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陵石
第二天清早,收拾完畢,兩人便出發自駕去雲蒙山。從帝都一路往北,開車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北方的山總是總是千篇一律,尋常無奇,像一個模子造出來的。雲蒙山卻像是北方群山中的一朵奇葩,多的是奇峰異石深谷幽壑,被稱為“小黃山”。從半山腰望過去,來時路是一片郁郁蔥蔥,目之所及皆是漫山遍野的新綠。而未爬過的山峰則高聳陡峭,怪石嶙峋遍布山體,裸露的岩石經過雨淋日曬,被風化成奇異的形狀。
葉瀾鮮少旅游,之前去香山也是為了給紅葉主題的飾品取材。自從經歷了旺季人山人海的香山,葉瀾對爬山就只有一個印象,那就是累。香山海拔只有五百多米,而雲蒙山主峰将近一千五百米,相當于連爬了三座香山。
覃溱說他缺乏鍛煉,倒像是應驗了他這句話,剛走了一半,葉瀾坐在石凳上喘息,再也走不動了。覃溱從背包裏拿出飲用水,葉瀾接過來喝了兩口,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喘了口氣:“歇歇再走?”
“好。”說着,覃溱把背包卸下來,也坐在他身邊。
他的身形并不見多健壯,手臂和胸腹的肌肉也沒有鼓脹的很誇張,葉瀾喘着氣,忍不住戳了戳他:“你體力怎麽這麽好?”
覃溱握住他作怪的手指,也不惱,淡淡地回答:“大型手術有時會持續幾十個小時,體力不夠的話,可能會連一場手術都堅持不下來。”
“啊,我看到新聞上有醫生做完手術之後倒在地上睡着了,還有累癱要喝葡萄糖補充營養……是真的嗎?”
“真的,所以必須要增強體能。”覃溱先一步站起來,又伸手拉他,“所以你也要鍛煉好身體。”
“我鍛煉個什麽身體,我又不要動手術。”葉瀾嘀咕着,不情不願地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來,“我們設計師只要一天到晚坐着畫畫兒就行了,又不累。”
覃溱一使勁兒,葉瀾順勢站起來,立在他身側。兩人貼得極近,覃溱微微側頭,嘴角帶了點笑意,唇瓣擦過他的耳朵,炙熱的氣息灌注進來:“你要開車。”
葉瀾觸電一般甩開他的手,紅暈爬上臉頰,他急忙左顧右盼,發現寥寥無幾的游客沒人注意他們,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率先登上石階,證明自己的“體力”。
覃溱悠悠地跟在後面,他今天沒有穿修身的襯衫,換上了寬松惬意的休閑T恤。汗水打濕了額發,被他随意撥到一邊,露出一雙如星如墨的眼眸,注視着前方的身影。
走了一段,葉瀾又漸漸體力不支,靠在圍欄上休息。覃溱也不說破,指着附近的景點開始介紹,顯然是做足了功課。他平常話不多,講得未必有多麽生動,但好在言簡意赅,葉瀾本來搞的就是抽象設計,看着眼前奇形怪狀的石頭,再聽覃溱介紹典故,倒是有了點設計的靈感。
就這麽走走停停,終于到了山頂,葉瀾發出孩子般的歡呼雀躍,又覺得這個年紀還興奮難耐有些不妥,強行克制下來,拿出手機想排兩張照片留念,卻被覃溱伸手擋住。
覃溱的手裏拿了一個嶄新的單反相機:“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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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瀾不明所以地接過來:“你想讓我用這個拍?”
“嗯,效果應該比手機好一點。”
何止好一點,如果不算後期處理,單反拍攝的效果簡直無可匹敵。可葉瀾這個不怎麽旅游的人自然也沒有拍攝風景的經驗,他愣愣地看着覃溱手裏的單反相機:“你想讓我拍什麽?”
“随便你拍什麽。”
葉瀾只得接了過來,內心忐忑不安,小聲解釋道:“其實我拍照技術很爛,你別抱希望啊。”
“怎麽會,Diana說你拍照技術很好。”
如果這話不是從男神嘴裏說出,葉瀾幾乎要以為對方是在反語諷他了。他閉了嘴,不知該怎麽解釋PS化腐朽為神奇的技術。人物修圖天經地義,拍一堆風景回去,還要修圖,這種行為怎麽看都有點怪。攝影本來就不是他的愛好,全是為了葉瑩的淘寶店,男神反而真的當做他的興趣,還用心地帶了單反相機。若是被男神看出自己拍照水平的慘不忍睹,那豈不是駁了溫嬌嬌的面子,令雙方難堪。
可是出來旅游,不拍照又能幹什麽?葉瀾啞了嗓子,不知該如何推脫,只好接了過來,對準遠方咔嚓照了幾張。他心中不快,自然也沒心思認真取景,覃溱過來看了幾眼,面沉如水,不置一詞。
在山頂上吃了午餐,兩人沿着崎岖的山道慢悠悠下山。下午又是一批新的游客上山,與下山的人群摩肩接踵,窄窄的山道變得擁擠起來。行至半路,有處開闊的平坦地勢,修建了一個可供遮陽避雨的涼棚,小販們多在此處聚集,賣水的賣食物的賣紀念品的,趁着人多扯開了嗓子吆喝。
葉瀾本來拉着覃溱躲在一旁避讓游客,見到賣紀念品的小攤,閑來無事就湊上去看。雲蒙山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紀念品,那小攤賣的,也只是尋常的玩意兒。有簡陋的木質珠串,有雕刻粗糙的玉石挂墜,還有一些陶瓷小娃娃,背後寫了些祝福的話。
葉瀾在攤上挑挑揀揀,選了幾個玉石挂墜。挂墜被雕刻成雲蒙山的形狀,被一根紅繩穿着,陽光照射下顯出許多雜質和裂紋,綠得并不十分通透。連覃溱這種外行都能看出這根本不可能是純正的玉,葉瀾算半個內行,反倒開開心心地買了下來。
走了一段,覃溱瞥了一眼興高采烈捧着挂墜的葉瀾,忍不住問:“你買這個幹什麽?”
“什麽?”葉瀾停下來,回頭望他,笑容還挂在嘴邊。
“這石頭這麽劣質,你買它做什麽?”
葉瀾理所當然地回答:“難得出來一趟,買回去當紀念品送給同事和我媽啊。”
“你不是珠寶設計師嗎?怎麽會看上這個?”
“什麽意思?”葉瀾困惑地低下頭看了看掌心的挂墜,“不挺好的嗎?”
覃溱停下來:“我的意思是,你們設計師每天接觸到的不都是鑽石翡翠之類的麽,怎麽會買路邊的石頭。”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勾起嘴角,笑容卻未達眼底,“就像參加過巴黎時裝秀的服裝設計師,會去淘寶買衣服嗎?”
“我……”葉瀾說了一個字,又黯然閉上嘴。他想解釋,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不知道男神到底對珠寶有什麽誤解,這根刺深深地紮在他的心裏,每次想起都心如刀絞。
他忽然體會到了葉瑩的自卑感,男神是醫科大學的研究生,而自己初中就辍學了。男神在帝都最好的醫院治病救人,而自己在山寨公司畫着淘寶爆款。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他沒讀完初中,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好好學習,而是他無法理所當然地忍受葉瑩一個人流血流汗。他也并不認為畫淘寶爆款是多麽丢人的事情,同樣是為了賺錢,并沒有貴賤之分。
但是愛情使人卑微,這卑微直達塵土,就算對方未曾攀比和炫耀,心也會不由自主地放低。開口承認自己的工作從未如此艱難,窘困如同粘合劑,緊緊地粘住了他的嘴唇。
這一刻,葉瀾很難過。他想起自己對樊越說過的話,他說只需要一個人來愛他。可真的出現了那個人,又會介意很多其他的事情。他為什麽愛我?他愛我有多深?這感情是不是足夠純粹,沒有一絲雜質?
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貪心,還是覃溱給的愛太少。
61.8%,只比一半多一點點而已。
有什麽辦法可以再增加一些分量嗎?是不是奉上自己的百分之百,就可以換回百分之一的位置?
覃溱一直看着他,又好像沒在看他。山風從樹林中穿梭而至,吹開他額頭的發絲,胡亂了眼底的幽暗。他走過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葉瀾輕輕搖搖頭,跟在他身後,沉默着下了山。
下山要比上山輕松得多,兩人又各懷心事,一路無人開口,沒有停歇徑自回到車上,算算時間,竟然還可以趕回家吃晚飯。
覃溱把背包放在後備箱,回到駕駛位發動車子,葉瀾還在盯着那幾個挂墜發愣。他本來就瘦,這個角度看過去,單薄得像一張紙片兒,風一吹便搖搖欲墜。
覃溱在心裏嘆了口氣,雙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又認真說了一次:“對不起,我剛才不該說那些。”
葉瀾擡起眼,眼底卻沒有脆弱和猶豫。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他說:“不,你沒說錯。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媽未婚先孕生下了我,一個人逃到帝都讨生活。她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哪裏能養活我們兩個人?我辍學以後就跟我媽開淘寶店,沒讀過幾年書,更沒上過大學,第一次見面就讀錯你的名字,我覺得很丢臉也很抱歉。”
沒等覃溱開口,他自嘲地笑了笑:“攝影不是我的愛好,我只會給我媽淘寶店的模特拍硬廣。我不會拍風景,不是有格調的文藝小青年。如你所見,我會買路邊不值錢的石頭,我也只買得起這種石頭。從小到大我都只在做一件事,就是努力賺錢活下去。我說自己是珠寶設計師,只是自欺欺人的稱呼,沒有你以為的光鮮亮麗。你說對了,我就是專門給淘寶畫仿品的那種,其實連設計師都算不上。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吧。”
“那些都沒關系的……”
“有關系。”葉瀾輕聲打斷他,“你讨厭珠寶,對嗎?而我的工作偏偏是珠寶行業。說起來,我的成長環境其實跟珠寶一點也不沾邊兒。我小的時候,上小學以前,我媽每天要去打工賺錢,沒時間管我,就把我放在她打工店所在的商場,叫我在商場裏自己玩。我沒有朋友,也沒有爸爸,我媽整天早出晚歸,沒人陪我玩。那時候不知道什麽叫孤單,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能一直陪着我。不需要太多,只要一個人就好了。後來有一次我無意間經過一家定做婚戒的珠寶店,看到珠寶店門口的廣告詞是‘一生只一人,珠寶伴永恒’。店裏的營業員在給一對兒年輕的情侶推銷鑽石戒指,說鑽石能拴住一個人的心。那時候我就想,啊原來鑽石可以給我帶來那個人,還能讓他一直陪着我。于是我拼了命地想擁有一顆鑽石,我媽的淘寶店盈利後,我去了首飾作坊打工,這才明白,那話是營業員為了讓情侶買戒指才說的,鑽石哪裏有這種魔力。”
他舉起手裏的挂墜,迎着午後的陽光,星星點點的光線透過玉石折射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你看,這是東陵石,連玉也算不上,只是綠色的石頭而已。市價很便宜,常常被用來冒充翡翠,好像它的存在意義只是用來做替代品一樣,東陵石其實也挺不開心的吧。它雖然不夠通透純粹,但是也很好看啊!我覺得它的顆粒和雜色很像這山上斑斓的綠色植被,有一種自然的美。我買它只是因為我覺得好看而已,跟它的價值無關。就像我喜歡做珠寶設計,并不在乎作品最終能賣出多少錢,只要有人戴我設計的飾品我就很開心了。各種珠寶我都喜歡,我只想讓最合适的珠寶出現在我的設計上。不過在見識了各類寶石之後,我最喜歡的還是鑽石。”
覃溱一直安靜地聽着,突然問道:“為什麽還喜歡鑽石?你不是已經不相信鑽石的魔力了嗎?”
“寶石的存在本來沒有意義,是人給各種寶石賦予了不同的意義。我偏愛鑽石只是因為它的寓意:愛情和忠貞。”葉瀾解釋着,試圖消除覃溱對珠寶的偏見。将自己的過往和盤托出以後,他終于有勇氣拔出那根刺,“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麽讨厭珠寶?”
葉瀾問完之後很久都沒有得到回答。他耐心地等着,敷衍也好,真話也罷,他只是等着。上帝關上了他生命中許多扇窗戶,他還是想,試着去打開一扇門。
覃溱眨了一下眼睛,雙眼皮舒展開又折疊起來,像老電影裏切換的黑白默片。他的聲音低沉舒緩,聽上去沒有多少情緒:“有一個跟你一樣喜歡珠寶的女人,非常癡愛鑽石。她信奉‘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丈夫和兒子都沒有鑽石可靠。”
他說得很慢,仿佛只是在随口講述別人的故事,也不管葉瀾是不是在聽:“她嫁給男人,本以為他可以給她帶來家族的珠寶,沒想到男人父母不同意。而男人太愛她了,為了她舍棄了整個家族,自然也就沒了她想要的一切。男人變得很窮,窮得讓她害怕。可是她沒辦法,這個時候她已經懷孕了。也許她也曾想過就這麽柴米油鹽地過一輩子,但是生下孩子之後沒多久,她遇到了一個天賜的良機。”
葉瀾屏住呼吸,心裏隐隐有了一個猜測:“然後呢?”
“然後她成功了,終于過上了擁有鑽石的日子。”
葉瀾怔住,一口濁氣憋在胸腔,隔了很久才被他緩緩地呼了出來。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但是他不敢問。又等了一會兒,覃溱不再開口了,他才傾身靠過去,像對待易碎物品那般,用盡所有的溫柔,抱住了他。
覃溱靠在他胸口,任由他輕撫自己的脊背,手指順着脖頸纏上發絲,滿身的戾氣一點點消散。他微微仰起頭:“你還記得自己最初是怎麽喜歡上男人的嗎?”
“我、我不記得了……”葉瀾費勁想了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天生的,可能是因為我從小缺少父愛,我媽也不太靠譜,我一直都挺沒安全感的。大概成熟男性比需要保護的女性更容易吸引我吧,我印象中的女孩子都是像我媽那樣兒柔柔弱弱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沒辦法對女孩子動心了。”
覃溱自下而上看着他,嘴角綻開一個笑容,冬雪消融,春暖花開。他說:“我記得,這是我此生最自豪的事情。”
葉瀾笑了:“Gay and Proud?”
“嗯。”
葉瀾看着他的笑容,不知怎麽想起了溫嬌嬌的微信。
他努力彎起嘴角,卻發現笑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廣告詞“一生只一人,珠寶伴永恒”來自我基友的硬盤文,已取得授權使用,特此感謝。
抱歉昨天沒來得及更新,這章寫得太壓抑了,而且感覺沒寫好,很難受,忍不住抱着洋蔥哭了粗來。
【小劇場】
昨天晚上。
葉瀾被覃溱赤身裸體摟着,閉上眼睛剛準備睡着,手機忽然響了。
他千難萬難地從溫柔鄉裏爬出來,飛快地講完了電話,繼續趴回覃溱懷裏窩好。
覃溱幫他拉上被子:“這麽晚了,誰的電話?”
“年糕的,說今晚有事更不了了。”葉瀾愁眉苦臉,頓時睡意全無,“那我們怎麽辦?就這麽抱到第二天嗎?”
覃溱眼神微動,笑了起來:“要麽,做點別的?”
今天晚上。
“……我好餓。”葉瀾躺在床上,癟了癟嘴,痛苦地問,“我能下床煮碗面嗎?”
“年糕沒寫你下床煮面。”覃溱摸摸他,“再忍忍吧。”
“那怎麽辦,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啊!再這樣下去就要精盡人亡了啊!”葉瀾翻了個身,趴在覃溱身上,憤憤地說,“等年糕回來,讓它先寫個一萬字我們吃滿漢全席!”
年糕回來了。
年糕寫道:“第二天清早,收拾完畢,兩人便出發自駕去雲蒙山……”
葉瀾驚恐道:“等等!說好的滿漢全席呢?!”
覃溱翻下床找車鑰匙,順便把葉瀾從床上拽起來,把衣服丢給他:“快起來,出發了。”
“媽蛋,至少讓我煮碗面吃啊!”
就這樣,可憐地主角們餓着肚子爬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