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分辰光
“他們應該找上虎鼓山的那個小姑娘了。”
雲臺鎮外向西十裏, 久無人住的農家小院中, 一個老道從懷裏掏出個用油紙包好的雞, 打開、扒下一條腿, 邊吃邊對院子裏的另一人說道。
另一個人瘦得像猴, 坐在塌了大半的院牆上,抻直腿, 伸了個懶腰,說:“咱們已為他們想好解決問題的方法,接下來便等他們将鐘拿出來。”
老道擡起頭, 蹙着眉, 神情苦惱:“可問題是, 拿出來後, 我們要如何奪取?這批孤山低階弟子附近, 可藏着一個高境界的帶路人!”
“你們是說他嗎?”
第三個人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緊跟着,咚——
一聲悶響落地。
一個壯漢将扛在肩上的灰衣道者丢到地上, 笑得有些嘲諷:“這次來的是個歸元初境的小子, 對付起來, 可不要太容易。”
瘦猴蹿過去,捏起灰衣道者的下颌,左看右看打量一番, 問:“不殺了他?”
壯漢搖頭:“他能夠當帶路人,說明在孤山有一定地位,犯不着為了一件祭器, 殺他惹怒孤山。我下的毒足夠他昏睡半月,那時咱們早帶着不聞鐘回了,誰也找不到。”
“說得也是,孤山出來歷練的弟子向來有折損,但若殺了帶路人,便是惹上大麻煩。”吃雞腿的老道點頭,“但還是把他丢遠些吧,看着礙事。”
那瘦猴直接踹了一腳。
灰衣道者被直接踹進廢棄豬棚中,臉上身上沾滿泥灰,不是蕭滿他們此行任務的帶隊者白師兄又是誰?
“走,鎮口守株待兔去。”壯漢說道。
虎鼓山。
鳥雀啾啾啼叫,庭院中盛滿秋日明媚的陽光,偶爾掠過的風晃亂樹影,蕭滿他們四人站在一塊兒,同詩棠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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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蔓延過境,停留不過須臾,蕭滿他們幾人交換眼神,道:“便如你所願。”她拿不聞鐘作為籌碼,縱使百般不願,他們不得不應下。
聞言,詩棠彎眼笑起來,拍拍手道:“那就說定了!”
曲寒星一想到有可能扮女孩子就頭疼,痛苦地拿折扇敲打額頭。魏出雲與蕭滿對視一眼,上前一步,問:“你說不聞鐘只有你能接觸,可能證明?”
“啊?”詩棠被問住,顯然從未思考過這一點。
她在庭院中小步走動,低聲道:“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我們家世代守着這個規矩,沒人敢去嘗試。”
接着腳步停下,看向蕭滿四人,說:“若你們想試,我也不攔,反正它放在這好多年了,除了空占一個地方,也沒起過什麽作用。不過要是不聞鐘因此壞了,可不能賴我頭上,答應我的事還是得照辦!”
此言一出,曲寒星和莫鈞天都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但互相看了看,都不敢去冒這個險。
就在他們打算搖頭拒絕的時候,蕭滿開口:“那就去試試吧。”
“滿哥?”
“蕭滿?”
曲寒星他們都驚訝地看過去。
蕭滿笑了笑,語氣不似玩笑:“除詩姑娘外,無人可接觸,這不是很奇怪嗎?既然是法器,總歸由某個人造出來,若無人可觸碰,豈非造它出來的人亦不能拿?”
當昨夜聽詩棠說起這點時,蕭滿便生出疑惑,想過是否要尋個方法去試探。何況他們總要一試,否則怎麽将不聞鐘帶回去?總不能讓詩棠一并跟着。
詩棠只關心自己提出的條件,當即應下說好,帶他們去昨晚那棟閣樓,一扇接一扇推開長窗。
不聞鐘仍在昨日的位置,一片秋葉落到它身旁,但無人去掃。
曲寒星他們都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不聞鐘,好奇打量一番,低聲說起什麽。
詩棠不催,過了許久,才道:“你們都是修行者,可曾看出什麽?”
“……這個法器太普通了。”曲寒星搖頭,“普通得完全看不出門道來。”
“這世上,極致者總歸不凡。”蕭滿目不轉睛盯着不聞鐘,往前走出一步,“我去試。”
他一躍而下,落到院中。
不聞鐘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安靜無聲。
蕭滿小心翼翼走向它。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他距離不聞鐘僅有半尺時,變化突生!
法器之所以被稱為法器,乃是因為能夠聚集、吸納靈氣。
有靈氣,便意味着會産生靈壓。此時此刻,蕭滿與不聞鐘相聚不過咫尺,不聞鐘周身靈壓倏然加劇,朝着自身猛然擠壓!
“停下!”
“別往前了!”
“那口鐘上的靈力波動紊亂了,再接近,恐怕會自行解體!”
閣樓上的三人大聲喊道。
蕭滿飛身後退。
這一退讓,不聞鐘上靈力停止波動,院中忽然喧嚣的風與它一同止歇。
蕭滿蹙了蹙眉,回身望着詩棠,問:“那你呢?”
詩棠以行動作答,飛快跑下閣樓,走入小院,從幾案上把不聞鐘拿到手上。
這法器周圍的靈壓穩定至極,仿佛詩棠不存在般,不曾受到半分影響。
沒時間驚奇,衆人都來到小院,站在距離不聞鐘甚遠的地方,或皺眉或深思。
“這可怎麽搞?我們要如何把它帶回去?”曲寒星無奈攤手。
“放在盒子裏行嗎?”莫鈞天掏出一個木盒。
蕭滿讓詩棠将不聞鐘裝進木盒,再度嘗試。
——那木盒直接被靈壓給撕碎了,狂風一吹,灰屑漫天。
他迅速退開。
魏出雲緊緊凝視着那口鐘,似在自言自語:“有沒有可以存放它的法器?”
“乾坤戒如何?那裏面不就相當于一個‘無人之地’?”曲寒星有了一個想法,“詩姑娘幫我們把它放入乾坤戒裏,我們帶回孤山!”
莫鈞天抱着手臂:“到時候如何拿出來?”
曲寒星擡頭望天:“……這是個問題。”
天上有鳥飛過,曲寒星看着看着,腦中靈光一閃:“人不能,那鳥呢?貓呢?兔子呢?”
詩棠搖頭:“這裏有陣法,鳥獸進不來。”
“那我去捉一只。”
曲寒星說完立刻行動,從外面逮了個野兔,用術法控制着,接近不聞鐘。
可惜結果不遂人願。
他嘀咕着不如中午就吃烤兔算了,轉念又想到個方法,擡眼看向詩棠:“不如等跳完舞,你跟我們回孤山吧?”
“我并不想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詩棠的唇角抽了抽。
“恐怕這是任務的一環節,讓詩姑娘幫忙,會被扣分。”莫鈞天嘆了聲氣。
說到底,這次的歷練任務,何嘗不是一次選拔?白華峰及各峰都派了人出來,任務從頭到尾都由人跟着,誰辦得好誰辦得不好一目了然,若是哪裏做得不足,直接影響之後的試劍大會。
小院裏有一陣子無人說話,蕭滿慢慢垂下眼皮,摘取腕間的菩提手串,有一搭沒一搭撚動。
夫渚藏在其中一顆佛珠中,蕭滿感覺到它溜了出來,鑽進袖間。
它是魂體,并無肉身,但行走之間,會帶出細微的靈力波動。
……靈力波動。
靈力波動?
蕭滿撩起眼皮,漆黑的眸定定看向詩棠手裏的不聞鐘:“我再試試。”
不聞鐘實在是一件奇怪的法器,風能靠近,雨能靠近,一片落葉能靠近,人與獸卻不能。
因為人與獸皆食五谷,有心思會意動,不夠純粹幹淨嗎?
這般想着,蕭滿向不聞鐘彈出一點靈力。
铛——
一聲響自鐘上傳開,輕輕慢慢漫過小院,散至山林之間,聲清音脆,動聽悅耳。
不聞鐘本身沒有出現自行崩壞的趨勢。
試探成功。
蕭滿舒了一口氣,手上五指展開,做了一個似抓,又似放的動作。
院中風再度變得狂亂,吹得衣袍獵獵作響,溢散在山間的靈力自四面八方彙聚到蕭滿掌上,華光耀耀,刺眼眩目。
他讓詩棠放下不聞鐘,站到遠處,自己則托着手心的靈力光團,逐步走過去,停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上。
靈力越來越多,待到體積倍于不聞鐘時,蕭滿做了一個“罩”的動作。
不聞鐘被這團靈力遮蓋籠罩,蕭滿朝前再走一步,伸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錯目注視那方。
一個剎那,靈力光團之下未生任何變故。
一彈指,不聞鐘立于幾案,不動不搖,寂靜依舊。
一分辰光,風過落葉響,蕭滿隔着那團靈光,将不聞鐘拿了起來,輕輕晃了晃。
铛、铛、铛。
不聞鐘不再是那口位于無人之地,無人敲響的鐘,它的清音随風,漫過遍野山崗。
“大事解決了!”曲寒星大聲說着,一屁股坐到地上,抖開折扇往臉上扇風。
詩棠跟着松了一口氣,拍拍胸脯,道:“既然解決了,但還是要由我保管,等我在祭典上跳了舞,再給你們!”
“互幫互助嘛,是該這樣。”曲寒星點點頭。
其餘人亦無沒有異議。
“還需要一個東西封存起來,否則靈力會散。”魏出雲看着蕭滿手上的不聞鐘,認真說道。
“我有考慮。”蕭滿低聲道。
蕭滿把不聞鐘放回幾案上,從乾坤戒中取出一個玉盒。
這玉盒的作用與那日晏無書給他、用來裝放魂草的木盒一樣,當盒蓋蓋攏,無論裏面是靈力、魂力抑或旁的,都能封存不散。
自然,也是晏無書給的。
他盡力不去回憶這些,把靈力包裹之下的不聞鐘裝進盒中,再取出初到白華峰時,容遠幫他領到的那枚乾坤戒,将玉盒放進去,交到詩棠手上。
“這樣方便你攜帶。”蕭滿道。
“行,那我們鎮上彙合!”詩棠彎眼笑道。
“嗯?”蕭滿對她的提議表示不解。
詩棠壓低聲音:“就是你們先走,我偷偷跑出來的意思啦!”
此話一出,蕭滿不由對詩棠此行目的加以猜測,不過沒有拒絕這一點,把坐地上的曲寒星拽起來,由詩棠送他們出去。
下山途中,他們開始商量誰扮作女孩子陪詩棠去袖舞回。蕭滿自己已是人選之一,便沒參與,由他們互相“謙讓”。
雲臺鎮鎮口有間茶肆,蕭滿與詩棠約好在此地碰頭,等到了地方,要了三碗茶一碗白水,這場“謙讓之戰”還沒打完。
蕭滿坐下喝水,聽曲寒星抖開折扇,情真意切說明自己扮不好女孩子的三百個理由。
魏出雲聽完之後,淡然飲茶:“有符紙在,就算不變裝,袖舞回的姑娘們也識破不了你。”
“那你怎麽不去?”曲寒星反問。
魏出雲:“……”
曲寒星再一指蕭滿:“你看看滿哥,接受得多坦然!”
這回輪到蕭滿:“……”
眼見着要被扯下水,蕭滿放下碗,正欲說什麽,忽感一陣不妙。
倏然之後預感成真,但見一道淩厲氣勁自西面襲來,氣勢洶洶,直指他們幾人!
蕭滿反手抓出劍,夫渚鹿比他更快有動作,從袖口一躍而出,落地化作原身模樣,擡起前蹄,猛地踱向地面。
卻只是堪堪防下了這道氣勁。
阿禿被震得向後退了數步,神情似有苦痛,四股戰戰,引頸怒嘯。
它頸間法器上流光一閃,下一瞬,對方再出悍招!
蕭滿眼疾手快甩出佛珠,将阿禿兜回,魏出雲祭一道符紙,争取出時間,四人迅速避至他方。
轟——
符紙與對方渾厚的掌勁相撞,街面青牆震裂,亂石飛滾。
待得煙霧散盡,終于看清對方模樣。
是一個單手拎了根雞腿,身上滿是污漬油跡的老道。
蕭滿蹙起眉。
阿禿被晏無書用法器抑制住了境界,如今是守一上境的修為,這樣都抵不過來者,只能說明——
“歸元境?”蕭滿問。
“是三個歸元。”一個壯漢出現在斜對角,肩上扛着一根鐵錘,糾正蕭滿的說法。
與此同時,另一個瘦得像猴的人于門樓頂上現出身形。他晃晃懸空的腿,笑着說:“所以你們,就束手就擒吧。”
蕭滿他們都在抱虛境,就算魏出雲前些日子有了破境的趨勢,但歸根結底,不曾突破,便還是抱虛。
歸元境與抱虛境之間隔着一個守一境,高了足足兩個大境界,難怪先前不曾察覺到什麽。
和這樣的人對上……
蕭滿不動聲色,将手裏的劍換成了弓。長弓銀白如霜,流轉淡淡幽光。
門樓上的瘦猴見之一笑:“這武器挺漂亮,品階似乎極高,歸我了!”話畢蹬腿躍下,抓出一把刀,朝蕭滿斬去。
這一刀去勢極狠,沛然刀氣之下,整條街都在發抖。
腕間佛珠震顫,夫渚心有不甘,極力沖撞禁锢。曲寒星擲出暗器,滿目通紅。魏出雲與莫鈞天各自出招,但——
皆被遠處的老道一招化去。
蕭滿站在原地沒動。
他沉眸凝思。
須臾,擡眼。
掌心竄出一簇真火。
刀鋒逼近。
就在這時,一道劍氣自東方而出,劃破長空,淩然落下!
此一劍氣來得兀然又嚣張,裹挾凜然透寒氣息,讓人如置寒冰雪原上。
瘦猴被當空掀飛,重重砸向門樓,再一彈,摔到地上。滿地灰塵被激起,他身上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但沒死。
一個人站到蕭滿面前,骨節分明的手伸出來,把他掌心裏的火按下去。
再偏頭,沖着地上的人笑了笑,問:“你說什麽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