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從公主的床上醒來(七)
京中曾有個傳聞,在謝元暢年方十二時,曾與京中士子在烏衣巷的多聞齋論道,其中亦有崔府的公子崔清佑,兩人皆是世家少年子弟,免不了會被放在一起對比。謝家郎君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而崔家少君亦不甘落後,義理通達,舌燦蓮花。是時,天公之心意難以猜度,忽然人傳火起,崔清佑狼狽而出,木屐都落下一只,而謝家郎君短帽輕衫,面色自若,自是京中便傳出崔家子不如謝家郎之傳言,兩人的梁子就此結下。
葉肆不是一個濫發同情心的人,在蘭陵盛會她就感受到了崔清佑那顯而易見的敵意,不說前一世他是秦魏的左膀右臂,做了不少的惡事,就算是此世,他也參與了謀害大将軍的計劃,确實如秦虞所說,她不無辜,在親手僞造那文書時候他就該猜到可能的下場。在秦虞提出讓自己當監斬官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崔家可是本朝的大家族,其門人弟子多不勝計,三千太學生中有數百人曾受崔家恩惠,光靠着這僞造通敵文書、污蔑大将軍的罪名實在難以将他們連根拔起。幾近正午,陽光的熱度灼燒着面龐,葉肆懶懶地窩在了椅子中聽人宣讀崔府的罪狀,才知道秦虞暗地裏到底查出來多少事情。崔清佑确實驚才絕豔,可崔家旁支的子弟實如惡霸,空有纨绔之性,追逐浮華之風,驕奢淫逸,競恣奢欲,位列公卿不知檢點,賣官鬻爵,是所謂構害明賢,專樹黨類之人。
圍在一旁觀看的百姓們指指點點,口中那風流崔郎,此時已成亂臣賊子。距離午時還有半刻鐘,葉肆背着手走到了那穿着囚服的崔清佑跟前,見他眼中還有些許的希冀,這是期盼邵陵王的人來劫法場?可憐他崔清佑早已經成為棄子了。“當烏衣巷口夕陽正好時,興許多聞齋的梁間燕子,會問當時崔郎,幾日重到了。”葉肆勾了勾唇,沖着那眼中充滿了憤怒與不甘的崔清佑笑道,“少了崔兄與我坐而論道,恐怕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情。”
葉肆這種人是不會因為漫天飛濺的鮮血而動容的,在各個小世界磨練,她見多了這種場面。按照劇情發展,在她坐着轎子回府的時候,會出現一個憤怒至極的女刺客,自稱是崔清佑的紅顏知己來報仇雪恨,可事實上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軟轎子在街巷中穿梭,最後入了公主府一側的角門。
完成了一件小任務怎麽說都得犒勞犒勞自己,凳子還沒坐熱就聽到秦虞傳召一同用膳。那份不甘不願比自己心中想象的要單薄很多,腦海中念着秦虞那難得一見的溫柔笑臉,一個晃神,腳步已情不自禁地往那處去了。丫環們抿着唇一笑,識趣地退了下去,只剩下秦虞那一雙灼灼若桃花的眼,粘在了葉肆的身上。
“素筍尖、齋面根、素白菌、紅燒豆腐、小炒青菜……”目光從桌上的菜碟一掠而過,清一色的素菜,心中忽生一股絕望。眨了眨眼,她向着那面上帶着笑容的秦虞問道:“殿下今日齋戒?”
秦虞挑了挑眉,搖頭道:“不是。”
“那這是——”葉肆是個無肉不歡者,穿到榮華富貴之家有一處好那便是山珍海味享之不盡。腦海中對系統君那“你又胖了多少斤”的話充耳不聞,反正她的靈魂重量不會增長。
“本宮這是為了元暢。”秦虞放下了玉箸低嘆一聲道,“你從刑場回來,見了那等血腥殘忍的場面還有心思飲酒食肉?我怕你身體不适,特意命人備了幾道素菜,看來元暢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堅毅。”從本宮到我,距離感忽地散去。葉肆沉聲不語,她坐在了秦虞的手側,認命地将玉箸伸向了綠油油的青菜。偶爾清淡點,對腸胃好,心中默默地自我安慰道。
不知道是因為崔清佑一事生出了信任,亦或是秦虞心中有其他的計量,她做事情總算不是完全的避開葉肆,就連那一份名單,也完完全全地顯現在葉肆的跟前。用朱筆抹去的,是要連根拔起的人物,或是明升暗貶将人調離中樞,或是設計尋了個罪名除去這些空缺的職位,重新安插的是天子黨羽。秦虞越來越明顯的動作,邵陵王秦魏不可能不知,他請旨離開京都,欲以退為進,誰知道太皇太後那處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宮中的消息封鎖,知道真實境況的大多是死人。
書案上的奏章疊的幾乎像座小山,秦虞的眉頭緊鎖着,似乎陷入了沉思,連那狼毫在自己臉上留下一道墨跡都不知。葉肆窩在了一旁的交椅中打瞌睡,猛然擡頭看見那痕跡,口中不由發出的一道輕笑。燭光下的秦虞面色認真而凝重,眉頭籠罩的愁緒就像是擋住了明月光的陰雲,實在是讓人生恨,只願此身為風,能吹走那一片陰霾。不知不覺間已經從椅子上起身,捏着一方白絹不知是想抹去那墨跡呢,還是想拂去秦虞眉心的愁緒。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像是早已經烙刻在神魂中,此時翻出,自有一股熟悉之感。
秦虞的目光還是落在那份奏折上,可是手卻精準地扼住了葉肆的手腕一用勁将她帶入了懷中。“元暢,別鬧!”她輕喝了一聲,語氣中似是帶着一股子縱容。葉肆愣了一愣,她執意要抹去秦虞面上的墨痕,而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人也緩了過來,面容微變,眸光中的溫度退去,又是那薄薄的涼。
“放邵陵王回封地,無疑是放虎歸山。”葉肆察覺到了秦虞的這股變化,心中略有着悵然,她掩飾住些許的不自在,坐在了秦虞的懷中低聲說道。
“你以為困得住秦魏麽?又該用什麽罪名将他扣押?元暢可是忘了按照我朝律法,藩王不得逗留京都,秦魏他能長留此地,是因為太皇太後的懿旨,這與禮不合。如今他提出回封地,滿朝文武必定不會反對。”秦虞輕笑一聲,又道,“九皇叔恐怕心中生了畏懼,只有回到封地中,掌握封國的軍隊,他才能安心。”
“找個刺客要了邵陵王的命就是。”葉肆撇了撇嘴道。“殿下你如今養着他,是等他造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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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叔身側的高手可不少,要不然早死了千萬回。”秦虞低聲笑道,“元暢,你難道不想九皇叔造反麽?你希望他走一條活路?很可惜,為了虛兒能夠坐穩皇位,他必須死。”
跟秦虞簡直說不通,難道必須用一種特殊的手段才能夠使得她相信自己?念頭一旦生出,便很難将它掐滅。葉肆的雙手搭上了秦虞的肩,目光緊凝着那微抿的薄唇。這張嘴有刻薄譏诮的諷刺,也有那情到深處的輕語呢喃。心髒跳動的節奏如同密集的鼓點,又像是奔跑在原野上的萬千馬蹄聲,葉肆的眸光微微上擡,不妨卻墜入了一個幽靜的深潭,清澈而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