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火光照夜
“滿、滿爹, 你的夢想有可能要成真了。”望着那陡然出現的巨大獸影, 曲寒星咽了一口唾沫, 顫聲對蕭滿說道。
哥舒将軍在太玄境。曲寒星平日裏見過的太玄境修行者不算少, 尤其是他師父, 境界在太玄上境大圓滿,但帶來的壓迫感, 遠不如這頭太玄中境的妖獸來得強烈。
他離它分明數十丈遠,卻覺得那陰冷之氣已然撲面,整個人如同被浸入陰森無比的冷泉之中, 寒氣灌入喉鼻, 連呼吸都艱難, 不僅手在抖, 腿更是在顫, 若非一口氣支撐, 當場就跪下了。
果然人族修行者都比較禮貌,出門總收斂起威嚴和氣息, 要是師父他老人家多在他面前釋放幾次威壓就好了, 指不定能習慣習慣, 如此一來,在這種場合便不會太露怯。
危急之時,曲寒星竟還能這般不着調想着。
在場中不少人如曲寒星這般渾身發抖, 其中一些更甚,連站都站不穩——他們才從混亂心神的誦經聲中得救,就被這等高深境界的威壓沖擊, 實在難以承受。
“那就是哥舒将軍?”
“……難怪這些年來無人能殺。”
“從前是無人能殺,現在它來殺我們了,當如何是好?”
“它方才吃了那個孤山弟子,連個頓都不打,整個而直接吞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偶有人擡頭對視,皆能從對方眼裏尋得驚恐。
都不想死,都不想死在這種地方,但面對此等強者的威壓,名為“有心無力”的情緒在原野上蔓延。
就在這時,聽得一道冷靜的聲音。
“陣修,起玄天摧岳陣。”別北樓單手持琴,走到陣前,沉聲說道。
“符修,祭辟心鎮山符。”
“所有的弓者,箭上附火符,朝東南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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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人,緩速前進。”
“這些妖獸不會放過我們。醫修保護好旁人,旁的人保護好醫修,都別死了。”
別北樓顯然将自己分在了“其餘人”這一類,話音落地,向前踏出一步,提指猛掃琴弦。流光破夜,琴音化作利刃打向嘶吼不休的妖獸。
他的聲音很沉着,音量不大,卻擲地有聲,給人一種信服感。
又身先他人,很快,在他身後,一根又一根燃着火符的箭劃破夜空,悉數往原野東南面墜落,火光在虛空裏拖出長尾,盛大明耀,如同一顆又一顆不滅彗星。
與此同時,蕭滿抓出長弓,點了兩個人的名字:“張小昭,陳皚,跟我來。”
“我呢?”曲寒星問。
“你留在這保護醫修。”蕭滿說着,向着哥舒将軍所在方向将弓拉滿。
咻——
一道幽光即出,人已不在原地。
蕭滿射的是哥舒将軍的眼睛。他的箭極快,可看上去龐然笨拙的哥舒将軍更快,一個輕盈的側身,便避開。
這讓蕭滿感到有些不妙。
曲寒星左看右看,将手裏的錘子換成卻邪劍,拔腿追上去:“我跟你,你說過,要我們五個人——雖然現在缺了樓哥。”
蕭滿沒拒絕。
他帶着三人不斷靠近龐大如山的哥舒将軍,仔細将它打量了一遍又有一遍,在心中大致拟出一個計劃:“像我們之前打熊妖那樣開陣起符。”
張小昭和陳皚皆道好。
“不要貿然爬上它的背,它的手很多,更有吸盤,輕易便能将你拉下來。”蕭滿又道。這話是對曲寒星說的。
哥舒将軍的附近沒有別的妖獸,它們都承受不住它的威壓,紛紛選擇沖向人族修行者。不得不說,這為蕭滿幾人的進攻帶來了便利。
陣法和符紙起在乍然之間,光芒如柱沖天,蕭滿借力飛躍,于雲間倒轉,如鳥一般俯沖而下,雙手持着見紅塵,欲一劍刺向哥舒将軍頭頂。
這一劍從萬裏高空落下,劍勢仿佛泰山壓頂,逼得附近三人忍不住向外撤離,哥舒将軍卻在原地不動。
它三目之一的豎目猛然一掀,和疾速墜落的蕭滿對上眼,觸手在地上一彈,兀的飛起,迎向空中去接劍。
蕭滿對它的禦風能力略感吃驚,一般來說,妖獸除去有翼類,是無法飛行的。
但現在并非思索這個的時候,見哥舒将軍迎上來,蕭滿劍勢立轉,于虛空之中使出一擊“不知春在”,在同哥舒将軍錯身時斜刺一劍。
沒有刺中。
蕭滿登時轉身,打算拉開距離,卻見它的觸手驟然伸長,如同藤蔓一般,企圖纏上蕭滿的腰。
濕冷隐寒的氣息逼面,蕭滿發現自己身為鳳凰的速度竟然快不過這等妖獸,當即更改策略,準備待拉近距離後出劍。孰料電光火石之間,挂在腰間忘記摘下的那串玉墜上一道華光炸起,凜然劍意澎湃湧出,直接将哥舒将軍刺穿!
這玉墜是晏無書給的,裏面的劍意必然是他留下。一時之間,蕭滿心緒複雜。
但也僅有一時,趁哥舒将軍慘叫顫抖時分,蕭滿在空中虛踏一記,飛身而起,見紅塵猛然刺入哥舒将軍那只豎目之中。
在蕭滿的記憶當中,長成章魚這樣的東西,觸手是會再生出,妖獸較之尋常動物,會加強這種有利自身的本能,所以他不敢貿然去斬這玩意兒的觸手。
而他亦不清楚這位“将軍”的弱點與心髒在什麽部位,所以眼睛,是上上之選。
哥舒将軍的慘叫聲更添三分凄厲。
豎目被破壞掉,蕭滿收回劍。晏無書那道劍光亦在這時消散,蕭滿朝它的傷口看去,竟見被刺穿的地方空蕩蕩,沒有流一滴血。
蕭滿心中駭然,立時抽身推開,落回地面。
曲寒星等人都看見了上空的情形,對于該如何對付這樣的妖獸,皆是兩眼茫茫然。
“不、不如把它剁成肉醬?或者片成片?”曲寒星提出這樣一個方法。
“你當吃魚?”蕭滿瞥他一眼。
“不是你讓我準備準備,吃烤魚嗎?”曲寒星嘿笑一聲,但任誰都能看出這笑是刻意擠出來的。
對面,哥舒将軍落地,飛沙立時起,地面爬上數道裂痕。
蕭滿右手持劍,挽了一道劍花,道:“不必再對我用符和陣,去控制它,将它的活動範圍限制住。”
張小昭和陳皚分別道好。
蕭滿提劍而出。
就在他靠近哥舒将軍的前瞬,張小昭和陳皚的陣與符分別落到位置。華光溢開。哥舒将軍數只觸手同時擡起,以絕對的力量将禁锢住自己的符紙陣法撕碎。
蕭滿算準的就是這個時間,趁它擡手的時候沉沉落劍。
下一瞬,哥舒将軍微微側了側身——它竟以先前晏無書制造出的傷口去接劍!
這是蕭滿始料未及之事,但一擊落空,并不氣餒,順着落下去的劍勢微微轉身,再起第二劍。
說時遲那時快,如洪氣勁自哥舒将軍的口器中噴出,不僅濕冷寒冽,更帶有一股惡臭。
蕭滿立刻辨出有毒,但離它太近,躲避不易。
他幹脆不避,就要迎上時,忽見曲寒星從側方沖出,将其狠撲在地,繼而擡頭面朝哥舒将軍,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
這一剎那,曲寒星深棕色的眼眸轉為明亮的金黃,額間有紋路浮現,樣式莊嚴。
明黃衣袍在風中翩跹起落,金黃的眼瞳直視龐大如山的哥舒将軍,竟将它逼得後退數步。
“你——”蕭滿震驚擡頭。
“先走!”曲寒星把蕭滿從地上拉起來,徑直退到數丈後,“我想起來這玩意兒是什麽了!我族中有記載,它口器裏噴出的毒,手臂染上,手臂腐爛,臉染上,整張臉就沒了!”
“我現在太弱,能吼它一次,第二次估計就不會怕我了!”
話語之間,曲寒星黃金般的眼睛轉為尋常見到的棕色,額上紋路淡去,逐漸消失在幽暗夜色。
張小昭和陳皚忙跑過來扶兩人,由于角度問題,他們沒有注意到曲寒星方才的變化,也只當那一吼是什麽功法,未方才心上,關切問:“你們如何?”
蕭滿對他們搖搖頭,問曲寒星:“有無弱點?”
“弱點啊……它怕火!”曲寒星眼前一亮。
“好。”蕭滿應了一聲。
張小昭和陳皚對視一眼,亦生出想法。
“樓哥!”這時候,曲寒星突然喊了一聲,擡起手來招呼。
蕭滿與他相對,聞言轉頭,赫見別北樓朝他們走過來。
“你不在那邊指揮?”蕭滿疑惑問。方才多虧了別北樓,才沒使得衆人一開始便露出敗相。
“東南角已破,沒有我,亦能繼續殺下去。”別北樓“看”向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哥舒将軍,“光憑你們四人,對付它有些難。”
蕭滿向另一處戰局投去一瞥,點頭“嗯”了聲。
“方才聽你們說起,哥舒将軍口器裏能夠噴出毒。”別北樓道。
“是,可有辦法?”
“一時半會兒難調制解藥,大概只能在周身結一層結界。”
他們在這廂商量,哥舒将軍卻無耐心等待,忽的發出一聲嘯,朝衆人猛沖而來!
張小昭和陳皚立時起火陣與火符,總算成功将之阻了一阻。
蕭滿向曲寒星投去一瞥,道:“砍樹。”
“好!”曲寒星立刻明白他要做什麽,眼神一亮,打了個響指。
言語之間,哥舒将軍再度發起進攻,別北樓只來得及在他與蕭滿身上落下結界,足尖一點,抱琴掠至虛空,朝着它猛下幾記音刃。
蕭滿見紅塵離手,通體玄黑的劍身當空翻轉,而他懸停半空,足踩夜風,烏發與白衣起落,素淨額間,乍亮一道赤紅紋路。
有別北樓琴音在前開道,蕭滿後至的劍鋒顧慮少了許多。
劍破風,這一回,見紅塵直刺哥舒将軍身體左側,向着那道空蕩蕩的傷口而去。
太玄上境大圓滿的劍意,到底是對它造成了沖擊,哥舒将軍行動速度慢了許多,不過沒躲——它以為自己能夠如同上次那般,用傷口來規避新的傷口。孰料見紅塵穿身而過剎那,火光猝然升起!
凄厲慘叫聲乍起。蕭滿眼都不眨,飛劍再轉,接上一記橫斬,同樣是燒着鳳凰真火的一劍。
就在這時,曲寒星扛着起碼三十根樹樁過來,腳下貼滿輕身符,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在哥舒将軍周圍堆滿一圈。
蕭滿隔空抓回見紅塵。
張小昭和陳皚的火陣火符落到樹樁上,須臾之間,燃起一片火海。
哥舒将軍被困在火焰之中,憤怒揮舞觸手,運起靈力将樹樁打散打飛。
它身上傷口仍是蕭滿的火與晏無書那一劍造成的,看來尋常火符只能讓它畏懼,燒不穿它的身體。
蕭滿面不改色起身,足尖在騰起的火舌上一踩,避開口器,翻腕出掌,掌心燃起一簇鳳凰真火,狠狠打向妖獸頭頂!
這一剎那,袖舞翻飛,火光照亮夜色。
怪叫聲一刻不歇,太玄中境的妖獸嘶吼、掙紮,痛苦極了,洩洪似的釋放出體內餘下所有靈力,似要拉着火光之中的蕭滿同歸于盡。
它身體在赤紅火焰中瘋狂扭動,生生将蕭滿身前結界打破。趁此機會,一只觸手猛然纏上蕭滿手腕,但下一刻,被蕭滿身上升起的火給逼退。
蕭滿借着它揮出的氣勁倒飛出火海,于虛空之中拉滿弓,一箭瞄準哥舒将軍頭顱。
同樣是淬着火的一箭,于妖獸瘋狂嚎叫、甩手亂舞時射中。
哥舒将軍的身體頹然頓住,繼而後傾,倒地時響起一聲震徹天地的轟隆。
在秘境之中,活了不知多久的妖獸終于在此遇見終結。
蕭滿落回地上。
妖獸臨死前的狂暴沒對他造成多大傷害,幾乎都躲開了,但一下釋放出太多鳳凰真火,讓他神色看上去頗為疲憊。先前的大半日都在獵殺中度過,未曾休息太久,體內靈力眼見着只剩了個底,被風一吹,身形微晃。
幸而別北樓伸手扶住。
“你受傷了。”別北樓低聲說着,取出止血藥與補充靈力體力的丹藥。
蕭滿低頭一瞥,才發現手背有一處破口——大概是被哥舒将軍觸手上的吸盤撕掉了一塊皮——此時正不斷往下淌血。
他甩了一下,那血滴入泥土,俄頃消失不見。
高峰之上,十數個黑袍人盤膝而坐,手敲木魚、口誦佛經,音節古老詭異,低響成片,似一曲從久遠時空裏傳來的咒歌。
陰雲聚集,将圓月遮掩,黑暗天空中,再不見半點光線。
為首之人手捧青銅杯,凜目睥睨遠方,那原野之上,人已恢複神智,眼神清明,但妖獸吼中嗬嗬之聲不斷,一臉狂躁。
雙方正在厮殺,盡是刀光、劍光、血光,以及火光。
一人上前,沖他彙報道:“秘境已經完全封鎖,就算是那個境靈,也打不開。”
“真是美麗的殺戮之花。”為首之人露出一個笑容,勾起的唇殷紅如血,擡起手臂,迎風高呼,“吾主見到,一定會歡喜!”
“讓那兔子把這些人的‘戰績’都遞出去,讓外面的人一起歡愉,他們的年輕一代,是多麽骁勇善戰!”他又道,繼而垂下手,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謙遜語調笑道:“當然了,要做小心仔細,別被那些人發現端倪。”
為首之人話音落地,忽見手中青銅杯上升起一陣血煙,杯身顫顫,似在興奮狂舞。他眼神一凝,伸手在血煙中抓了一把,再放到鼻尖一嗅,借着将耳貼到青銅杯上,最後還将腦袋埋進去。
再擡頭時,面上盡是狂喜之色:
“吾主正在覺醒……那個人——那個白衣黑發的劍者!那個殺死哥舒将軍的勇士!是他的血,讓吾主開始覺醒!”
“要把他抓來。”他一手抱着青銅杯,一手抓住身旁人手臂,話音低沉,語氣癫狂,笑聲止不住,“抓住他,給他單獨開設祭壇,将他的血獻祭給吾至高無上的佛主!”
巨靈山秘境外,疏風樓。
二十六面水鏡之中,一些小隊的獵殺圖不曾有變化,而另一些,新添的代表獵殺成功的紅點如梅瓣散開。
顯然年輕一代不知疲倦,一場夜殺正在開展。
更有一件令人矚目之事發生,一直排在首位的魏出雲小隊的水鏡往後移了一位,新的小隊登上榜首。
下方名字分別是:孤山蕭滿,藥谷別北樓,孤山曲寒星,北鬥派張小昭,玄門陳皚。
而他們的鏡面,屬于哥舒将軍的深紅标志赫然浮現其上。
“竟有人擊殺了哥舒将軍?”
“那可是太玄中境……蕭滿和別北樓聯手,當真如此強?”
“不簡單不簡單!”
樓內如同炸開鍋般沸騰,流月君盡天南一甩拂塵,面露微笑,總算信了先前晏無書說的話。
但坐在對面的晏無書卻說了一句:“不對。”
下一刻,晏無書丢開棋子,甩袖起身,目光沉沉,對疏風樓樓主,亦是這場廣陵試的主辦者道:“秘境裏出事了,我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