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
[巨門星君|弗桑|返魂|二]
母親當初并不是在覺音寺許的願,之後一心一念希望他去往覺音寺,或許只是聽聞那座戒律嚴苛的廟宇坐落于深山之中,清靜少客,會更益于修行。
弗桑花了七天的時間才走到無定山,那個時候正是晌午,他坐在山腳下的茶寮裏,就着要來的茶水吃了些自帶的幹糧,然後就繼續上山了。不曾想到的是,還未到半山腰,天就忽然暗了下來,一陣迅疾的大雨兜頭淋下,弗桑在慌亂中跌了好幾跤,摔得渾身是泥,最後也算運氣不賴,好歹尋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借以栖身的山洞。
看那雨的勢頭,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暮色卻越來越深,就算再有急事,也沒人會選在夜晚趕山路,且不說那夜出的猛獸,就是泥濘崎岖的山道也是對趕路人不小的挑戰。弗桑幾乎是在一瞬間的思量後,就決定了要生個火在山洞裏将就過一夜,他就着坳裏的水将衣衫洗幹淨,挂在火旁烘烤,随後就蜷在火堆邊睡了過去。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實,做了許多紛雜的夢,夢見消瘦和藹的父親,夢見在院中洗衣的母親,還夢見了捧着經書誦讀的自己……耳畔始終萦繞着滴滴答答的水聲,翌日醒時,眼皮子自然是非常沉重的,但他一睜眼就驚吓得雙目圓睜,什麽睡意都煙消雲散了,因為他在這種不可能有狼的地方看見了一頭十分健壯的狼!
哪裏來的狼?弗桑大腦一片空白之後,下意識驚懼地往後退,背部緊緊貼在了冷冷的山石上。
人們說,狼都是極其兇煞的動物,但弗桑覺得那頭青狼的眼睛裏一點兇煞氣都沒有,不僅如此,甚至還帶着一絲悲憫和哀求,一人一狼,他們就那樣互視了很久,直到那頭青狼嘴裏發出陣陣像人哭一樣的低嗚聲,它垂着尾巴,焦躁地在原地轉了幾圈,掉轉頭,身姿矯健地從山石上跳了下去。
“喂……”
弗桑伸出手叫道,轉念間那狼已不見了身影,憑着似有若無的一份直覺,他也未多想,立刻就起身追了出去。
那頭青狼久久與他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離,甚至會在他跟不上的時候駐足相候,弗桑漸漸猜想,它一定是想帶自己去往某個地方。
無定山的西面,高大樹木遮天蔽日,樹冠間投射下極少的光線,地上厚厚一層落葉,卻是十分蓬松不踏實,腳下時常能絆上崚嶒怪石。
文弱的弗桑,很快就在一次踩空跌倒的過程中被尖石劃傷了手,當他捧着掌心坐在地上咝咝抽着涼氣的時候,那頭青狼折返身,竟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子!
這一咬,差點将弗桑吓個半死,但好在他剎那就明白過來,它是嫌他走得太慢了,心裏焦急恨不得拖着他走,想到這一層,他就不由得笑起來,像安慰同伴似的對青狼說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着急好不好?總要讓我先站起來吧?”
青狼又仿佛聽懂了他的話,松開口往後退了一些。
按着青狼的指引,弗桑在石澗裏發現了一名紅衣少女,少女應該是從石澗上方跌落下來的,已經幹涸的暗色血跡斷斷續續延伸了一路。弗桑大驚失色,一探人還有鼻息,就趕忙将昏迷不醒的少女從水中撈了上來,松開手才發覺自己滿手都是血——少女肋下、後背各有兩處刀傷,那刀口切得很深,也不知有沒有傷及到肺腑,但看石頭上的斑駁血跡以及少女蒼白如紙的臉,血肯定是沒能止住的,失血失得都讓人心裏發慌。
弗桑焦灼無措地擡起頭,說也奇怪,他一開始下到石澗裏去的時候就發覺了,除了那頭領他來的青狼,少女的周圍還圍着另兩匹毛色蒼灰的狼,這三匹狼,沒有一匹有害她的意思,領着弗桑過來以後,青狼和其他兩匹狼就自覺地退開了一程路,這個時候,它們正站得遠遠的,都目光安靜地盯着弗桑。
弗桑內心被一種莫名存在的東西觸動了一下,他看了看少女的傷口,一咬牙,對那三匹狼承諾道:“你們放心,我一定救活她!”
弗桑是沒有食言的,盡管他身上沒有錢,但他還是拼盡全力救活了那個少女。
數日後,少女高燒已退,她雖不曾醒來過,但氣息均勻,弗桑松了一口大氣,總算是沒有之前那般提心吊膽了。
為了采草藥,一介文弱的弗桑遭了不少罪。少女還在洞內昏睡着,他不想攪擾到她,蹑手蹑腳出去了,就在洞前坐下,靠着背後的山石,将碾出的新鮮草藥汁液塗在傷處,右手背被粗壯的荊棘刮去了好大一塊皮肉,受不得藥汁的刺痛,他不得不先用幹淨的布條粗略包一包。處理好了所有的傷口,弗桑終于能放松地靠在山石上,得半刻清閑,舉目去望一望高遠的雲和天了。
碧天如澄,山高林深——
真好,無定山有這般清靜。
弗桑飄遠的思緒被幾聲低嗚拉了回來。
青狼立在不遠處,低頭拱了拱地上一團灰撲撲的東西。
“今天換你去打獵了嗎?”弗桑臉上浮起淺暖的笑意,他一面爬起身走近青狼,一面輕聲說道,“讓我來瞧瞧,你抓住了什麽……嗯,兔、兔子?!”
青狼送來的,确是一只剛剛咬死不久的灰兔,灰撲撲的毛色,柔順的皮毛上還沾了些許泥漿。
弗桑瞳孔收緊,手瑟縮一抖,心驚往後跌倒,合掌閉眼,連聲道:“罪過,罪過……”
青狼蹲在地上,歪着頭看弗桑。
好半晌,弗桑才敢睜開眼。
山上的這幾匹狼極有靈性,自打紅衣少女被弗桑背回山洞之後,它們每日雷打不動地來這裏轉三兩圈,捕了山禽放在洞口,有兩次竟還叼了魚來,弗桑一心向佛,不碰葷酒半分,原本也是不該造無端殺孽,不能烹煮山禽和鮮魚為食的,但他自己可以吃野菜漿果,那受重傷昏睡的人卻需要進補以養元氣,否則身體哪裏撐得住?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弗桑只好硬着頭皮将山禽、鮮魚拔毛去鱗,炖煮軟爛了喂予那少女,至于兔子……弗桑的母親屬兔,鎮上的書院裏也養着幾雙兔子,兔子是最溫柔和善的動物,弗桑不敢宰殺兔子。
青狼不明所以地蹲着,像人似的,滿目疑惑。
弗桑心驚未定,白着一張臉,艱難地吞了吞口水,他指指地上的灰兔,試圖使青狼明白:“兔子,不要!”
青狼低頭,猶豫了一會兒,一只前爪提起,将灰兔往前推了推。
弗桑一個勁地擺手:“不要,我不敢殺兔子,不敢剝它的皮!”
青狼躁動起身,在洞口來回徘徊,向着洞內短暫嘯了一聲。
弗桑氣餒洩氣,哆嗦着捧過兔子,回洞裏去之前,尚自不死心地對青狼多囑咐了幾句,非常希望它能聽得懂:“山雞、斑鸠、魚,可以!兔子,不要!這個,兔子,不行……不要再叼兔子來!”
弗桑一通連說帶比劃,青狼似懂非懂,見他拿走了兔子,轉頭就奔走了。
回到洞裏,弗桑像往常一樣,對着即将被烹煮的野兔念起了往生咒,今兒個尤其不同,三遍之外又多念了三遍,最後才膽戰心驚硬着頭皮将兔肉處理好,洗淨擱進鍋裏,轉身要去取柴,柴卻不多了,不能夠炖出一鍋湯來。
弗桑回頭望望沉睡的少女,靠近前探探她的額頭……高燒是退了,但還是有些熱度。
柴不多了,必須去新拾一些回來,晚上還要燒熱水,為這姑娘擦洗傷口和換藥呢。
“料想不會走開太久,應該沒什麽關系。”
弗桑想着,于是頗為放心地離開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