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尹言躲過了一只伸過來的手臂。
那是一個客人在伸懶腰,這伸長的胳膊正好能打到她的頭發。
戲臺下,圓桌與圓桌間并沒有多少空檔。她敏捷地穿梭在這裏,反應極快,避過了某個小厮失手打翻的茶水,也繞過了趕她走的管事。最終,這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小包裹,爬上臺子,繞到後面去了。
後面的人見了她穿着粗布衣裳,目光又往化妝着的戲子身上轉,就曉得是誰家的窮親戚來了。有人故意地尖了嗓子道:“這是誰家的好妹妹啊?”
正描着眉毛的某個人停下了筆。
片刻後小女孩到了後臺隐蔽的某處。她看着将自己與那人隔開的簾子,有些郁悶。她是來見哥哥的,不是來見這破簾子的。
簾子那邊傳來換衣服的布料摩擦聲。
“你不是今個還要唱戲嗎?”
“唱哪門子?剛才又叫我滾回去了。”那邊的聲音裏帶出一絲委屈。
“你要是肯那個,倒也不至于被趕。”
簾子嚯地一下被拉開了。
女孩眼前出現一張描繪得極為豔麗的臉。對方想說什麽,頓了下後壓低聲音道:
“別人都說男盜女娼。合着在我們家,這倒是反過來了?”
說罷他掃了一眼女孩懷裏的包裹,扭過脖子,裝作不在乎地道:“多少?”
“什麽多少?”
“你裝傻是吧。”眼看着那人要奪包裹了,她倒也并不反抗的,把東西送了上去。在那人解開包裹的時候,她含糊不清地說:“你不肯被那些老爺子捧的話也行,我還是能多偷點多賺些錢的。咱們家裏,總得一個幫着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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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人幫?打小跟個人精似的。一有風吹草動,跑得比誰都快,要不然能被那楊老頭看中,叫你去做賊?”
這話聽着像是在誇人,女孩笑了一下。
那人又接着說:“我聽說你們最近撈得不少,搞得不少人都盯上你們了。你可小心點。”
“我沒事的,這兩天我又沒出去幹活。”
“這可不對啊,那邊不是出去了就要帶上你嗎?”
女孩低了頭,笑道:“新來了一個半大的姑娘,頂機靈。”
民國五年。夏。
昨夜下了雨,四合院裏的某個屋頂又給塌了。房東兇得要死,好像是她們昨晚自己踮着腳往上捅的一樣。最年長的那女孩子灌了口涼水,在外面極為爽利地和房東罵了好一會兒了。早起的姑娘一面編着辮子,一面聽着外面的話音,臉上浮出點笑來。
尹言端了盆子往外走。盆子太大人太小,接了水後她就端不動了,只能擱在井邊洗。路過的姑娘叫她別蹲着,蹲着的話也得把兩條腿并住,怪難看的。
尹言擡了頭要回她話,正好看見東屋門開了。從那裏一前一後地出來兩個十五歲的女孩。前面的是蘇懷,人随性,好相處,後面那個則讓人有些怕,總覺得她随時做好了厮殺的準備。好在她在這院子裏還是收斂一些的。
蘇懷打了一盆子水,卻沒有給自己洗,而是擰着白淨的帕子,往後面的人的臉上招呼過去。被抹了臉的人仰起脖子,眯起眼睛,臉上露出貓咪被順毛順舒服以後的表情。
“還說不髒呢,看你這泥猴子。我可記着撿你時就在河邊撿的,是不是把河裏的泥都給帶過來了?”
袁野沒接話,往後退一步,又往自己臉上撩了捧水。她直起身,也正好看見了正往這邊望的尹言。
袁野噗嗤一下地笑了。
“這麽小個人,拿着個大盆子做什麽?”
說完她回身進屋了,出來時端了個小盆子。她走到尹言面前,說:“給你,用這個吧。別老蹲在井邊洗了。”
尹言沒接穩當,差點把盆子摔在地上。接住後她往裏面一瞧,只見盆子底畫着兩朵大牡丹,十分好看。
“留着好好用。”
尹言怔怔的,腦袋裏沒有盆子也沒有牡丹,全是那人被抹臉時的樣子。她不禁也想試試被人抹臉了,只是這麽大的人了,洗臉也要別人幫忙嗎?她潑了水,往回走,又聽見別人說:“那袁野,兩年前撿來的吧?”
“據說剛開始的時候有些呆,過了幾日,又變得機靈起來。”
“是啊,夠機靈的,可會拉攏人了,蘇懷也真是的,一盒脂粉就哄過去了。”
拉攏?尹言看了眼自己的盆子。
傍晚時出門的袁野和蘇懷回來了。蘇懷向來都是安安靜靜,不太願意講外面的事的。進來後是袁野在斷斷續續地講:“攔路?他倒是攔一個看看,誰攔我我就收拾誰,錢的事,誰肯服軟?”
“這年頭亂得要死,指不定誰明天就沒了,趁着還活着,吃兩口好的比什麽都強。”
晚上,袁野又端了盆子出來洗臉。這兒的姑娘晚上時要麽是出去偷東西了,要麽就是累得要死,誰有功夫好好收拾。尹言站在門口,看她洗。
尹言聽見她自言自語地道:“真是,沒了水和乳,臉好幹。”
水說的是井水吧?可是乳,這又是什麽呢?牛奶還是羊奶?
袁野發現後面有人,便回頭招呼她。尹言猶豫了一下,往過挪。
“我給你那盆子怎樣?”
尹言想起白日裏聽來的“拉攏”的說辭,搖搖頭:“不好。”
“嘿,給你東西你還嫌棄上了。”
尹言也覺出自己的不對,臉紅起來。那人似乎也不計較,專注地揉着自己的臉。
“你,你揉臉幹什麽?”
“我跟你說,這樣子臉會小的。來,我幫你揉揉。”
袁野不由分說地捏住尹言的臉頰。尹言被迫仰起頭,發覺自己張着嘴後趕緊閉上,害怕被人笑話,眼睛裏濕潤潤的。
而捏着她的人仔細瞧了一陣子後放手了:“算了,你本來就是鵝蛋臉。”
尹言覺得自己剛才好像都沒有呼吸,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這會兒才得以喘氣。臉上被那人碰過的地方還熱熱的,讓她走了神。
尹言從小反應很快。對弱小者來說,打架做不到,逃跑總是做得到的。但是她還是太小,不知道有些事逃也逃不掉。某次鬧瘟疫,她一覺醒來,只看見身邊的二哥和四姐。
“老大,老五,老七呢?”
“沒了。”
似乎有什麽在禁锢着她,讓她這一生只能為了生存疲于奔命,而不能痛快地笑上一陣子。
她想,我要是能像這人一樣,大方地和人相處,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那該多好。
真的,好羨慕這個人啊。
尹言在袁野回去前叫她道:“我明天給你弄點乳來。”
算是盆子的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