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水秋千
建寧元年的八月十五,宮內宮外滿滿地全是桂花香。
明棠便在這濃郁香氣中,與今上完成了大婚禮,正式入主中宮,成為明皇後。
今上賜她鳳鳴宮,意寓:鸾鳳和鳴,琴瑟調和。
大婚後連着三日,今上一步未離鳳鳴宮,等他二人出鳳鳴宮給周太後請安時,初嘗雨露的明皇後眉眼間已盡染媚态,而今上更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所有人都道:明皇後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明皇後極愛桂花,今上為了讨她歡心,在宮內移植了好些金桂。
八月十六落了一場大雨,雨後金黃色花瓣落了一地,遠遠看去,像是滿地黃金。
一些善于歌頌的朝臣便趁機上書,大贊帝後情深,感動上蒼,滿城盡落黃金雨,乃是上上吉的征兆。
今上聖心大悅,又命人在金明池畔移植了許多桂花樹。一時間整個京城,桂花樹苗身價大漲,一些原本貧苦的樹農由此翻身。
秋季萬木凋零,本不是樹木移植的好時機,可金明池畔的桂花樹卻依舊枝繁葉茂,一棵都沒有受損。
今上為此,高興不已,于是提議打破往年三月二十出游金明湖的慣例,遍邀文武百官與後宮衆人一同前往金明湖。
秋日湖水,已漸漸變涼,阮阮跟随今上與明皇後登上觀湖殿,待今上在殿正中位置坐下,朝臣們這才按序一個個落座。
秋風陣陣,韓玦穿過人群,附在今上耳邊低言幾句,今上撫掌大笑,“好。”
明皇後與周太後不解,含笑看向今上,今上颔首故作神秘,只旁若無人抓過明皇後的手,目光直視湖中緩緩而來的兩艘畫船。
船身鮮豔,船頭架着秋千,船尾站着幾十個耍雜技的伎人。一聲擊鼓敲破湖面安靜,緊接着鼓聲一聲接着一聲,很快震耳欲聾。
就快響破天際之時,鼓聲又戛然而止。
一聲脆笛幽幽而來,像是在人炎熱之際澆下的一滴清泉,脆生生,涼滋滋,甘甜無比。
笛聲由遠而近,阮阮也看清了那淩駕于衆聲之上的吹笛人,尤是那健碩魁梧的精實身材,肩寬背挺,明明是個悍将,卻難得的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但也不顯突兀,反更添倨傲矜貴。
阮阮想,若說今上似青竹,那曹不休可謂勁松。
觀湖殿女子的目光紛紛被吸引過去,珠簾被掀起,景尚服的臉上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甚至連周太後茶盞裏無水了也不曾發現。
阮阮稍退兩步,幫周太後添了茶水,明皇後投來贊許的目光,她與今上的手,自始至終都不曾分開過。
就在這一打岔的工夫,人聲漸沸,笛聲餘音繞梁,而吹笛人卻不見了。
“哎,曹不休那小子呢?”周太後起身起初尋找。
阮阮再看景尚服,也是滿臉慌張,唯獨今上仍是一臉淡定。
“官家……”明皇後微微動了動身子,與今上更貼近了一些。
“皇後。”今上扭頭看她,二人目光绻缱交纏。
“曹郎好風姿,多大歲數了?”皇後低眉淺笑,大約是怕今上誤會,緊接着又道:“今兒這一過,媒人怕是要踏破他門楣了。”
阮阮往湖中看,依舊不見曹不休身影,再收回目光,只見景尚服已經紅了眼眶。
好不容易才能遠遠得見一眼,能抗到這樣,已是不易。
明皇後與今上的談話繼續,今上搓了搓明皇後的手,笑道:“曹不休大朕一歲,但還不曾娶親。”
明皇後做出詫異狀,“怎會如此?曹候不急着抱孫子?”
阮阮擡眸偷看明皇後一眼,突然想起那日周太後對她托付景尚服與曹不休婚事的事情來,她心忽地一跳。
與她有同樣反應的,還有周太後與景尚服。
周太後不看雜耍了,景尚服手中的帕子也被她拽成了一團。
今上絲毫不覺,只笑着反問明皇後:“皇後也幫朕生個皇兒吧?”
明皇後含羞,嗔今上一句:“官家……”
今上大笑,又揉了揉她的手:“其實這事兒朕也曾與他提過,誰知他卻說,成親太受約束,還不如流連秦樓楚館來得痛快。”
“可這樣終究不是正道兒。”明皇後擡手覆到官家手面上,面露憂色,“就算是雄鷹,也是要歸巢的,官家何不幫他賜一好姑娘?”
景尚服的面色已經漲得通紅,胭脂水粉替她掩蓋了嬌羞,可紅透的耳廓,卻是将她滿腔的柔情出賣。
今上笑而不答,只扭頭看明皇後一眼,嘴角笑意更甚,“皇後心中是有極好的人選了?”
周太後的目光頻頻掃來,明皇後笑着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寫下:“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明皇後擅長小楷,寫出來的字很是漂亮,今上盯着詩句看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麽,許久後擡眸盯着明皇後看了又看,再瞥一眼周太後。
景尚服緊張得身子都快站不住了,可今上卻未瞧她一眼,只笑了笑轉移話題,“比試開始了。”
明皇後眼底閃過一絲失落,周太後呆呆地坐着,兩眼無光,景尚服再止不住眼中淚水,咬牙捂嘴轉身出了人群。
湖中,消失了許久的曹不休終于重新回歸到人前,只不聽這次的他找到了秋千下。
人潮頓時沸騰。
曹不休隔空對今上行禮,今上點頭示意,曹不休又對今上道:“官家,臣想向官家讨個彩頭。”
今上看向韓玦,韓玦上前一步,對船上曹不休道:“曹将軍請講。”
衆人也好奇,這百裏閻魔有錢有勢,還缺什麽東西?
阮阮替景尚服遺憾,聽了曹不休的話,忙看向周太後,周太後似乎也重燃希望,渴望他說出賜婚之類的請求。
阮阮再看曹不休,只見他笑得蕩氣回腸,拱手面向今上,“臣相中了官家的那壇陳年好酒,若臣贏了,官家就将他賞了臣吧。”
周太後眼底希望破滅,強作鎮定癱坐在軟椅上。明皇後憂心忡忡,也是心不在焉。
唯人群爆發大笑,今上點了點頭,答一聲:“允。”
曹不休爽朗聲音傳來,“謝官家。”
今上笑着招呼阮阮過去,親斟一杯酒遞給阮阮,吩咐道:“給曹将軍送去,告訴他,先賞他一杯,待他贏了,一整壇都是他的。”
秋風帶着水意扶面而過,阮阮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提裙,穩穩當當穿過衆人走向畫船。
曹不休瞧她過去,三步并做兩步去迎她。
船身與岸邊隔着兩三米,用一厚實木板連着,阮阮在岸邊遲疑片刻,她有些怕水,正躊躇不定,身前伸來一只大手。
阮阮擡眉,高大男子的身影罩在眼前,長臂筆直,牢牢地牽住了她,他稍稍提力,她便身不由己地跟随他的腳步,邁過木板,站到了船上。
酒杯裏的酒被一飲而盡,耳邊是振聾發聩的敲鼓聲,這裏的感覺與觀湖臺完全不一樣,阮阮感覺似乎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灑脫,随性,熱情。
“等我。”曹不休将空了的酒杯重新塞到阮阮手中,似乎又覺她一人站在一堆伎人旁有些不妥,又對她道:“我要跳水,你幫我拿着衣裳。”
男子說話中氣十足,常年帶兵打仗,話語裏總帶着不容反駁的霸氣,他也不等阮阮回答,只招手讓她跟着,随手脫了外面長衣,身子輕松一躍,站到了秋千上。
高大勻稱的身子随着秋千越飛越高,阮阮看着他的高度,也跟着心懸嗓子口,眼瞅着他要與秋千頂端架子平齊的時候,終是忍不住呼了一聲:“小心啊。”
可她話音剛落,便覺他從眼前飛過,極快,如蛟龍一般,投入了湖水中。
人群高呼,興致完全被他點燃,鑼鼓喧天,耍雜技的人口中吞吐着火光。
阮阮卻覺渾身血液凝滞,呼吸困難,她緊緊盯着水面,深怕他溺死在水中。
自從曹不休入水,阮阮只覺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一瞬間卻活出了度日如年之感。
她趴到船邊,一遍又一遍喊着:“曹将軍。”
可周圍太吵,她的聲音被淹沒,阮阮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睛,幾欲落淚。就在她心急如焚的那一剎,水面翻騰,曹不休光着上身從水中冒出了半截身子。
“母親給我做的什麽衣服,怎麽一落水,帶子卻不見了?”曹不休道,大手一把抹去臉上水珠。
“曹将軍英勇。”兩岸高呼。
曹不休剛揮手向衆人示意平安,卻不期撞見了女子急紅了的眼睛,長睫微眨,又是一行清淚。
死人堆裏出來的曹不休,本以為自己已經是鐵石心腸,卻不曾想在這一瞬,軟化成了湖中流水。
原本還想在水中多逗留一會兒的他,怔怔地看阮阮一眼,若有所思,只手搭到了船邊,三兩下便上了船,當然上船時有些滑稽,因為他的衣服丢了,只剩下了遮羞的底褲。
觀湖殿今上忍不住伏案大笑,明皇後與一衆女子也害羞垂眸偷笑。
船上曹不休赤腳踩水走到阮阮面前,阮阮心中憂懼還沒褪去,現見他活蹦亂跳站在自己身前,用颀長身影籠罩住她,又覺自己太過杞人憂天,于是面上羞愧,轉身就走。
曹不休闊步跟上,從她手中接過衣服,心中柔情似水,“在擔心我?”
阮阮緊咬嘴皮否認,“沒有。”
曹不休卻笑,“你們女人,總喜歡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