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時候(上)
這天晚上,葉瀾做夢了。
随着年齡的增長,人變得越來越現實,連做夢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他夢到了以前的事,那些他以為早已深埋心底的回憶,像木頭書架上泛黃的書頁,散發着發黴的舊味。
葉瑩帶着他剛來帝都的時候,每天為了吃飯和睡覺發愁。他們住過很多地方,車站、警局、天橋……有時候好心人給點吃的,有時候餓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葉瑩開始尋思着找工作賺錢,可她自己是個未成年,還帶着個嬰兒,有誰會要?葉瑩找了很多地方,把要求降到最低,終于有一家小飯館老板,同意雇她當臨時工,包吃包住不給工資。
沒人幫忙照顧葉瀾,葉瑩只能把他帶在身邊,小的時候還好,葉瀾吃不飽奶,整天病怏怏的沒力氣哭,店裏找個地方一放就是一天。到長大一點兒,能吃客人的剩飯剩菜,會滿地亂跑了,老板嫌煩,葉瑩沒辦法,只能把他關在雜物間。
剛開始葉瀾不肯,小孩子怕黑,哭得撕心裂肺,被葉瑩狠狠打過幾次,就學乖了。早上開店之前,葉瑩打開門,葉瀾拿着個饅頭和尿盆,自覺自動走進雜物間呆着,等晚上收工了,葉瑩再把他放出來吃晚飯。
葉瀾的幽閉恐懼症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四五歲的孩子,只覺得很焦慮、很暴躁、很恐慌,各種負面情緒堆積在一起,在身體裏橫沖直撞。可他不敢哭喊,默默忍耐着,逼自己一點一點習慣和孤單作伴。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動物,時間長了,葉瀾不僅适應了這樣的環境,甚至還覺得很安心。他還是害怕,卻已經能夠安靜地待在黑暗裏聽自己的心跳。他說不出自己的感覺,而葉瑩整日操心生計,根本沒空關注自己兒子的變化。
黑暗讓人恐懼,也會有一種無言的力量。長大後的葉瀾懼怕社交,只有一個人待在狹小的房間裏才讓他覺得自在。
等穩定下來,葉瑩立刻換了份工作,不用再将葉瀾關起來。後來葉瑩換了無數份工作,都不長久,葉瀾偶爾幫忙,更多的時候是在附近的大商場裏瞎轉悠,等晚上葉瑩來領他回去。他看着別的小朋友牽着爸爸媽媽的手來逛街買衣服,也把自己的雙手舉高高,想象着,有兩雙溫暖的大手牽着自己。
“媽媽,那個小男孩兒在幹嘛呀?”
“小乞丐發神經了吧,我們離他遠點兒。”
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義務教育免收學雜費,葉瀾可以上學了。他很高興,葉瑩也很高興。而且這個時候,葉瑩終于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在網吧裏當網管。
九十年代電腦還是個新鮮玩意兒,遠沒有現在這麽普及,想體驗一把必須去機房。有個老板看準這一點,開了個網吧,生意很是紅火,給的薪水也高。
葉瑩在小學旁邊租了個小單間,母子倆終于有了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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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相對而言比較單純,上學的日子葉瀾過得很快樂。他每天跟小朋友們一起玩耍,這讓他覺得自己跟別人沒什麽不同,晚上做夢都會笑醒。開家長會,葉瑩一次也沒來過,幸好葉瀾成績一直很好,老師都很喜歡他。
小升初,葉瀾順利考上了市重點,老師們争相誇獎他,葉瀾又得意又自豪。他試圖把這種甜滋滋的心情跟葉瑩分享,特意挑了個周末,等葉瑩上完夜班回來,鄭重地告訴了她這個好消息。
可是葉瑩只冷淡地說了聲“挺好的”,推開他癱倒在沙發上,沒一會兒就響起了粗重的呼吸聲。
葉瀾輕手輕腳地給她蓋上被子,仔細端詳着自己的母親。
現在的葉瑩絕不會這樣睡覺,蓬頭垢面地趴在沙發上,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她的眉宇間有深深的皺紋,不是年邁的人肌膚失去水分的褶皺,而是一種疲倦至極的滄桑。
她不過二十多歲,看上去卻像是年逾四十的中年婦女。
葉瀾悄悄退到角落,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考上市重點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吵醒葉瑩難得的睡眠。
上了初中,葉瀾還是很開心。雖然同學之間開始攀比,比自己的新文具,比自己的女朋友。也有人知道葉瀾的身世之後開始嘲笑他,說他是沒人要的野種。
攀比和嘲笑,對葉瀾來說都是新奇的感受。小的時候,他因為身世,像一粒卑微到地裏的塵埃,沒人在意他的死活。長大後,又是因為身世,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開始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他不動聲色地享受這種關注,這讓他覺得自己是不同的,他終于有了自己獨屬而別的小朋友沒有的東西。
發現語言無法達到羞辱的目的,施暴者采取了更直接的方法。第一次被揍的時候,葉瀾全程不知所措,完全蒙掉了。
他滿身青紫地回了家,葉瑩下班回來看到他,嫌麻煩地“啧”了一聲,拉他坐下來換藥。葉瀾安靜地坐着,忍受着背後的灼痛感。沒過多久,灼痛感消失了。他轉頭去看,葉瑩直接坐着睡着了。
葉瀾小心翼翼地從她手裏抽出藥膏,忍着痛塗完了全身。他站在鏡子前看傷痕累累的自己,忽然很有傾述的欲望。
從小到大他一直很安靜,話特別少。葉瑩喜歡他的安靜,她說上班已經很煩了,回來只想安安靜靜地睡個覺。
此時此刻,葉瀾很想告訴她,自己在學校裏每天經歷着什麽。他想躲在她懷裏,說傷口很痛很痛。他還想問問,自己的爸爸是誰。
可是他沒有。最終他把葉瑩拖到床上,給她脫了外衣,擦幹淨臉和手,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
孩子會哭是因為知道馬上能得到安撫,可這是個雙向的行為,葉瑩單方面拒絕回應,葉瀾就喪失了這種本能。
對葉瀾來說,哭太奢侈了。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發呆。
從小他就知道,哭鬧和大喊大叫都沒用。沒人會聽,沒人在意,只會白白消耗自己的體力,這種傻逼事兒他才不幹。
初三下學期,葉瀾打架了。
不是以往那種挨揍,而是還手了。他天生體質差,力氣小,發了狠也只是讓幾個男生擦破了點皮。男生的家長們不依不饒,非要找學校讨個說法。
班主任沒辦法,放學後扣了葉瀾,要求家長來領。葉瑩在電話裏好話說盡,班主任就是不肯放人。
葉瑩來的時候,臉色不是很好。班主任估計沒想到她能有這麽年輕,視線打量了好幾個來回,反複确認道:“這不是你姐姐?”
葉瑩的臉色更差了:“老師您有事兒說事兒行嗎?我還趕着回去上班兒呢!”
班主任看了眼手表,七點半,哪家單位這時候還不下班?真是不負責任的家長。他推了推眼鏡,苦口婆心地勸說葉瀾打架的惡劣後果,現在正是中考沖刺的階段,耽誤自己事小,影響別人事大。
葉瑩滿臉不耐煩地聽完,扭頭問葉瀾:“你為什麽打架?”
葉瀾咬緊牙關,沒回答。
他說不出口,當那個男生一臉嬉笑地說出“兒子是個野種,你媽肯定是個婊子”的時候,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逆流,想也沒想就沖了上去。
他不知道婊子的含義,但直覺不是什麽好話,他不想讓葉瑩聽到。
葉瑩問了兩遍,葉瀾像個石頭一樣沉默到底。
葉瑩拿他沒辦法,跟老師說了兩句軟話,帶他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葉瑩牽着他的手,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在人流中穿行。帝都的人群總是行色匆匆,各色面孔與他們擦肩而過,偌大的城市,沒有一個親朋好友。
——他們只有彼此。
經過燒餅攤兒,葉瑩給他買了個肉夾馍。
葉瀾安靜地吃着,汁水滿溢的肉餡特別香,天邊瑰麗的晚霞特別美,葉瑩滿是老繭的手指,特別溫暖。
葉瑩一路牽着他進了門,搬了個小凳兒給他坐,蹲在他面前,對他說:“小瀾別怕,告訴我,受什麽委屈了?”
葉瀾沒忍住,一五一十把打架的事情說了,唯獨隐瞞了說葉瑩那句。
葉瑩聽完,半晌沒說話。她站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葉瀾仰頭看見她抹了抹眼睛,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指縫之間流了下來。
從有記憶開始,葉瀾從沒見葉瑩流過一滴眼淚。不管生活再怎麽艱難,同時打幾份工累得跟死狗一樣,或是氣得摔鍋大罵拖欠工資的黑心老板,她永遠都是鬥志昂揚,像只不肯停歇的母豹子。
葉瀾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原來葉瑩也是有眼淚的。
他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想了想,把啃了一半的肉夾馍遞給她:“你吃。”
葉瑩摸了摸他的頭,笑得很勉強:“我要上班去了,你在家慢慢吃。”
葉瀾把她送到門口,臨走前,葉瑩又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葉瀾乖乖地點頭,相信了。他心裏像喝了一杯蜂蜜水,五髒六腑都被滋潤得妥妥帖帖,連身上的傷口都不疼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親近葉瑩,但他無條件地相信她。無論遇到什麽困難,葉瑩總是有辦法。
葉瀾睡了很安穩的一覺,還做了個考上帝都四中的美夢。
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葉瑩想出來的辦法,就是第二天出現在學校,替他辦好了退學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