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恍若隔世
孤山主峰明光峰, 巍峨依舊。
這是蕭滿重生之後第一次踏入此峰。春日豔陽高挂, 山花遍野, 風裏起落回旋幽香, 道殿前鎮派神劍沉默伫立, 兀自威嚴。
他不疾不徐,目不斜視步入道殿。
各峰坐席列于大殿之上, 朝南的高座是掌門的位置,沈意如未至,朝北正對掌門的座椅, 正屬于停雲峰。蕭滿走過去, 在椅子的左側與右側間選擇了站在左側——他沒資格坐上去, 而右側是雪意峰。
左側則正好是行雲峰了, 不得不說這裏的排列很是微妙。
行雲峰峰主談問舟早已到場, 坐在椅中, 道袍飄飄,羽扇輕搖。見到蕭滿, 他主動打了個招呼:“殿下, 許久不見。”
“談峰主。”蕭滿略一致禮。
白華峰峰主紀無忌亦看過來, 朝蕭滿微微一笑。
蕭滿喚了聲“紀峰主”。
“若算輩分,我與殿下,當以師兄弟相稱了。”紀無忌捋着胡須笑道。
“我竟一時未曾記起, 是我失禮,我當稱殿下一聲師叔才對。”談問舟手持羽扇,向蕭滿執了個禮:“蕭師叔。”
“談峰主不必如此。”蕭滿低聲說道, 轉向紀無忌,道一聲“紀師兄。”
諸峰峰主陸續走入道殿,蕭滿只與談問舟、紀無忌二人相熟,沒同旁人打招呼。不多時,停雲峰右側來了人,正是雪意峰峰主晏無書。
他玄衣輕揚,銀發高束,唇角噙着些許散漫笑意,看見蕭滿時,眉眼彎起,笑意轉濃,碎金般的日光落在身上,模樣相當英俊。
察覺到這人的目光,蕭滿面上沒什麽表情。
晏無書哼笑一聲,卻見他沒有坐進自己那把椅子裏,而是站在了停雲峰椅子的右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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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麽?”蕭滿偏首看向晏無書,他已至歸元境,用的是傳音。
“你不覺得咱們一左一右,站在師祖的椅子前,顯得特別登對?”晏無書亦傳音回答,“穿得也登對,你一身白,我一身黑。”
蕭滿:“……”
蕭滿早見識過晏無書的無賴,從前不為所動,如今更不會動搖,把頭轉回去,斂眸看地上的青磚,不做言語。
道殿裏又來了些人,相熟的便開始招呼,晏無書同其中幾人颔首執禮,卻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蕭滿的回應。
他拖長語調喚了聲:“小師叔——”黏黏膩膩,又綿乎乎的。
蕭滿只覺得此人甚煩,捏了個決,隔絕晏無書傳來的雜音。
如此一來,晏無書不得不作罷。
又過片刻,孤山掌門沈意如到場,一甩衣袖坐入最高的那把椅子裏,沖着對面的蕭滿露出笑容:“小師弟,我終于見到你了。”
“沈師姐。”蕭滿上前一步,擡手執禮。
沈意如點頭受了他的禮,問:“兩位師叔近日可好?”
蕭滿:“甚好。”
“那就好。”沈意如道,目光再掃衆人,開門見山:“今日請諸位來,是商量廣陵試人選之事,就按照慣例,直接推舉吧。”
“瀾峰推薦莫鈞天。”
“重雲峰推舉君澹然。”
“清雲峰……”
“赤湘峰……”
諸峰峰主各道出一個名字,輪到蕭滿,他道:“停雲峰的意思是,我去參加。”
晏無書沒有坐回去,就這般陪蕭滿一左一右杵在停雲峰椅子兩旁,成為道殿上唯二站着的人。蕭滿話音落地,他接話說:“我這裏呢,自然是我首徒曲寒星。”
餘下之人繼續給出人選,待得最後一人說完,各峰都在交換眼神,但無人出聲說話,道殿內出現片刻的沉默。
蕭滿沒參加過廣陵試,不知曉為何會出現如此詭異的局面。
晏無書猜到蕭滿心中有疑惑,便開口說道:“接下來是十二選十。”
廣陵試歷來限制人數,每個門派最多出戰十人,但孤山有十二峰。
往年停雲峰不參與此事,雪意峰上人丁稀少,從上到下,都去廣陵試上開過眼,不占名額。如今蕭滿入停雲峰,晏無書開門收徒,相安無事的局面被打破,人選上便起了争執。
沒人敢把苗頭對準蕭滿,他身後的人是在場誰都惹不起的,加之都知曉他與晏無書的關系,心照不宣默認站在他身後的是停雲峰與雪意峰兩峰,所以雪意峰上另外一個,則成為第一個被反對的人。
晏無書的話一出,赫見有人轉過來問他:“晏峰主,你口中的首徒,可是十年前試劍大會上,用折磨的方式,頻頻使出同一招式,擊退妖獸的那人?”
“沒錯。”有人替晏無書回答,繼而又道:“此人怎可代表我孤山出戰,有辱門風。”
“看來你的意思是,我教導無方,有辱門風了。”晏無書面不改色,手搭上停雲峰椅子上的把手,輕聲說道。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說曲寒星招數不正,心思懶散,慣會投機取巧,不可作為孤山代表。”那人當即反駁。
晏無書笑問:“哦?不如請柳峰主說說,你推薦的那位又是如何能代表孤山的?”
柳峰主滔滔不絕起來。
但即便去了一個曲寒星,還有一人将會被舍棄資格,曲寒星被一番貶低後,諸峰争執又起。
晏無書自問了那話後便沒再開口,蕭滿亦不與他們争論,他繼續看道殿裏的磚,但忽然的,視線裏多了個細長乳白的瓷瓶。
有淡淡的酸甜香氣從瓶口溢出,再看執着瓷瓶的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格外漂亮。
蕭滿掀起眼眸,隔着瓷瓶看定晏無書,用目光詢問他在幹什麽。
“甜酒,去年冬天釀的,半個時辰前才啓封,雪意峰上嘗過的人都說好。”晏無書晃了晃瓶子,低聲道。
蕭滿自是不搭理他的甜酒,收回目光。晏無書卻不依不舍,往前湊了湊,把瓶子舉到他面前:“嘗一口,就一口,好不好?”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問了一句:“掌門,您怎麽看?”
問題被抛給沈意如,下一刻,她将這個難題丢了出去,問正對面的人:“小師弟覺得如何?”
晏無書的細頸瓷瓶還在他面前搖晃,而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投過來,眼下情形如此嚴肅,兩人卻在此處玩鬧,當即有不滿之聲傳出。
蕭滿面上毫無波瀾,對這位孤山掌門道:“不如一戰,輸了的那兩人留在孤山。”
沈意如聽完笑起來,擡手說道:“如此甚好。諸位,半個時辰後,帶上你們推薦的弟子,兩儀殿前見。”
言罷起身離開。
殿上諸峰峰主随後離去,蕭滿看也不看晏無書和面前的甜酒瓶子,轉身走出殿門。
春風拂面,蕭滿素白的袖袍鼓起成旗,在虛空裏招展,宛如鳥的羽翼。
方才那一番商讨,或者說那一場争執并為耗費多少時間,天上晝陽地上日影不曾偏移,他依着來時路回去停雲峰,孰料行至中途,後方倏然出現一道人影。
那人從身後将他抱住,話語裏帶着些許笑意,拉長語調道:“我抓到你了,小、師、叔。”
敢這般做的自然是晏無書,但說完這話,他垂下了眸。
十年不見,蕭滿境界提升,他很高興。可随着境界提升,人竟跟着更為冷淡了,他不高興。
晏無書想,依照沈倦師祖那性子,是不可能把小鳳凰教成冷冰冰的,言傳身教的人大抵是沈見空小沈師祖。那位可是寡言少語、冷情冷面到極點的主,眼見着小鳳凰随了他,晏無書越想越覺得心塞。
但心念一轉,初遇的時候,小鳳凰也是極不情願搭理他的。雖
說那時他救了蕭滿,但小孩兒在泥沼裏陷了太久,吃過虧上過當,怕極了有人在蜜糖裏淬毒或者裹刀,看誰都警惕防備。
這一回,是他做錯事在先,蕭滿冷一點就冷一點吧,反正他不怕冷。
蕭滿啪的一聲拍開他的手,拉開距離後轉身,道:“什麽事?”
“我錯了,和我回去吧。”晏無書朝着蕭滿走了一步,低聲開始認錯,“之前是我不好,林霧派人來殺你,我沒能提前推算出來,事後也沒跟你做過承諾。我保證不會再讓那種事情發生了。”
蕭滿不錯目看着對面的人,漆黑的眼眸裏倒映山間春光,倒映晏無書帶着懇切表情的臉龐,眸底一片冷清。
他想起隔世的那場火,他祭出秘術焚燒山野,換來一場同歸于盡。
雪意峰上的禁制,除了晏無書,無人可解除,若是硬闖,或許能闖過,但必然傷痕累累。可持劍來到他身前的那幾人,卻是一身從容。
若是十年前,晏無書對他說出這番話,他約莫會回一句“保證無用”。可現在,他什麽都不想說。
蕭滿轉身就走。
晏無書追在身後,他境界實在是高深,蕭滿甩了幾次都沒甩脫。
“我們回雪意峰,我同你練劍練陣法好不好?”晏無書道。
蕭滿沒有回應。
“停雲峰上就你和兩位師祖,他們是數百年的道侶,你和他們湊在一塊兒,多不自在?所以跟我回去吧。”他又說。
還是沒有回應。
晏無書不再說話。
就在蕭滿以為他要閉嘴走掉的時候,他輕聲道:“容遠仍是時不時去栖隐處打掃,曲寒星總隔三差五過去塞點東西,他們都很想見你。”
蕭滿腳步倏地一頓。
這十年,蕭滿在停雲峰上修行,除了劍與見紅塵,別的什麽都沒想。大抵是因了踏上無情道的根源就是晏無書,見到他時,沒覺得什麽,而此刻聽見那兩人的名字,忽然。
晏無書見蕭滿有所松動,抓住機會,再度上前,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小聲地說:“我也有東西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