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朵花
回家的路上,葉瀾揣着自己的病歷卡,上了一輛公交車。
夜幕低垂,乘坐公交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嬉鬧的孩童背着書包,悠閑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低頭看着手機……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如果人生也像一輛不知終點的公交車,葉瀾想,他從來都沒有坐過司機的那個位置。
從被生下來,到辍學,到找工作,再到談戀愛。他似乎都只是個乘客,任憑車輪把他帶往未知的方向。
有那麽幾次,他幾乎以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以為終于能成功掌控人生,可現實總能殘忍地把他打醒,告訴他,那不過是白日做夢。
沒有發言權,沒有決定權,他的掙紮也只是蚍蜉撼大樹,掀不起一點波瀾。
就連喜歡男人這件事也是,他年少的記憶中沒有接觸過任何親密的男性,等他有意識的時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對同性的渴望。
後來,他遇到了闵溫韋,度過了人生最如夢如幻、也最慘不忍睹的一段。
他幾乎傾盡全力去對待這份感情,他的愛情、他的才華、他的精力。他像一株缺水的藤蔓,緊緊纏繞着依附的樹幹,好像只有這樣,才有了支撐的主心骨。
也許是這份感情太過于沉重,他親眼看見闵溫韋把藤蔓扒下,扔進了火焰,燒成了一堆灰燼。
他離開萬華之後,樊越曾經勸他讨回一個清白,他搖頭拒絕了。他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勝算。
所以他選擇把記憶塵封,埋在土裏,漚成化肥。
丢盔卸甲,像個逃兵。
覃溱的話,他不是聽不懂,也不是不肯去做,他只是……
——做不到。
就像一個億萬富翁,當然不在乎遺失的一枚硬幣。可對食不果腹的乞丐而言,任何一粒食物殘渣都不舍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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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愛情,也沒有親情,只有葉瑩形同虛設的關心和微不足道的同事關系。他不敢嘗試任何危險舉動,唯恐連這些也全部失去。
也許戀愛的兩人需要三觀契合,他做不到覃溱那麽勇敢,所以他再一次逃了,怕面對覃溱的鄙夷。
樊越說他對這種長相的男人沒有抵抗力,也許這是上天設下的一個圈套,讓他一次又一次飛蛾撲火。
但愛情就算是錯覺也很美好,在他遇見覃溱的那一刻起,內心深處,漚成化肥的灰燼上,悄然開出了一朵花。
一朵無法結果的花。
這樣的花,只能孤芳自賞一陣子,凋謝後,什麽都不會留下來。
有什麽用呢?還是拔掉比較好吧,本來就荒蕪一片的心,不需要一朵孤零零的花。
葉瀾伸手握住脆弱的花莖,猶豫不決。
可是它,開得那麽好。
“嗡嗡嗡……”褲子裏的手機拼命震動起來,葉瀾手忙腳亂地掏出來接通,費元德焦急的聲音傳來:“葉瀾,你在哪兒?闵溫韋到處找你呢!別鬧脾氣了趕緊回來!”
“啊,我剛從醫院出來……”
“啥?你真的生病了?是不是上次的病還沒好?”
“嗯……”
費元德的聲音更焦急了:“嚴不嚴重?醫生怎麽說?”
“呃,沒什麽大礙,但是醫生說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不能累着……”葉瀾厚着臉皮扯謊,他實在不想再回去面對闵溫韋了。
“算了,身體要緊,你先休息一段時間,闵溫韋那邊我替你搞定。”費元德問,“你的設計稿,真的不肯改了嗎?”
“不改。”
“……那好吧。”費元德拗不過他,叮囑他好好休息然後挂了電話。
葉瀾樂得輕松,索性請了一周的假期,被葉瑩叫去公司幫忙。
說是公司,其實更像是倉庫。
葉瑩租了個空廠房,一樓充當門面商鋪,隔開一個房間做辦公室,剩下兩層擺滿了高高的貨架。
葉瀾熟門熟路地摸到辦公室,推開門,沒有聞到往日裏那股濃烈的香水味。他微微有些吃驚,走到葉瑩對面,把相機包放下來。
葉瑩今天穿了件純白色的吊帶連衣裙,襯得她更加膚白如雪,嬌媚動人。她十指翻飛在鍵盤上打字,頭也不擡:“寶貝兒,你遲到了。”
“走到公交車站發現單反忘記拿,跑回去耽誤了點時間。”葉瀾湊過去看了一眼,葉瑩的電腦屏幕上開了幾十個阿裏旺旺聊天窗口,密密麻麻疊成一堆,看得人頭暈,“都做大老板了,怎麽還親自當客服?”
“沒辦法啊,新人得手把手教啊。”葉瑩對身邊的小男生招招手,“小曹,看到沒?跟客戶要學會賣萌,多發表情,不能硬邦邦的。還有把你的客服昵稱改了,叫什麽‘青松’,今天開始你就叫‘春花’了!”
“可……可我是男孩子啊……”
“客服無性別,只有軟妹。”葉瑩拍拍他的頭站起來,領着葉瀾朝後院走,“今天拍外景啊,這個麻豆是個網絡紅人,我好不容易才請來的,你可千萬得拍得讓她滿意。”
葉瀾背着相機包在後面跟着:“這麽重要,那你怎麽不請個專業的攝影師啊?”
“沒辦法,別人都沒你那麽懂我的審美嘛。”
葉瀾困惑地放慢腳步,他其實并不懂葉瑩的審美,拍照也不過是光線充足、簡約背景、然後就是憑借學設計的直覺PSPSPS。
到了場地,果然見到一個女孩兒不悅地靠在門口,見他們來了,皺眉道:“怎麽這麽慢?”
葉瑩立刻熱情地迎上去,拉着她的手親親熱熱地說:“哎呀這麽熱的天,你說你怎麽不在休息室吹空調呀?來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專門請來的攝影師Charles。Charles,這是大美女嬌嬌,你們認識一下。”
嬌嬌打量了一下葉瀾,臉色稍緩,還是不确定地問:“看着這麽年輕,行不行啊?”
“你就放心吧!”葉瑩推着她去化妝間,回頭給葉瀾使了個眼色,叫他跟上。
葉瀾裝作沒看見,卸下相機包,自顧自開始裝三腳架。
原來又是借着拍照的理由叫他來相親,郁悶膨脹成一個球,卡在他喉嚨裏不上不下。
拍攝一直進行到下午,葉瀾又确認了一次原片,點點頭說好了。
送走模特,葉瑩遞了盒哈根達斯給他:“寶貝兒,今天辛苦了!”
葉瀾接過來:“還好啦,反正今天最後一天了麽。”在戶外站了一天,他整個人濕淋淋的,像剛是從水裏撈出來。烈日把汗水曬幹,在T恤上留下一層薄薄的鹽漬。
“你明天不來了?”
“嗯,明天是5月29號吧,樊越約我去他家玩兒。”看葉瑩迷茫的眼神,葉瀾無奈解釋道,“我之前跟你提過好多次了,就那個富二代。”
“哦哦,我想起來了!”葉瑩拍了一下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你別總是跟男的在一起玩啊,這樣下去變成同性戀了怎麽辦?”
葉瀾一口被冰激淩噎到,咳嗽了半天:“別說我了,你男朋友換了那麽多,還不準備找個人穩定下來嗎?”
葉瑩翻了個白眼:“我是想啊,可那也得對方同意啊,我總不能綁着人家去民政局吧?”
葉瀾看着她,斟酌着字句:“我覺得……你這麽年輕,其實可以考慮找年紀稍微小一點的,跟你差不多的……別總是找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那些人事業有成,有兒有女,估計都把你當小三了,不會舍棄家庭跟你結婚的。”
葉瑩撇撇嘴,滿臉不以為然:“我是不會改變擇偶要求的,反倒是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怎麽了?”
“我好歹一直在談啊,一直在努力找對象啊,你呢?就兩年前興沖沖跟我說找到真愛了,結果呢?我連人姑娘的面兒都還沒見到,你就分手了。工作也是,好不容易找到個大公司的工作,沒幹多久,就辭職了。你說你找個穩定的工作不容易,還瞎折騰什麽呢?”
葉瀾垂下眼睫,弱弱地抗議:“我不是瞎折騰……”
“你不是瞎折騰是啥?我早就跟你說了,珠寶設計什麽的行不通,偏偏不聽我的勸,不撞南牆不回頭。給你介紹模特,你連見都不見,叫你回來幫我開店,你也不肯,非要蹲在個什麽破公司,兩年了,也沒見你弄出點什麽名堂!”
葉瀾閉了嘴,沉默地一勺一勺挖着冰激淩。嗯,草莓味兒的,有點酸。
“你說說你,掙的錢連自己都養不活,拿什麽談戀愛?怪不得當初人家不要你,要錢沒錢要事業沒事業,你整天到底在想什麽?你看看我的公司,擴張到這麽大,正是人手緊缺的時候,你怎麽偏偏就想不開不肯來跟我一起賺錢啊?你這樣,活該沒人要!”
活該……嗎?
怒氣掀起驚濤駭浪,葉瀾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麽生氣。他經歷的諸多辛酸苦辣,從未有現在這樣覺得委屈。
“那你所謂的公司又算什麽?也不過是個金皇冠淘寶店而已。”
葉瑩正說得起勁,沒料到被葉瀾這麽一嗆。她張了張嘴,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女:“寶貝兒,你怎麽了?”
每次葉瑩露出這幅樣子,她那些男朋友都會立刻軟化态度,開始哄她。從小到大,葉瀾不知道哄過她多少次,可是現在,他心底被黑暗的念頭占據着,完全不想顧及她的感受。
惡向膽邊生,葉瀾突然很想告訴她自己不可能有女朋友,如果要找,也只會跟她一樣有男朋友。
好想痛快地說出來,看看她驚恐的反應。
葉瀾劇烈地呼吸着,胸口起伏像兩個破舊的風箱,粗重的呼吸聲随時都可能爆發。他把童年那些慘痛的記憶拼命按進水裏,不讓它們浮上水面。
最終,他勝利了。
“我走了。”葉瀾站起來,把冰激淩扔進垃圾桶,收拾桌上的攝影設備。
葉瑩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後,小聲地問:“你最近錢夠花嗎?過得好嗎?有人欺負你嗎?寶貝兒,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呀……”
又是這句。
每次都是這三個問題。
有時候葉瀾覺得,他和葉瑩淺淡的親情,只靠這三個問題維系着。每次見面,像例行公事的儀式,他們總是先扯點家常,等無話可說的時候,葉瑩就會問出這三個問題,他回答,然後告別,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
而更早的時候,連這三個問題也沒有。那時候,他……
“我說了,又有什麽用?”
葉瑩怔住,她用雙手捂住嘴巴,雙肩抖得像淋了雨的雛鳥,似乎要哭出來。
葉瀾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平日裏不說,是我覺得沒必要提起,你還以為我真的忘了嗎?
多年的習慣告訴他,他應該停下來,安慰葉瑩,告訴她自己只是開個玩笑,并不是有意吓她。葉瑩一直很好哄,就像自己一樣。
天人交戰許久,他嘆了口氣,伸手擦掉葉瑩臉頰上的淚珠,靜靜地說:“也許當初你不把我生下來,對你對我都好。”
葉瑩瞪大了眼睛,淚水凝結在眼眶,搖搖欲墜。
葉瀾握緊肩帶,走出大門。狂風刮痛了他的眼角,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酸痛的感覺憋回去。
一直走出很遠,後悔才慢慢浮上心頭。
葉瀾悄悄回過頭去看,風中的葉瑩裙擺飛揚,像一朵沒有根的花。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發現Vicious(極品老基伴)的一個梗,Vicious裏面爵爺演的角色叫Freddie,他的同性愛人叫Stuart,豆瓣有一張劇照是爵爺把他推倒(圖片只有爵爺的背影),字幕是“斯圖爾特!”,底下有個人評論:天吶,老萬終于把X教授推倒了嗎?
PS:X教授的扮演者叫帕特裏克·斯圖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