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人影轉身的剎那, 眼前忽然間燦亮無比,周圍緩緩浮上一層層雪白雲朵, 天空驟然變得柔白又清朗, 耳邊也隐隐傳來一個人熟悉的笑聲。
‘傻狗, 今天能抓到那潑猴, 還真虧你咬了那麽一口, 說吧,要什麽獎勵?今天心情好, 統統滿足你!’
他倉皇回頭, 在迷霧間看清一個身披銀盔、俊美無俦的白袍神将, 正彎着腰逗弄眼前蹦蹦跳跳的黑犬。
黑犬蹦跶噠圍着主人轉了一大圈,烏魯烏魯說着一串狗語,神将哈哈一笑, 低頭揉揉它的狗頭, 挑眉道, ‘人形倒也不是不可, 不過我得請示我那玉帝舅父,他同意了才行。你也知道,這天上可不比咱們灌江,既然決定要留下,可不能像往日那樣随心所欲了。’神将側頭想了想,又說道,‘你在這兒等着,我去請示一下,片刻便回。’
黑狗跳得更開心了,蠢兮兮地跳起來伸長舌頭舔了下神将額上的天眼,呼呼傻樂。神将假裝生氣地踢它一腳,哼道,‘別總沒事兒就舔我眼睛,很疼的。’
‘嗷嗷!嗷嗚!’
神将揪着那黑狗後脖子上的肉提起來,又松手,墜落的瞬間又抓住,繼續丢,繼續抓,玩兒了一會兒,黑狗倒是半點不怕,伸着舌頭滿臉都是笑,還伸長舌頭努力想舔他的手,卻又被嫌棄地丢到了一邊。
‘好啦,不跟你玩了,在這乖乖坐着,我去禀明舅父,等我消息。’
然後那條傻狗就那麽乖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雕塑一樣嚴格執行命令,尾巴尖都是直的。
遠遠看着還真有那麽一點威武帥氣的神獸風範。
可終于等到那神将再次歸來,傻狗就像突然切換了模式似的,頓時瘋癫起來,嗷一聲又撲過去,圍着神将哈着氣轉圈圈。
神将蹲下來撓它的脖子,滿眼都是期待的笑意,‘舅父同意了,獎賞你助我抓到那潑猴兒,允許你維持人身一年,一年後就要繼續當你的狗了。不過一年也夠你玩了吧?再多我也懶得陪你胡鬧了。’
傻狗立刻點頭,傻呆呆地吊着眼睛厚厚笑,然後就被那神将領着,一步一跳地去往修身的凝練臺。
片刻後,凝練臺上的黑狗倏然消失,随之出現的,是一個黑衣白發的纖細少年。
少年笑盈盈地看着臺下忽然愣住的白袍神将,一下子從臺上飛撲下來,一猛子就鑽進了神将呆愣的懷裏。
‘主人!’少年挂在神将脖子上,和往常一樣毫無顧忌地舔了舔神将的嘴唇,‘我終于能抱住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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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将呆滞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才猛地回過神來。
‘喂喂……舔哪兒呢你!’神将豎起第三只眼,三只眼睛一起兇巴巴瞪着他,‘都說了別胡亂舔我!再胡鬧我就把你變回去了!’
‘嘻嘻,我才不信,你總吓唬我,都吓唬好幾千年了,你真當我傻呀?’少年笑嘻嘻挂在他身上,突然一擡頭,啾地一聲親在了他額頭上的眼睛上,調笑道,“不舔的話,親一下總可以吧?”
神将瞪着眼睛呆了半晌,脖子和耳朵忽然紅了,然後惱羞成怒地把某只傻狗拽下來,一甩手丢到了臺階上,板着黑臉落荒而逃。
之後天庭的各個角落,總會響起一個賤兮兮的少年聲音,哈哈大笑着追逐着某個向來不茍言笑的俊美天神。
‘呔!主人!你哪裏跑,嚯嚯嚯!吃我一趴!’說着就一個助跑撲在了神将寬闊的後背上。
神将差點摔個狗啃屎,愠怒地回頭惡狠狠瞪他,‘你沒完了是吧!讓你看門你跑這兒來幹什麽!’
‘我看完門了呀,這都申時了,該換人了嘛,’少年嘻哈笑着,側頭又親了神将一下,‘而且今天是主人您的生辰,我得陪着你呀。’
神将愣了片刻,半天才澀然道,‘你還記得我生辰?’
‘當然啦,幾千年都是我陪你過的,怎麽會忘?’少年摟着他的腰撒嬌地蹭了一蹭,‘不過你都不注意我罷了,其實你一點都不孤單,每年都有我陪着你,別人忘了就忘了,我可一直記着呢!’
神将沉默下來,扭頭看了他片刻,終于是深吸口氣,對着這張漂亮得逼人,卻又傻氣得讓人無可奈何的小家夥,露出第一個笑來,‘左右無聊,我們去人間游玩吧。’
‘好呀好呀,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一天的生辰,我們在人間倒是可以游玩一整年呢!’
神将低聲一笑,伸手揉揉他的頭發,‘好,就去玩一整年。’
那一整年在人間游玩的日子,像是夢境一樣,美好、纏綿、甜膩得讓人流連忘返。
可來時與去時的模樣,卻早已是天差地別。
‘嗯……’少年擁抱着身上強壯高大的男人,細細看着他的眉眼,笑道,‘主人……你、嗯啊……你真、好看……’
男人低頭親親他,側轉過他的身子,在溫柔的沖撞裏吻上他柔軟的薄唇。
‘真……舍不得你,’少年呼吸急促地抓緊了男人的手臂,目光微微發顫,像是想哭似的,‘天上……一天,地上一、一年……就算……就算我們每一天都停留在人間……也、也只有……三百多年呢……’
男人沉默着沒說話,只抱緊了他,垂頭在他肩上。
‘以後……我都抱不到你啦,’少年擡腿纏上他的腰肢,彎起眼睛微微笑起來,‘也做不了這種事了呢,主人……唔,嗯……你會、會想我嗎?這樣的我……你會想念嗎?’
男人盯着他看了許久,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只低頭吻下去,默默閉上了眼睛。
365天,365年。
明明并不短暫,卻彈指而過,拼命想留住,想抓住什麽,卻始終無法追得上流逝的光陰。
再次站在凝練臺上,竟是那般難過,上一次明明心如止水,不過白駒過隙的功夫,如今竟心痛如絞,連看也不敢再看一眼。
等那條熟悉的黑狗再次蹲在他身前的時候,他的世界忽然就變得無比諷刺。
明明彼此就陪伴在身邊,卻每一日都在可笑地思念,看着它不再和過去一樣傻乎乎地蹦蹦跳跳,他除了能擁抱它安慰,卻再也做不了什麽,連言語的溫柔話都吝啬說出,怕它也再走不出來,和自己一樣掙不脫回憶的鎖鏈。
是自己逾矩了,不該任性妄為,拖得這傻孩子和自己一樣,困頓在了那彈指一瞬的記憶裏。
祈求過無數次,能不能再賜他們一個機會,不是一年也好,一月也好,甚至一天也好,可他們的情誼不合法度,有違天條,玉帝在那一年間就已後悔了當初鑄成大錯的賞賜,如今更不可能任由他們彌足深陷。于是就這麽又流逝了數百年的光陰,天将仍是那個天将,神犬也仍是那個神犬,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可随着時間流逝,他變得越發冷漠薄情,司掌天庭法度,鐵面無私,卻被旁人诟病心硬如鐵,殘酷無情,而他身邊只有一條寸步不離的黑犬,只有面對它的時候,他偶爾還會展露笑容,只是眼中落寞孤獨,不知道自己在想誰,在面前又不在面前,入骨的思念卻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終于有一天,它再也看不下去,聽聞老君又煉出一顆仙丹,可塑骨築魂,永葆幻形,它偷偷潛入進去,總算偷了出來,吞下的那一刻周身劇痛,可看着玄池水中闊別千年的容顏,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驚喜又瘋狂地飛奔向那個思念了他千年的神祗。
那人震驚無比地看着他,還未說話,眼眶卻紅了個透徹。
這是他的主人,卻也是他唯一深愛的人。
就算只能再見他一刻鐘的時間,就算為這一刻鐘死了,他也死而無憾。
在被衆多天兵捉住,四肢被吊在驚雷柱上的時候,他也從未後悔過那一刻的決定。
即使被天雷撕裂得血肉橫飛,一次又一次承受蝕骨錐心的劇痛,他也沒有一瞬間的後悔。
他終于在千年後擁抱到了那個人,終于又看到那人震驚過後露出了帶着淚的驚喜的微笑,這便足夠。
能讓那人展顏一瞬,即使為此遭受千年雷劫,他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未想到,竟會在這刑場又見到了他的主人,他的神。
那人銀盔白袍,從天而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讓他膽戰心驚。
‘我來陪你了,傻狗。’
陪我什麽呢?你要陪我什麽?你不要吓我啊。
可直到暈迷,直到堕入輪回,他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只深深記刻在心裏,那人最後流着淚,帶着笑,低喃在他耳邊的那句,‘不要再修成人形了,可不要……再勾引我動心了。’
其實是有點難過的,原來……他後悔愛上自己了。
不過沒關系,至少他自己不後悔,他至死都不悔。
但如果是那個人讓自己忘記,忘記曾經彼此深切愛過的記憶,他也會聽他的。
他想,做狗其實也好,十多年的壽命裏,你會是我的全部,只有我自己偷偷愛着你,你也會疼愛我一生,即使那種感情不再是愛情,于我來說,其實也足夠了。
所以……如果我乖乖聽話,不再惹你心動,你可不可以……來找我呢?
可不可以再做一次我的主人,再給我一個機會,能讓我陪伴着你,一直到我死去。
‘哎呀,’一個小男孩停住腳步,在大雨磅礴中驚訝地看着紙盒裏凍成傻狗的小家夥,‘媽媽,這兒有只小狗狗!’
小男孩把它抱起來,摟在懷裏,親了一下,小聲乞求,‘媽媽,我們帶它回家好不好?它好可憐呢。’
它在冰冷的雨水中掙紮着擡頭,看到一張極其漂亮的臉蛋。它看着那雙明亮的眼睛,呆怔了許久,不由自主地,拼命擡起頭,輕輕舔了下男孩的眼睛。
‘啊呀,哈哈,媽媽,它還舔我哪!’
好熟悉啊……
這個擁抱的溫度,真的……溫柔得讓人想哭。
“……主人?”他終于踏前一步,周身的雲朵一片片退散,眼前的霧氣也逐漸消失了。
他顫抖着接近,惶恐地嘶喊,“主人,是你嗎?”
那人終于轉過身來,他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那一瞬間,竟是不可抑制地淚如雨下。
男人走近了,低下頭吻了吻他的臉,微微笑着,“傻狗,哭什麽?”
他伸手緊緊抱住男人熟悉的身體,抽噎着控訴,“為什麽……為什麽你也變成這樣了?為什麽你也入了輪回?你當年……到底做了什麽?”
男人寵溺地摟着他,一下下親吻他流淚的眼睛,柔聲哄着,“也沒有什麽,和舅父談了個條件,我代替你承受雷劫,跟着你一起堕入輪回,如果茫茫人海中,有一世我們仍舊能相遇,能相愛,他就認了這姻緣,再不會阻撓了。”
他猛地擡起頭來,震驚地看着他,“那、那……我們……我們以後……”
男人把他整個抱起來,吻住他的嘴唇,唇齒間透出一聲笑來,“這一世過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了,你永遠都會是這個模樣,永遠可以陪伴我了。”
“……真的?”
“真的。”
男人終于松開手,退後一步,周圍的白霧逐漸又濃郁起來,一點點包裹住那人的身形,逐漸看不清名。
“傻狗,百年後,我會來接你的。”
他急忙要伸手抓住那影子,卻撲了個空,急急在周圍尋找,呼喊,卻什麽也看不清了。
“主人……”
無意識地呢喃着,皺緊了眉,在那身影徹底消失的剎那,他驚惶地猛地睜開了眼睛。
“主人!”
可眼前沒有迷霧,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人影,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張熟悉的英俊的臉,正焦灼萬分地看着他。
“舟舟?”段淩又裹緊了他身上的毯子,擔憂道,“做噩夢了嗎?別怕,我們回家了,沒事了,別害怕。”
舟舟愣愣看着他,茫然了片刻,呆呆說,“我、我好像夢到你了……”
“嗯?”段淩又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坐在他身邊抱住他,“你還真的一直在喊主人,還哭了,怎麽了?夢裏我虐待你麽?”
當然只是玩笑話,舟舟卻笑不出來,呆了好半天才說,“我、我記不得了……但是……好像有點難過。”
段淩笑了笑,摟着他親了一下,“沒事,夢而已,別放心上。”
舟舟仍是呆滞,很想努力想起來,卻什麽記憶都沒有,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疑惑道,“這裏是……”
突然想起之前的事,舟舟驚慌道,“對了!那個壞道士呢!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段淩趕緊安撫他,“放心,我沒事,我們被人救回來的,那個黑袍道士被打敗了,有人救了我們。”
舟舟趕忙問,“誰救了我們?”
段淩剛要說話,卻聽門外忽然傳來一人聲音,“我救了你們啊。”
舟舟和段淩一起回頭,看到門口施施然走進一個高瘦身影,“哦不,确切說,是我老婆救了你們。”
舟舟看清他的臉,悚然一驚,下意識把段淩擋在身後,戒備地瞪起眼睛。
眼前這個黑衣男人,不就是差點把他們害死的那個黑袍道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