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後會有期
遙遙雲端, 有一白一黑兩道人影。其中白衣之人正是沈見空, 他禦飛劍, 站在劍上, 遠眺着說道:“小姑娘舞跳得不錯。”
沈倦坐在他身側, 邊伸出腳去踩雲,邊拎起酒壺, 抿了口酒,低聲道:
“她本就是不該存在于這世上的人,出生時就應死去, 當年江漱月強行救下她, 卻無法根治她的體虛之症, 習武自是不可能的, 便讓她練舞, 以此調養精氣神。”
“江漱月照顧了她幾年, 兩人分別時,小姑娘說有朝一日, 定要一舞驚天下, 讓江漱月瞧見。如今在名花傾國上一舞, 也算是完成了那一諾。”
沈見空不知道這段往事,但他歷經太多生離死別,對塵世之事早看淡, 生不出太多感觸,轉言道:“你挑的徒弟也不錯。”
“我眼光一向很好。”沈倦語氣裏略有幾分驕傲。
“想來也是。”沈見空微挑眉,甚為贊同此言。
沈倦再飲一口酒, 似在感慨:“不過我這未來徒弟的路,應當有些坎坷。”
“畢竟是世上最後一只鳳凰。”沈見空道,“沒有長輩護持,路當然難走了些。”
“聽起來像在說什麽末代王族。”沈倦拖長語調,幽幽說道。
雲下,神京城東,嘯來天風。這座專做修行者生意的酒樓熱鬧非凡。
二樓雅間,曲魏莫三人,并錢馬趙三人,以及詩棠,圍坐桌旁飲酒吃菜。周姓道者沒參與他們的慶功宴會,不知去向何處。
适才入樓,詩棠大手一揮,讓嘯來天風上招牌菜和最貴的菜,要的酒也是陳年佳釀,是以滿屋香氣甚濃。
詩棠以茶代酒敬座中數人,坐下後,曲寒星問:“詩姑娘,我有一事不解。”
“你說。”
曲寒星看着她:“別人上名花傾國,是為了博名聲,你上去卻是跳了就走,底下的人連你身份姓名都不知,這與我想象中大為不同。所以我很好奇,你為何對名花傾國有如此深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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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以前答應過一個人,一定要跳舞給她看。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個修行者,當年救下我之後,沒多久就離去了,我又不知如何找她,便想出這樣一招。”詩棠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錢三湊過來:“那你覺得……他看見了嗎?”
詩棠笑開:“她喜歡熱鬧,想來會到這祭典上來,所以定能看見。”
“他長什麽樣?是哪個門派的?我們去幫你找。”莫鈞天道。
曲寒星也說:“知道他的名字嗎?若神京城找不到,我們回去幫你打聽!”
“這個就不必啦。”詩棠笑着擺手,“就算她沒看見,但我的心意已經到了。她當年也說過,心意到了就好。”
言罷招呼衆人繼續吃菜。
過了一陣,雅間的雕花門被推開,曲寒星以為是上菜的小二,轉投過去一看,面露驚喜:“滿哥!”
詩棠站起來:“蕭滿!”
蕭滿微點頭,沖衆人致意。
“雜事處理完了?”
魏出雲拉開身旁的椅子,蕭滿坐過去,道:“處理完了。”
在來時路上,蕭滿将境界壓回了原本的抱虛上境,是以無人露出驚奇之色。錢三斟了一杯酒,起身對蕭滿道:
“蕭師兄,我敬你一杯,若是沒你讓神京城的人‘閉嘴’,或許我們已經一命嗚呼了。”
馬五與趙六亦舉杯站起:“蕭師兄,我也敬你!”
“我也敬,多虧了蕭滿!”詩棠給自己茶盞中添滿水,曲寒星與莫鈞天也拿起酒杯,加入敬酒行列。蕭滿垂下眸,浮現猶豫之色:“我不會喝酒。”
“這是果酒,甜的!”曲寒星道。
詩棠跟着說:“嘗嘗嘛,嘗嘗嘛……”
魏出雲掃視衆人一圈,輕聲對蕭滿道:“不喜歡便不喝。”
但蕭滿面上明顯出現了動搖,他盯着桌上酒壺看了片刻,往自己的酒杯中倒了一小半杯,說:“我嘗一口。”
蕭滿微微一抿,表情變得很是奇怪。
的确是甜的,甜中透着酸,而酸裏還帶着澀,略有幾分燙喉嚨。總而言之,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曲寒星笑問:“如何?”
“一般吧。”蕭滿放下酒杯,不願再嘗。
魏出雲盛了一碗湯放到蕭滿手邊。是熬得雪白細膩的乳鴿湯,鴿肉富含靈氣,骨頭炖得酥爛,面上撒着幾點綠油油的蔥花做點綴,分外鮮香。
蕭滿道謝,稍微嘗了一口,便擱下湯匙。
從進門起,他就很是心不在焉。
那道契機仍在心頭,另一端連着晏無書,飄忽不定,若虛若實。
說它虛,卻有着極強的存在感,讓他追着這一點玄妙,輕易便尋見晏無書;說它實,但抓不着摸不到,仿佛是一縷看不見的蛛絲,從晏無書那一端伸過來,時不時撩動心弦。
若是真的蛛絲就好了,那樣便能提劍斬斷。
蕭滿曾聽說過,唯有少部分情投意合的道侶,會生出契機。他不由覺得可笑,心念一轉,覺得大抵又是天道在作祟。
思索片刻,蕭滿以手做刀,聚起靈力,做了一個劈斬動作。
所向之處自然是那道契機。
風起,手落,靈力揮出,但——除了桌上杯碗各破了一些,桌角擦出痕跡,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蕭滿斂眸,到底要怎樣才能斬斷?
“滿哥你在做什麽?”曲寒星發現蕭滿這裏的狀況,驚奇發問。
蕭滿捏了一道潔淨術丢到桌上,一本正經道:“體悟今日所得。”
曲寒星瞪大眼:“也不用這麽着急吧!”
“是急了些。”蕭滿笑了笑,“別管我,先吃飯。”
“哦。”曲寒星轉回頭。
用完這一頓吃到許久的晚膳,一行人走上街頭。花車游行已結束,名花傾國上的表演亦是走完尾聲,但祭典還在繼續,街上各式各樣的小攤尚未收起,游人如織,車馬如龍。
蕭滿走得有些慢,挂在隊伍尾巴上,思索着懸挂心頭的事。魏出雲放慢腳步,來到他身旁,低聲道:“你有煩心事,和先前去處理的雜事有關?”
“不,我只是在思索一些道法。”蕭滿不假思索否認。
魏出雲便道:“我願與你一同參詳。”
這話讓蕭滿不知如何接,無奈只能笑笑,道:“我尚且沒琢磨出味來,不知如何形容。”
衆人走走停停,将整個祭典都逛了一遍,他們自然不願再回驿館,錢三領着大家就近尋了處上好的客棧歇下。
一夜無話,翌日微風細雨,神京城裏添了不少涼意,路上行人紛紛撐起傘,若從上空俯瞰,各色的傘面在長街之中緩緩移動,像是開了一簇又一簇花團。
風掠過衣角,暗藏秋桂的香,來到驿站門口,詩棠沖衆人福了一禮:“各位,就此作別吧。”
“真的不用我們送你回去?”曲寒星道,“滿哥禦風,或者乘魏哥的雲舟,沒一會兒就到了。”
詩棠搖頭:“多謝好意,我自小被家人關在宅院內,從未親自到過那些地方,想靠着自己的雙腿走一走。”
聞得此言,蕭滿不勉強她,低聲叮囑:“路上注意安全,若遇到麻煩,用傳音符聯系我們。”
“我會的。”詩棠撐起傘跨過門檻,笑着朝衆人揮手,“山高水長,!”
她的步伐輕快,時不時轉一下傘柄,讓傘面轉出圈兒,偶爾遇到積水的地方,便提裙躍過去。
沒過多久,行至街口,轉身踏上另一條路。
晏無書一如既往出現得悄然無聲,他站在詩棠面前,将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她:“此藥贈你,可延一些壽命。”
“不必啦!”詩棠微怔過後,笑着擺手,“我已經很滿足了,接下來的路,能走到哪是哪。”
她拒絕得幹脆,神情堅決。晏無書看定她,道了聲“好”,“有別的事要我幫忙嗎?”
詩棠擡起頭,越過傘緣看了天上一眼,對他說:“你要記得答應過我的,給蕭滿他們這次的任務打優秀。”
“我會的。”晏無書點頭。
“那好,沒別的事情了,再見啦。”詩棠道。
晏無書:“再見。”
詩棠提起腳步,繼續前行,似有目的,又漫無目的。
神京城裏小雨瀝瀝,行人歡聲笑語,她也慢慢笑起來。
是再見,亦是再也不見。
人生的路終到盡頭,她一身輕衣,喜悅灑脫。
孤山白華峰。
這本是孤山十二峰中聲音最嘈雜的一座峰,如今卻分外寂靜。成日裏吵吵嚷嚷的低階弟子們皆外出歷練,山林間唯餘鳥啼和潺潺流水聲。
蕭滿一行人完成了任務,又把神京城逛了一遍,自然選擇歸來。魏出雲走下雲舟,便向衆人道別,說去閉關了。曲寒星和莫鈞天把蕭滿拉到他們的寝舍裏,三個人一起橫躺在床上。
“分明才半個月不到,我卻覺得,仿佛過了好幾年了。”曲寒星抱着枕頭,慢條斯理打了個呵欠,繼而看向蕭滿,又道:“滿哥,你終于願意和我們橫着躺在一張床上了。”
蕭滿躺在曲寒星和莫鈞天之間,雙手置于腹上,姿勢矜持規矩。回憶神京城裏發生的事,亦是心生感慨,便道:“偶爾這樣也不賴。”
曲寒星抻了下腿:“接下來似乎無甚歷練任務了,我們要一直待在白華峰上,等到試劍大會。”
“這還不算任務嗎?”莫鈞天反駁他,“試劍大會是最後的考核,我們這一批弟子,能留下來的不足三成,形勢相當嚴峻。”
此言一出,曲寒星沉默。他把枕頭舉起來,遮住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通過試劍,你們想去哪啊?”
莫鈞天:“我想去瀾峰。”
曲寒星:“滿哥呢?”
“我?”蕭滿沒想到曲寒星會問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你應該會留在雪意峰吧?”曲寒星又把枕頭拿開,眼珠子幽幽一轉,“你在雪意峰上住了挺久,那位吳前輩也很照顧你,雪意峰峰主又是十二峰峰主之中最年輕最意氣風發的,留在那好處只多不少。”
不曾想蕭滿搖頭:“我不想去雪意峰。”
曲寒星頗感吃驚,側身看向蕭滿,問:“那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蕭滿說的是實話,接着把問題抛回去,“你呢?”
“我啊……滿哥和魏哥是肯定能通過試劍的!小莫你那麽努力,肯定也能。”曲寒星沉思許久,“至于我……指不定……哎!所以我提前想這個也沒用……”
聽他這樣說,蕭滿打算激勵幾句,莫鈞天比他直接多了,噌的一聲起身,走到曲寒星身前,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別躺了,去練劍。”
曲寒星掙紮着:“我們才回來!”
“魏出雲可是咱們當中境界最高的,他都閉關了,我們怎可懈怠?”莫鈞天振振有詞說道,又問蕭滿:“蕭滿,你來嗎?”
“我這幾日不練劍,我去後峰轉轉。”蕭滿道。
曲寒星表情大變,看起來甚是震驚:“有‘鬼峰’之名的後峰?”
“那處雖然寒冷可可怖,卻是個磨練心性的好去處。”蕭滿點頭,“不若一起?”
“不了不了,我和小莫去演練場就好!”曲寒星聽他這樣說,拉起莫鈞天撒丫子就跑。
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蕭滿不由一笑。
笑完起身,行至院中,替他們關上門。
後峰隸屬于白華峰,是西北一側陡然支起的一座山頭,雖然比不上孤山最孤最絕的停雲峰,但勝在險。
陰寒之氣終年缭繞此間,草木無法生長,陽光亦照不到此處,山石怪異嶙峋,擺放位置也奇特,乍看過去分外陰森,少有弟子願意來這裏。
穿行而過的風似在嗚咽哭號,拂面時猶如刀割。越往上走,風越烈,寒氣越重,刀割之下,又如利針刺骨。
蕭滿面不改色,一路走到最高處,撥開雲霧,尋了一處可坐人的平臺,拂衣坐下。
這裏的風很适合鍛體,也适合磨劍。
契機無法斬斷,大概是劍不夠利,因而蕭滿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劍,在此一坐,便是三日。
白日的後峰上沒有陰晴之分,除了雨或雪,這裏永遠是陰天;夜裏的後峰更是幽暗昏黑,日光尚且照不透這裏的雲霧,更何況月色?
森冷黑夜中,後峰迎來第二位客人。
是一個女子,境界并不低,已至歸元,卻不曾禦劍,而是用雙腳在山道上行走。這裏光線幽暗,卻不難辨明這人的身份,是陣法課上找過蕭滿麻煩的孟教習,亦是當年雪意峰上,逼迫蕭滿交出內丹的孟長老。
她一身黑衣,面色微沉,手持一件法器,走走停停,似在找尋什麽。
行至中途,佩在腰間的玉玦亮了一下,孟闌珊趕緊駐足,低聲道:“阿林?”
聲音直接傳到她識海中:“殺了之後,把他的屍首帶到花滿城,不可留在孤山,我親自派人處理。”
“好。”孟闌珊點頭。
孟闌珊找的人正是蕭滿。
蕭滿這回歷練,白華峰峰主紀無忌給出的評價極高,他又是抱虛上境的修為,排在這批低階弟子前列,通過試劍大會是鐵板釘釘的事。
眼下他與晏無書未舉行合籍大典,沒有名分,不過白華峰上一介低階弟子,若真被哪位峰主或長老看中、收為徒弟,或者名正言順入了雪意峰,日後再想除去,就不容易了。
如今紀無忌外出辦事,峰上無人監管,她又是歸元境,殺一個抱虛上境,還不是信手拈來?
何況這裏還是後峰,死在這裏,根本不會驚動誰。
這般想着,孟闌珊手上法器有了反應。
蕭滿位于後峰頂上,此處極為凜寒,濃雲聚在周身,幾乎看不出身形,露水很重,身上衣衫濕盡。
他在這裏待了三日,任憑風刀錘鍛軀體,凝神垂眸,已然到了忘我之境。但或許是從晏無書那處承襲來的習慣過于深刻,饒是這般,仍留了一分心神在外,防備危險與變故。
當孟闌珊踏入後峰的那一刻,他便察覺到了。同時察覺到的,是她刻意掩藏,卻仍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殺意。
蕭滿一直未動,孟闌珊一刻不停。
當她從峰底登上峰頂,腳踏上平臺的那一刻,蕭滿撩起眼眸,反手抓出劍。
對于想要殺他的人,蕭滿向來不客氣。
蕭滿不再壓制境界,于剎那間提升至該有的守一上境。劍出得利落,重雲濃霧遮掩去了劍光,這裏實在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孟闌珊下意識後撤躲避,避開後換守為攻,看了對面的人一眼,向斜斬出手中長劍,“你竟然守一境了?”
蕭滿不做回答。
赫見此時,劍上升起火焰,迎着孟闌珊的劍向上揮出。
當——
當啷!
接連兩聲脆響,鳳凰真火直接熔斷了孟闌珊的劍。
蕭滿的劍也承受不住真火炙烤,斷裂落地。蕭滿面不改色丢棄劍柄,翻腕出掌,帶着掌心裏的火直接拍向孟闌珊心口!
真火沒入體內,他特意給孟闌珊留了一口氣,沒讓她立刻被鳳凰真火燒死。孟闌珊一連後退數步,低頭看了眼胸口的血窟窿,再震驚看向蕭滿,不可置信道:
“區區守一竟然……”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好欺負。”蕭滿看着她,語氣平靜,“林霧為什麽要你來殺死我?”
“當然是因為你擋了路!”孟闌珊冷冷一笑。
話音落地,鳳凰火從她的傷口直接燒到心髒。
凄厲慘叫響徹山間。
但這裏是後峰,擁有“鬼峰”之名的後峰,向來無人問津。
孟闌珊的屍體倒地,蕭滿站遠了些,面上無甚表情。
這不是蕭滿第一次殺人,在神京城裏,他已殺了好些人。但這是他第一次面臨屍體要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若用真火去燒,實則是在浪費真火,但孟闌珊是清雲峰的人,有傳聞說待得突破至太玄境,便能當上長老,想必有些後臺,這樣一個人的屍體,要丢到哪呢?
丢到山底下喂野獸?必然不行。
問行雲峰峰主談問舟借一瓶化屍水?豈非主動留下證據。
難不成……刨個坑埋了?經年過後必然是一樁奇案。
還是用真火燒了吧。蕭滿在心地暗嘆一聲,正要出手,卻見有人破空而來。
來者按下蕭滿的手,道:“我來處理。”
是晏無書,依舊是那身玄衣,語氣很淡。
他連地上死的人是誰都不問,掏出一瓶化屍水,直接倒在地上。
“這是孟闌珊。”蕭滿低聲道。
晏無書平平一“哦”。
蕭滿蹙了下眉,補充:“清雲峰的人。”
“那又如何?”晏無書說得輕描淡寫,毫不在意此人身份,“現在不過是個死人。”
言語之間,屍體化作一灘濁水,順着傾斜的石面流向低處。
晏無書擡眼環顧四周,“這白華峰……”
卻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晏無書偏頭看定蕭滿,道:“這裏不安全,和我回雪意峰,試劍大會再來。”
蕭滿把自己的斷劍撿起來,道:“多謝好意,但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