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下第一
蕭滿蹙着眉沒說話, 腮幫子微微鼓起, 慢條斯理細細咀嚼。
這是一只蝦肉餡兒的餃子, 味道鮮香, 口感細滑, 但裏面有個薄的、圓的東西,還硬, 但比不過鳳凰的牙口,差點一口把它崩掉。
他把它吐出到桌上,定睛一看, 是枚銅錢。
蕭滿:“……”
蕭滿不解問:“為何餃子裏會有這種東西?不像是不慎掉進去的。”
魏出雲笑着解釋:“尋常人家過年吃飯時, 有往餃子裏放銅錢的習慣, 若是吃到, 代表着新的一年将會充滿好運。”
“我昨晚特地打聽過一番, 福鍋裏的确有銅錢, 但吃出的人可不多!這家福氣滿開在這似乎上千年了,但上一個吃出銅錢的人似乎是百年前!”曲寒星鼓掌說道, “滿哥, 你這是傳說級別的運氣!”
莫鈞天不信:“真的?”
“的确如此, 我來孤山二十多年,從未聽說過誰在福餃裏吃出過錢。”白師兄笑道,“蕭師弟, 你運氣真是極好。”
“剛下山就有吉兆,說明我們這次的任務定能順利。”魏出雲道。
蕭滿眼底流露出喜悅:“那它要如何處理?還給店家?”
他捏了個潔淨術到這枚銅錢上,順便将橫貫的那道裂痕修複。
曲寒星:“當然是自己收着啦, 這可是福氣錢呢!”
蕭滿點頭,指尖在銅錢上戳了戳,從乾坤戒裏取出一只空盒,将它收起來。
酒樓中有好些同修吃完桌上菜肴,結完賬上路,亦有好些後至花滿城的人走進來,同小二說來一份福氣滿滿鍋。
時間如河,無時無刻不往前流淌,蕭滿他們這桌吃到尾聲,白師兄按照約定過去結賬,回來後對蕭滿他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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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會與你們同路,但只有在危及生命之時,才會出手幫助,平時亦不會出現在你們視野之中。”
“辛苦白師兄。”四人起身,擡手向白師兄致禮。
“分內之事。”白師兄微微一笑,取出一枚玉玦,“這袂玉玦能直接聯絡到我,以防不時之需。”
他把玉玦交到他們手中,話音落地,身形倏遠,飄飄似仙。酒樓裏關注這邊的低階弟子們見狀,紛紛露出羨慕之色。
“我們也走吧。”蕭滿一攬衣袖,對其餘三人道。
“去各家鋪子轉轉,看能不能遇上實用的法器,順便還可以向老板打聽打聽不聞鐘!”曲寒星掏出他的折扇,往半空一甩,落下時再接住。
樓下的說話聲傳到樓上,元曲将茶盞換成酒杯,暢快地喝了一口,道:“鳳凰殿下真是一如既往的有禮。”
又一瞥對面的晏無書,忍不住揶揄:“不過,也不再如往常那樣,只安靜待在你身邊了。”
晏無書表情無甚變化,仍舊是淡然平靜的。
那只小鳳凰喜靜,在大昭寺的禪院裏一待就是好多年,來了孤山,亦不愛去人多的地方,總是在栖隐處看書種花。
這片天空遼闊,他從未想過要拘着他。而他如今的狀态,比從前在栖隐處一坐就是一日要好上許多。晏無書心中是喜悅的。
蕭滿同曲寒星他們打窗下經過,站在路口一番分辨方向,繼續前行。
晏無書看見了,放下茶盞,起身對元曲道:“走了。”
“酒才剛上,你要照看的那群小孩兒也還在底下吃呢。”元曲正舉着筷子從福氣滿滿過裏挑牛肉片來下酒,聞言頭也不太說道
“我事先在聯絡玉玦上留了一點神識。”晏無書道。
聞得此言,元曲也不留他,擡起空着的左手,象征性揮了兩下:“那你走好。”
晏無書袖擺一動,化作一點光芒遠去。
花滿城中有好幾家售賣武器法器的店鋪,蕭滿他們一家接一家尋過去。
幾位老板都極熱情,蕭滿買到一批上好的羽箭,曲寒星對感興趣的暗器出手,魏出雲購入一盞燈,莫鈞天亦沒錯過這個機會,把從門派裏帶出來的一些小玩意兒倒賣出去。
四人各有進出,但不聞鐘的消息是半分都沒尋到。
“這世上有沒有那樣一種法器。”曲寒星綴在隊伍的尾巴上,拉長語調開口。
“哪樣?”蕭滿問。
曲寒星認認真真地說:“可以尋找其餘法器的法器。”
“做夢比較快。”莫鈞天回得不留情面,“或是你用餘下的人生,拼命鑽研,造一個出來。”
蕭滿想起什麽,眸光微動,輕輕拂了下衣袖,道:“若是蔔筮之道了得,是能夠算出來的。”
“可我們孤山,學丹學藥學劍學符學陣,獨獨未開蔔筮一課。”曲寒星嘆了聲氣。
“便是開了,這麽短的時間,也只能學個皮毛。”蕭滿笑了笑。
曲寒星:“……你說得有理。”
日頭漸漸升高,販賣各種早點小食的支攤都收了,街上人少了許多,他們一路走走停停,路過一家坐騎店。
這是專做孤山弟子生意的店鋪,裏頭的坐騎可租可買,許多同修正在店內挑選。
雲臺鎮距孤山甚遠,抱虛境尚無法禦風禦劍,光靠兩條腿,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曲寒星和莫鈞天理所當然地朝店門邁開步伐,魏出雲祭出一件法器。
“不必如此麻煩,我們用它即可。”魏出雲說道。
曲寒星扭頭看過去,差異出聲:“這是雲舟?!”
雲舟是以靈石作為驅動的頂級飛行法器,不僅造價不菲,使用起來更是耗錢。
如同其名,雲舟一般形似一葉扁舟,細長纖小,但出現在街面上的是一艘以玉石打造的船。
它相當寬敞,幾乎占了整個街面,船身精心刻了符紋,上方有華光交織勾勒,形成一個倒扣在船面上的半圓形罩子,想來應是一道可遮風避雨的陣法。
“不愧是魏哥,大手筆啊!”曲寒星鼓起掌來。
莫鈞天費力仰望着,低聲呢喃:“雲舟我還是第一次見……”
一位從坐騎店裏出來的同修奇道:“這該叫雲船吧!”
不過片刻,街上湧來許多圍觀者,紛紛驚嘆不已。曲寒星往前走了兩步,比劃着對魏出雲說:“首先有一個問題,沒梯子,船又那麽高,我要怎麽……”
最後的“上去”二字還未出來,蕭滿一手拎住他衣後領,另一只手抓住莫君天肩膀,點足一躍,便至半空,繼而落到雲舟中。
“好了,上來了。”蕭滿松開兩人,淡然說道。
這時魏出雲也登上雲舟,放了幾塊靈石到操作臺中,雲舟騰空而起,向着雲臺鎮方向行去。
曲寒星拉着莫鈞天到各處參觀,蕭滿坐入艙中,把從談問舟那借來的游記拿出來,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
“昨晚我聯系家中準備符紙時,順便讓他們查了查不聞鐘這個東西。”
魏出雲将窗戶一扇一扇支起,天光灑入室內,将書上字跡照得更清晰了些,随後坐到蕭滿對面,自乾坤戒裏取出一幅畫卷。
“他們查到了不聞鐘的模樣。”
曲寒星在外面聽見魏出雲的話,又是一番贊嘆:“魏哥!不愧是魏哥!”
他和莫鈞天忙不疊跑進來,分別在桌案左右坐下。
魏出雲展開畫卷,一口造型略顯古怪的鐘進入衆人視線。它外表呈銀白色,較之普通的鐘,要扁上一些,底下開口極大,頂部稍顯平整,與其說是鐘,倒不如說它像個倒扣的碗。
“這便是不聞鐘?”蕭滿眼底掠過些許驚訝,它的樣子,與想象中甚為不同。
“嗯。”魏出雲點頭,“是一件低階法器,但沒什麽具體的作用。”
曲寒星瞪大眼:“沒有具體作用的東西還能被稱為法器?”
蕭滿思索片刻,道:“或許有用途,但不為人知,畢竟關注低階法器的人不多。”
“也是,大家的關注點都在好東西上,若是要我們尋什麽青玉案、瑞鶴仙、雁度秋色遠這類高階法器,稍加打聽就能知曉在何處了。”曲寒星深以為然點頭,但細細一思,又覺得還是難辦,“哦,即使知曉了它們的位置,我們也拿不到。”
“這樣說來,無論是高階還是低階,尋起來都不容易呀。”他皺起眉。
莫鈞天輕輕吐了一口氣:“若是境界高深一些,何愁于此?”
這是根源性問題,艙中無人再開口,一時安靜無比。蕭滿尋來筆墨,把游記中講述到不聞鐘的那一頁抄錄下來,與魏出雲的畫卷擺在一處。
他思量許久,道:“等到了雲臺鎮,還是先打聽有哪地方少有人跡。”
其餘人皆贊同。
雲舟在風裏行了一日一夜,終于抵達雲臺鎮。
這裏地處中原,氣候與孤山極為不同。孤山位于北域,秋風一來,立刻吹散夏燥;雲臺鎮雖然亦是滿目黃葉之景,但夏的餘熱仍在。好在諸位都是修行之人,适應力極強,下了雲舟,行走些許時間,便習慣了撲面來的溫熱風浪。
修行者的腳程向來快,不過兩刻鐘,蕭滿他們就從田間阡陌來到鎮口。
擡眼往鎮上一瞧,街道皆是用青石板鋪成,雖不寬闊,但很幹淨。沿街建造的樓宇上了年頭,可全然不見陳腐,反倒透出一種獨屬老物的質樸與雅致。
道路兩旁支了各式各樣的小攤,從蔬果到雜貨小物應有盡有,行人絡繹不絕,孩童們來回奔跑,歡聲笑語響在各處。
“不愧是位于皇城附近的小鎮,熱鬧,富裕!”莫鈞天贊嘆道。
“走吧。”蕭滿向着門樓提起腳步。
莫鈞天想到一個問題,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又瞧幾眼鎮上的人,道:“我們一看就是外人,若直接去問鎮上哪些地方不常有人出沒,會不會被認為很奇怪?”
“小事一樁。”曲寒星笑起來,勾住莫鈞天肩膀,帶着他朝前,“找個茶館喝口水,到時問店裏的夥計就好!”
蕭滿擡腳跟在曲莫二人身後,輕聲道:“你給我看的那些話本總是這般寫。”
“話本上的故事取材于生活嘛!”曲寒星哼笑着說。
鎮口便有一間茶肆,但他們沒選在此處,而是在城裏走了一圈,去了最大的那家茶樓。
落座在茶樓第二層的角落,旁側開了一扇窗,可以看見下面街道,以及隔壁院子的一角。
樓中有個說書人,一拍驚堂木說起昔年舊事,樓中人吃着閑食飲一口茶,聽得津津有味。
這才是适合打聽消息的地方,坐在堂上的人都很閑,沒有立刻要去的地方、着急要辦的事,總樂意和人聊幾句。
他們要了一壺上好的君山銀針與幾樣點心。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茶點先上,接着是熱茶,等店夥計把一壺君山銀針放到桌上,笑着說了聲“上齊了,四位客官請用”,曲寒星便問:“兄弟,咱們這鎮上,有沒有什麽人很少的地方?”
“人很少?”店夥計一番思索,給了出個答案,“東邊的虎鼓山就沒什麽人!”
曲寒星:“就虎鼓山一處?還有沒有別的?”
“北面有個破道觀,城西有幾座廢棄的老宅,都不怎麽有人去。”店夥計想了又想,“剩下的嘛……深夜時分,大街上也是空蕩蕩沒有人的。”
店夥計說完笑起來,蕭滿記起在話本上看見過的東西,偏頭問:“那……有沒有什麽容易鬧鬼的地方?”
“我雲臺鎮毗鄰皇都,皇氣威嚴,怎可能鬧鬼啊?”店夥計擺擺手,對此嗤之以鼻。
鄰桌有人笑起來:“別說,還真有一處。”
“何處?”曲寒星立刻轉過腦袋。
“就他剛才提到的虎鼓山!裏面可是住着喜歡扒人皮、喝人血的女鬼吶!”隔壁桌的茶客講得眉飛色舞。
店夥計不信:“虎鼓山吃人的不是老虎嗎?”
那茶客反問他:“老虎會嘻嘻嘻的笑?會說人話?”
“你真見過?”莫鈞天認真地問。
“聽說的罷了。”店夥計替那茶客回答,說完聽見有人叫他過去摻水,便手腳麻利地去了。
蕭滿取出出雲鎮的地圖攤開,目光落到虎鼓山幾字上。此山位于出雲鎮東,南北走向,正好将出雲鎮與神京隔開。
“分頭查吧。”魏出雲亦看向地圖,細細思量過後,提議說道。
“我去虎鼓山好了。”蕭滿不假思索。
曲寒星跟着說:“我破道觀。”
“那我去廢棄老宅。”莫鈞天道。
如此一來,三處地方的查探任務皆被認領。魏出雲擡眼望定蕭滿:“方才在雲舟上,曾遠遠瞧見過虎鼓山,這山極廣,一人之力難盡所有,我同你一道去探。”
“倒是不必,探山于我而言乃是小事。”蕭滿拒絕,“我擔心除這三地外,還有旁的可能之處,你在鎮上細細找尋。”
“行。”微微一頓,魏出雲才點頭。
“決定好了就吃東西吧,在雲舟上餓太久了。”曲寒星伸手拿起一塊點心,“吃完分頭行事。”
蕭滿可以辟谷,倒不如何餓,可看見曲寒星狼吞虎咽的模樣,馬上又叫了些吃食,并讓店夥計到街上幫忙買點能填肚子的。
樓下的說書人換了一則故事,說起話本裏人與妖的風月紅塵,把吃面吃到一半的曲寒星吸引了去。蕭滿見曲寒星那專心致志的神情就覺好笑,正要說什麽,忽聽窗外傳來雜聲。
蕭滿視線望出窗外,見隔壁院子裏出來一群姑娘,分成兩撥,争執不休。
“那裏是在做什麽?”蕭滿不由問。
“你們果然不是本地人啊。”說話的人是方才說虎鼓山鬧鬼那茶客,“那是舞袖回,咱們鎮上最出名的歌舞行。神京城裏不是就要舉行秋神祭嗎?舞袖回的姑娘要去獻舞。就因這個,這段日子,她們吵架吵得可厲害了。”
茶客神色唏噓,見蕭滿露出不解神情,繼續解釋:“這跳舞,都有領舞之人吧?咱們看跳舞,通常都是看領舞那姑娘,對吧?秋神祭可是陛下親臨的祭典,若是能當上領舞,在皇上面前露臉,指不定能去皇城裏當娘娘呢!”
蕭滿心道原來如此。
簡單地解決好肚餓問題,又約定晚上的見面地點與時間,四人分頭行動。
虎鼓山就在東面,不需要如何打聽,蕭滿直接禦風過去。
秋日的山林,枝與葉格外分明,溪澗裏的水肉眼可見落下了一些,露出青石與土壤。蕭滿站在林間,确定四方無人,取出一根竹笛,輕輕吹奏。
此笛聲泠泠清越,輕快短促,如空山一聲瞉音響。
頃刻,層林之間傳出振翅聲,鳥雀們越過山石草木,自四面八方飛到蕭滿面前,數量之多,如同一片濃雲。
蕭滿将竹笛放下,沖它們微微一笑:“麻煩你們幫我在這山上尋一件東西。”
“啾!”“叽!”
鳥雀們立刻給出回應。
“它是這樣子的。”蕭滿将自己臨摹的不聞鐘畫像取出、展開,給它們看,“不管有沒有找到線索,都請告訴我。”
鳥雀們叽叽喳喳湊過來,往畫像上瞧了一眼,又叽叽喳喳離去。
數百只鳥的振翅引起風動,蕭滿衣角在虛空裏輕旋起跌,他目送它們走遠,收起竹笛與畫像,随便擇了個方向,開始前行。
他也跟着一起找。
蕭滿心底有個推測:雲臺鎮裏不太有人出沒的地方有三處,虎鼓山是其中最有可能的地方。
這山上并非無人居住,且此地蘊藏着不少的靈氣。而不聞鐘是一件法器,哪怕再低階,也該被人持有,否則若它落到路旁,又是如此的普通,怎會入旁人的游記、并如此鄭重地加以述說?
他認為不聞鐘極有可能就在虎鼓山山中人手中,或是被放在此山間某一處。
蕭滿走過許多路,漸漸的,第一只鳥兒飛回,它沒有尋到任何線索。
第二只,亦是如此。
第三只、第四只……第不知道多少只,鳥兒們向蕭滿道歉,為自己不曾尋得什麽而失落。
蕭滿一一沖它們道謝。
許是被陣法擋住了,蕭滿在心中安慰自己,緩慢嘆了一口氣,繼續往山上走。
夜幕落下來,星辰與月升上去,站在山石之上,不經意向東眺望,一眼就将整座神京城看盡。
神京城中上了燈,滿城燈輝明耀華麗,似天上星河落到人間,讓遠望者隐隐能将高低錯落的樓閣屋宇看清。
那皇城莊嚴,高牆四面合圍,禁衛處處把手,巡邏隊慎密來回,河道環繞,守得這座宮殿密不透風。
倏然之間,宮門開了一扇,守在門後的人衣朱紫色,赫然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監。
他躬身行禮,聲音細長:“二殿下,您回來了。”
晏無書平平“嗯”了聲。他依然是平時那身裝扮,玄色的袍子,一把折扇別在腰間,發束得随意,露出眉間劍痕一點。
神京城裏的晚風喧嚣,灌進袖袍獵獵作響,晏無書臉上無甚表情,眸色尤其平淡。
“陛下在乾元殿等您多時了。”大太監又說。
聽見這話,晏無書笑了,刻意柔和語調,道:“皇城之內禁止術法,我既不能禦風,亦不能禦劍,又無打馬乘轎的赦令,便只能一步一步走,勞他老人家多等一會兒。”
大太監氣得臉一白,卻也不敢說什麽。
晏無書便在這皇庭禁內走了大半個時辰,等巡邏的禁衛都換了一次班,才慢條斯理出現在乾元殿前。
這裏極安靜,連聲蟲叫都聽不見,動的約莫只有風和影子。大太監入殿禀報,隔了片刻,出來傳晏無書。
他這次沒特意耽擱,甩甩衣袖,走了進去。
便是入殿的通道,兩側亦有重兵把守,走過它,再經折轉,便見北蒼國的皇帝站在一方書案旁。他身後長窗洞開,漫天星辰入眼來。
光憑容貌看不出這位皇帝的年紀,他亦是修行中人,眉目與晏無書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在氣質上,晏無書看上去懶散了些,這人則相當冷厲威嚴。
晏無書見他也不行禮,随意撿了張椅子坐進去,施施然整理起袖擺來。
乾元殿內沉默無聲,皇帝在桌後拿朱筆批了七八道奏折,才擡眼看向晏無書。這人無聊得看起了雜書。
皇帝眼底閃過愠色,話說得很直接:“朕要一根鳳凰羽毛。”
“鳳凰羽毛?拿來點綴還是入藥?”晏無書擡起頭,又笑了,“我又不是鳳凰,哪來的鳳凰羽毛?”
皇帝不理會他的說辭,只道:“你帶人回孤山雪意峰的事情,朕聽說了。”
“那又如何?”晏無書輕聲問。
“他是你的道侶。”皇帝盯着晏無書的眼睛。
他們兩人的眼睛尤為相像,都是鳳眼,眼角拉出的褶痕無聲上勾,顯出幾分狹長。眼眸又亮,被殿內燈燭一照,皆映出幽光。
晏無書聽見這話,眸間笑意不減,單手支颌,手肘撐在把手上,慢吞吞地說:“可我又不是鳳凰羽毛的主人。”
“這麽說,你不願替朕辦這件事。”皇帝的語氣沉了些。
下一刻,他不再看晏無書,丢開手中朱筆,坐到書案後那把椅子上,偏頭看長窗外的星辰:“那就替朕殺個人。”
“我已經不是你皇室的刀了。”晏無書依舊不打算聽從。
書案上點着香,袅袅的青煙透過香爐蓋上的縫隙飄散出來,溢滿整座華殿。
燈燭在燃燒,風過的時候,那火舌會跟着晃,窗外的星光落進殿中,卻與燭光辨不分明。這裏太亮了。
沉默。
或許不該說是沉默,這裏只是充盈着寂靜,誰都不想與誰說話,但偏偏,有的東西需要斷決。
約莫過了三四分,皇帝取出一塊玉牌。
這塊玉牌材質上算不得多好,雕刻亦有些粗糙,但晏無書看見,神情微微一變。
他的眼神變得複雜,有譏諷,有嘲笑,有冷淡,有嘆息。這樣的眼神一剎,一剎過後,他挑了下眉,問:“殺誰?”
皇帝給出一個名字:“南海刀聖。”
“人家刀聖在南海島上一蹲就是三十年,安安分分、從不惹事,你殺他做什麽?”晏無書上半身往前傾了傾,似有些感興趣。
“他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你殺了他,便能取代他,成為新的天下第一。”皇帝重新看回晏無書的眼睛,和他對視。
“聽上去很誘人,但我對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感興趣。”晏無書語氣幽幽,“這種時候,你應該對我說實話。”
北蒼國的皇帝有片刻猶豫。
當下一次燭火晃動時,他靠上椅背,嚴肅又冷酷地說:“刀聖一日在南海,我便一日動不了南境。”
“殺了他,然後開戰,然後讓這懸天大陸,每一寸土地都姓晏。”
晏無書眼底閃過一抹果然如此的嘲弄,輕呵一聲,問:“可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玉牌。”皇帝将手裏的東西往前一丢,送到晏無書手上。
這一回,晏無書的神情不再生出變化,他手指慢慢摩挲過這塊玉,道:“你想清楚了,這東西只能用一次。”
皇帝道:“換刀聖的命,不虧。”
晏無書從座椅裏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當雙手垂落時,臉上的表情跟着退去,他面無表情看向書案後的皇帝:“的确不虧,或許你就指望着我,和他同歸于盡呢。”
“此話休提。”皇帝冷冷說道。
“虎毒不食子?”晏無書問他。
皇帝沒有接這句話,看向窗外夜空中的星辰,道:“你許久未回來,你母後甚為挂念,去看看她吧。”
晏無書:“陛下,這玩笑開得有點過了。”
他從椅上起身,玄色衣擺如水滑落,折轉之時在虛空裏拉出幽幽光弧,稍縱即逝。
跨過殿門,那個迎晏無書入宮的大太監高聲道:
“恭送二殿下——”
門扉沉沉合攏。
虎鼓山。
山風吹亂林影,晃動一地星月光華。
鳥雀們都說不曾在山上發現那口鐘的蹤跡,蕭滿靈機一動,問它們這山上可有地方不能進去。鳥雀們給出答複,是以蕭滿如今要去的,便是那幾處尋常鳥兒飛不入的地方。
蕭滿心中生出些許微妙感覺,覺得這大抵可算作做賊心虛。
一路走來,山道上唯有他一人的影子,風肆意亂竄,在林裏葉間發出嗚嗚響聲,像是嚎哭。蕭滿在雪意峰上獨處慣了,不覺得夜深時分,獨自一人行走山間有多可怖,可走着走着,覺察出不對來。
——有人偷偷跟在了他身後。是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且從腳步與呼吸判斷,還是個年輕女子。
可若真是尋常女子,作何深夜裏偷偷跟着別人走山路?饒是蕭滿入世不深,亦察覺出這裏面的怪異之處。
蕭滿放慢腳步。
他身後的女子亦放慢腳步。
蕭滿加快步伐。
那女子小跑起來。
蕭滿幹脆停下不走了,那女子閃身躲到一棵樹後。
果然是在跟他。
蕭滿不再前行。
穿行山間的宵風烈了些,掀起他素白的衣角與袖擺,起起落落接連不休,仿佛倏開倏謝的花。
他緩慢垂下眼,靜待那人自行出現,或者離去。
一息、兩息、三息……
大抵過了十個呼吸的時間,那個女子沉不住氣了,從樹後走出來。
蕭滿以為她會選擇轉身走掉,但沒想到她來到距離蕭滿僅有三步遠的地方,大聲問:“你是不是在找東西?”
這人語氣神态理直氣壯,言行舉止渾然不似偷偷摸摸跟在別人身後的鬼祟之人。蕭滿覺得更奇怪了,轉身過去面朝着她,但沒說話。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手插在腰上,仰着臉說:“我暗中跟了你好久,你東看西看,就是在找東西!”
蕭滿仍是沒說話。
他的沉默惹得女子很是生氣,踢了塊石子到他腳下:“我跟你說,虎鼓山整座山都是我家的,你在山上找到的東西,必然也歸我家。”
“哼,你要是再不理我,別說是值錢的東西,就連路邊一棵雜草,我也不許你拔走!聽見沒有?”
她語速極快,擡高嗓門,氣勢洶洶。蕭滿捕捉到話中某個詞,眼眸中閃過一絲光芒,整個人如同被點亮般:“你說整座山都是你家的?”
“啊?是啊!我告訴你,就你剛才那态度,我……”女子被蕭滿的問話搞得微愣,旋即恢複先前的神情,但蕭滿沒讓她把狠話放完
蕭滿從乾坤戒裏取出他臨摹的那張不聞鐘畫像,展開、送到這女子面前,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問:“可曾見過它?”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僅僅隔了一尺,蕭滿看她的目光又那般認真,星輝灑落進他眼中,漆黑眼底唯映一人。
女子被盯了一陣,臉慢慢漲紅,到最後幾乎是彈跳般往旁邊退開:“我……你……男女授受不親!”
作者有話要說: 蕭滿:……原來是富、富婆?
說一下不聞鐘這個東西,取自李白《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中“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一句。
摘抄來的注解:道觀有中午敲鐘的習慣,中午還聽不到鐘聲,暗示道觀內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