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韓玹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記得他跟秦柏說了很久的話,開始是兩個人在說,後來基本上都是他在說,秦柏聽,再後來,他就不知何時睡着了……
天光蒙蒙亮的時候,雨也終于小了下來,山坡上斜斜挂在樹杈上的泥漿啪的一聲掉下來,恰好落在了韓玹的脖子裏,韓玹淺薄的意識之弦被輕輕彈動,他眼皮下的眼珠下意識的轉了轉,繼而猛地睜開了眼睛。
知覺慢慢的回到身體上,一夜難熬,此刻韓玹被凍得瑟瑟發抖。他低下頭,看到懷裏面色青白的秦柏,他像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甚至看不到他呼吸時胸膛的起伏。
“小柏,小柏!”
韓玹把冰冷的手指放在秦柏脖側,那裏已經徹底涼透了,絲毫沒有肌膚的感覺。韓玹心裏一下子慌了,他手足無措的看着懷裏的少年,繼而把身上冰冷的铠甲全部脫掉,只着一身單衣,把秦柏緊緊抱住,替他取暖。
“秦柏,醒醒!”韓玹低下頭,在秦柏耳旁大聲道。
然而,秦柏依然一動不動。
柿子樹下,宋玉擡起頭,他的臉色依然有些失血的蒼白,不過目光已經完全恢複了一貫的冰冷與銳利。
“玹公子!”
韓玹回過頭,沉默的看着宋玉,突然道:“宋大力,這棵樹你能擡起來嗎?”
宋玉已經站了起來,正在往這邊走,聞言腳下一個趔趄,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不過只是一閃而過,繼而認真道:“我試試看。”
宋玉艱難的靠近二人,看着那腰來粗的樹幹,不明白這位玹二少怎麽覺得他能把這家夥擡起來。
“玹公子,在下叫宋玉,這個名字是家母取的,寓意……”
“嗯嗯。”韓玹自然不關注這個名字有什麽寓意,只低頭研究着秦柏的神色,在他臉上拍拍打打似是想要把人叫醒過來,看那架勢大有低頭給他渡口氣過去的意思。
宋玉抿唇沉默半晌,認真道:“寓意仁、義、智、勇、潔五德俱兼,溫潤高貴如若君子。”
韓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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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說完才彎下身,開始認真研究把倒地的大樹搬開的可行性,繼而搖頭道:“玹公子,這棵樹是從山上被沖落下來的,直接掉在這裏,此處全部的受力都在少爺身上,如果擡一下不能移開,少爺會再次受到重創。”
韓玹扭頭看了宋玉一眼,見他雙眉緊鎖不由暗暗嘆了口氣:“你是說你搬不動了?”
宋玉點頭:“如果它不是落在少爺腿上,移開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在不傷到少爺的前提下搬開,我一個人做不到。”
韓玹此時突然注意到,這小子這會兒說話倒是有條有理,竟然還會認真的分析,完全不像在營帳中對他時那固執的樣子,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二人都沉默下來,各自想着心事,宋玉又道:“我還能幫什麽忙?”
“随意。”韓玹的心思只在秦柏身上,但是眼下,對于眼前的情形他也是無能為力,哪裏還管得了別人如何。
“我去找點吃的來?”
韓玹點點頭,随口道:“注意安全,不管能不能找到,早點回來。”
“是。”
韓玹從昨天用過午飯到現在,又水裏來雨裏去折騰了一夜,此刻宋玉一說,他的确有種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感覺,但是看秦柏這般,他又沒有了吃點什麽的心思。
秦柏,秦小表弟!你可千萬撐住了,你要有個好歹,讓我怎麽跟母妃大人交代!
韓玹正胡思亂想,突然手下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跳動!他低下頭,手掌正撫在秦柏的胸前,他心下一動,忙去摸他脖頸處,果然,微弱的隐動竟又漸漸顯露了出來。
韓玹心下一喜,但是回頭看時見宋玉已經走遠了,便不去叫他,只低頭叫着秦柏的名字:“小柏?小柏你聽到表哥說話了麽!”
秦柏的呼吸雖然極其微弱,但是他的神色卻比剛剛好了不少,雖然依舊面色蒼白,卻是已不見了灰敗之象。韓玹急忙撐開自己的衣襟,把秦柏的身體全部包裹進懷中,用獨屬于男人的火熱胸膛,溫暖懷中少年的身體……
對于韓玹來說,這是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兩人每一次心跳的共振,都像經過了百億年,一下一下,煎熬着他的理智。
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極為靜寂,每一聲蟲鳴鳥啼,甚至枝杈被泥漿壓斷時那清脆的折裂聲,甚至兩人的心跳聲……在韓玹的耳中都極為清晰,清晰得讓他心跳加速,讓他恐懼!
因為那是時間流逝的聲音!
他不知道秦柏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在災難面前,即使他富有、高貴,也必須同其他人、甚至其他動物一樣直面生死。
這是一種精神的煎熬,是一種內心深處他從不敢觸碰的脆弱!
一如十年前,當他睜開眼睛看到兄長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時,那種撕裂的崩潰!
那是他的心魔。
韓玹的心一直在顫抖,他一聲聲低叫着秦柏的名字,希望看到他再次睜開眼睛,跟自己說話……明明昨夜那個時候,他的聲音還同往日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秦柏,小柏……表弟!堅持,我……我很快弄你出來!”
“小柏你看,雨停了,天也晴了。”
“日頭出來了……”
韓玹用衣襟把秦柏臉上、脖子裏的泥漬一點點擦拭掉,用恢複幹燥的手掌将他濕漉漉的臉擦幹,把額前的發絲順到一邊……
雖然秦柏只有十五歲,身體才剛剛抽條,但是他的容貌卻已漸長成。秦柏長得像他祖母,眉目飛揚,鼻梁筆挺,嘴唇薄削,面目清冷。
微弱的日光投射在秦柏臉上,他長長的睫毛挑着剔透的金色,連膚色都變得剔透溫暖起來,少了一絲清冽冰冷,多了一種溫潤華貴。
韓玹記得,皇祖父一直不太喜歡這種面相,曾說秦柏的祖母是薄情薄幸之人……
秦柏的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聲音低低嗯了一聲:“嗯……很暖和。”
韓玹身體一震,連眼睛都直了,不敢相信的看着秦柏的睫毛如羽翼般微微抖了一下:“小柏?你醒了!覺得怎麽樣?”
秦柏緩緩睜開眼睛,仿佛不能承受太陽的直射,又微微眯了起來,眯成一個微彎的弧度,像一只慵懶的貓,他的聲音帶着一些艱澀的沙啞:“我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韓玹一怔,笑道:“是的,表弟生來便是厚福之人,所以……”韓玹擡起頭,繼而被眼前的隊伍驚得失了一貫的冷靜:“你看!舅父來了!!!”
遠處,秦翊川的隊伍終于到了,迎着溫暖的晨光正急急而來,走在最前的卻是宋玉……
“父親……”秦柏喃喃道。二人都同時感覺到了彼此激烈的心跳聲,韓玹抱着秦柏肩臂的手竟微微發起抖來。
看到終于有人來接,秦柏終于感覺到了溫暖,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甚至,他感覺到了膝蓋處傳來的隐隐刺痛,猶如鋼針刺骨一般!
秦柏推推韓玹緊緊摟着自己的胳膊,手指軟軟戳了戳他□□健壯的胸膛:“起來,把衣裳穿好。”
“不。”
秦柏:“……”
“什麽是不!別人看你這樣……算怎麽回事?!”
韓玹撇撇嘴,只得起身把衣服整理好,看了一眼旁邊被淤泥湮沒的铠甲,擡起腳發洩般踢到了一邊。小家夥這過河拆橋的本事真是練就得爐火純青啊,都什麽時候了還窮講究,也不知道那雙腿……
韓玹回頭看一眼秦柏蒼白的面色,抿了抿嘴沒再說話。
……
秦将軍身材魁偉、面目俊朗,獨有着成熟男人的內斂厚重之氣,一身重铠更是為他增添了幾分血氣,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這位大辰朝第一武将,雖已年過四十,依然風采凜凜,氣勢非凡!
秦柏的祖母非常疼愛這個兒子,因為他的樣子,俨然就是當年的寧國公!
所以秦柏的祖母做為大辰朝最為富貴的公主,當年為了下嫁一貧如洗的丈夫,跟她的父皇鬧得不可開交,若非其母調停,幾乎要斷了父女情分。
“父親。”秦柏低聲喚着站在面前的男人。
秦翊川俯下身,微微蹙眉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沉聲問道:“柏兒,撐得住麽?”
秦柏點點頭,眸中浮起信任與堅定之色:“我沒事,父親。”
秦翊川再沒多話,他把铠甲脫下來,将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件褪下,□□出黝黑健壯的胸膛,下面也只留一條薄薄的襯褲……然後,才把铠甲貼着肉身重新穿戴上。
“父親?”秦柏驚異不已。
韓玹也是滿目詫異,看着舅父把自己的衣服給兒子一層層裹在身上,低低嘆了口氣,這才帶着人開始動手……
原來這個一貫沉默的血性漢子,也有他極少展露的溫柔。
韓玹的眸中,浮起了一層薄薄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