丈夫不少白眼。
後來,經濟開放,哥哥帶着嫂子去了城裏,她本來和丈夫也想跟着去賺點錢,可父母卻上門來勸她了,只說她也走了,以後他們誰來養老?
原身留下了。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時父母來勸她不只是為了自己養老的問題,還有哥嫂那邊的慫恿,她的公婆也一樣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出去外面闖蕩,女兒留下照顧,可這不就有了矛盾嗎?她先退步,便“皆大歡喜”。
原身一直覺得,每個人的命不大相同,沒準有的人這輩子就是勞碌命,像她,注定了要一直忙活。
賺不到太多錢,可要做的事情很多,公婆、父母、孩子、丈夫,她像個陀螺般,轉着從不停下,別人責備時,她總是低頭笑笑,一耳朵進一耳朵出。
她聽說,哥哥和嫂子在城市那立住了腳,沒賺到太多錢,可也已經能在城市穩紮穩打的生活。
家中唯一的一個中專生小妹,嫁到了市裏,後來随着丈夫調動到了隔壁省份,聯系不太方便,不過過得也很不錯。
兒子聽說了母親當年放棄了進城,沒忍住說過母親的眼光短淺,如若他是城市戶口,能在城市上高中,見到的絕對不會是現在的世界;丈夫也常在喝酒後埋怨,他不想這輩子都在土裏刨食,可現在姐姐回不來了,父母更是抓着他不放,生怕他一走,老兩口孤獨終老。
父母年紀大了,老年病也多了,尤其是父親,中風了之後,人都不太能自理,一屁股屎尿,都是原身來清理的。
而在夫妻倆重病彌留之際,一直沒回村的大哥和小妹終于回來了,他們和村裏的人格格不入,一股城市人的氣息,對于曾經自己生長的環境,頗有微詞。
原身陪在父母身邊,就這麽看着父母在兄長和妹妹進來時亮起的眼神。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那麽激動,笑得合不攏嘴,乖孫好兒子好女兒地喊着,心滿意足。
原身只記得這個冬天很冷,父母之前所有的堅持,好像在臻愛的子女回來時都放下了,他們溘然長逝,離世前的那個晚上,還在和同村的老村長炫耀着他們的出息子女。
兄長和小妹等到父母入土便要離開,臨走之前他們恨鐵不成鋼地對原身說,她不能這麽不求上進,也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外面日新月異,這村裏早就落後了。
原身只是擦了擦汗,笑得憨厚又老實:“曉得,我曉得呢。”
然後就和多年前一樣,站在村頭,看着離人不回頭。
後來的事情,就不必說了,她在這村子活了一輩子,兒子争氣,到外面闖蕩,成家立業,幾回想來把她接走原身都沒同意。
她的根在這,父母公婆丈夫的墳都在這,要是她走了,平日裏誰來替他們掃墓,替他們拔掉墳頭的草呢?
而且……她已經拖累了兒子半輩子,不能再拖累兒子了。
離世之前,原身在床上想起了很多很多,她眨着眼,向來樂呵,被人罵也不知掉眼淚的她哭了。
誰來愛愛我呢?
【主線任務:不再做毫無存在感的女兒。】
【支線任務一:得到父母兄妹的認可和關心。】
【支線任務二:看看廣闊的世界。】
……
吃過飯,寧父的碗一放,輕咳了一聲:“我有點事情要說。”
寧初夏知道,第一個選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