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天子當即派宮侍去傳十二門郎将中的嚴世侯和安世侯。
不多時,兩位身穿青銅甲衣身披狼皮大氅的披甲人統領進來。他們的盔甲在胸前、雙肩、腰帶都鑄有虎頭, 氣勢威猛。
十二門郎将是天子親随軍的最高統帥, 共有十二人,各領軍八千。天子令裴三郎用隕石造天子門郎劍, 便是給他們造的。
這兩人都跟裴三郎打過交道。裴三郎給安世侯安利了在親随軍大營開小賣部,嚴世侯則是在大通錢莊鬧出亂子時, 裴三郎給他安利了烤鴨鋪。
兩人朝天子跪地叩首行禮。
天子三言兩語将事情經過告知二人,令他們查銅戟來源, 銅戟模具、冶銅的炭火、京裏京外有冶煉爐的地方都得徹底詳查。
兩人抱拳領旨離去。
殿中的公侯們坐如針氈,四皇子家的尚公和協嫡皇子家的闵公更是緊張。
瑞臨公主見事情已定,對天子說道:“皇兄,我先行告退。曦公家的兩個仆人, 我順便帶走。”
天子點頭,又叫來一隊披甲人護送瑞臨公主。
他讓人給裴三郎看坐, 繼續與殿中的公侯們閑話家常。
滿殿公侯中有半數已經年過半百,只有裴三郎一個十歲孩子, 但他的席位靠前,離天子很近,跟對面的闵公差不多的位次。
闵公是協皇後的父親。
裴三郎的未婚妻是正一品長公主,雖然還沒成親, 但是已經定下,多多少少還是能給些品級上的加分項。他不認識殿裏的這些公侯們, 可坐次席位代表的身份地位還是分得清。他心裏很清楚, 自己坐這個位置就是大號靶子。
小蘿莉在深宮之中, 周圍防得跟鐵桶似的,讓人很難有下手的機會。他在宮外,又成天蹦跶,讓很多人急于下手,想從他身上在小蘿莉那裏撕出條口子。
他還沒成親呢,他們就給他上五百銅戟這種謀反級別的規格待遇,不知道小蘿莉在宮裏面對的又是怎樣的驚濤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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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裴三郎對面的闵公問,“不知曦公對此事有何看法?”
旁邊的人不動聲色地看向這二人。
裴三郎發現周圍的人氣氛古怪,他拱拱手,直言:“銅戟的事嗎?”
闵公點頭,說:“是。事情發生在你的府上,總要聽聽曦公的看法。”
裴三郎說:“沒看法。”
闵公笑笑,不再多言。
裴三郎心說:你哪位?關你屁事。這時候跳出來比比。
坐在中間的一個老頭子見狀便搭話,“曦公謙虛,方才還有妙計,從銅的來源、模具和用炭量查起,連鑄五百銅戟用多少炭都了然于心,想是有獨到見解的。”
卧槽,這老頭想挖坑呀。裴三郎:“顯而易見的事嘛,凡事總有出處,總有原由,反向倒推就好了呀。”
又一人仿佛突然被點醒,問:“曦公如何得知這用炭量的?”
凸!天子還在這呢,你們不給他留點臉的麽?當面給他女婿挖坑下套。裴三郎拱拱手,說:“這事說來話長,我向你們細細道來。我娘有五百甲兵名額,我有五百甲名額。這是禮法和律典規定的,對吧?”
太師點頭,說:“朝廷律例确實如此。”
給他搭臺的又來了,确定了,這是自己人。裴三郎繼續說:“我娘新開府,我的曦公府現在還由太禮府暫管,我今年十歲,還離不開父母照顧,故此,住在我娘府裏,只偶爾離京打理城郊莊園,畢竟要種糧食吃飯的嘛。”
那人咬住問題不放,“這與炭量的問題無關。”
裴三郎說:“我剛打了一批銅戟。”
衆人心裏咯噔一聲,全都望向裴三郎。
裴三郎說:“我去銅監司買銅,司掌怕我年幼不懂事,還特意告誡用銅不能違制,又說年底公侯們進京要補銅,恐銅監司的儲銅不夠,讓我明年再去領。我家府上從披甲人到戰奴,全算上都不足五百人。一千個披甲人名額,目前我們只用了不到一百個,我就先只買了五百斤銅,造了一點點銅戟,加上以前的舊銅戟,我和我父母的披甲人用的銅戟一共不超過三百把。”
天子:“……”
三公:“……”
衆公侯:“……”
家藏萬金的銅錢精成天鑄銅,銅錢都不知道被他鑄過多少,他以會養披甲人和戰奴聞名,連親随軍都被養得壯壯的,沒誰能想到他府上的披甲人和銅戟竟然這麽少。你配得起你的名聲嗎?
那五百銅戟塞到他府上,都還不夠配滿用額的。
裴三郎面對大家那一言難盡的表情,很無辜地說:“我和我娘住在京城,我還有親随軍保護,用不了那麽多甲兵和銅戟的呀。”
那才問裴三郎話的人繼續說:“府上的銅戟少,與知道鑄五百銅戟用多少炭仍無關系。”
喲,不依不饒呀,非要引到我成天用銅錢鑄銅器上去呗?你想得美咧。裴三郎說:“神石鍛煉神劍,日夜炭火不斷,鑄劍臺就在冶煉室裏。”他擡指比劃一個“二”,說:“神劍鍛造歷時兩年,我在冶煉室守了兩年,經常從清晨一直待到深夜,莫說用炭量,一個爐子一天燒多少炭,燒完後剩多少灰,我都知道。”
提問的那人無奈拱手,“佩服曦公。”
宮侍來報,“陛下,長公主在殿外求見。”
天子的眉頭一挑,說:“宣。”
裴三郎趕緊朝殿門口望去,便見身上繡有鸾鳥紋飾的少女邁過門檻走進殿中。她昂首挺胸,步伐沉穩有力,渾身上下都在釋放威儀,像一位臨朝的小女王。
明明是誰家少女初長成的年齡,卻如那柄神劍鳳鳴,早已百鍛成鋼。那身姿步伐、那氣勢,必是經歷過無數的打磨熬煉。金尊玉貴的天子嫡女,處境比他上輩子還要艱難。
羽青鸾走到殿中,伏地,叩首。
她身後端着托盤的宮女和宮侍也跪下,雙手高舉,将托盤托于頭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兩個托盤裏的物什上。一個托盤裏裝的是式樣精美的糕點,另一個托盤裏放有一個不到拇指大小的小陶瓶,一根木簪子,木簪旁還有根與它差不多長的銅針。
天子說:“我兒快起。何事?”
羽青鸾沒起身,筆直地跪在地上,“兒臣聽聞前朝有變,當即下令封鎖後宮,搜查母後和兒臣的宮殿。”
“母後宮裏查出兩人。一個是掃灑宮女,她頭上的木簪中暗藏的銅針已淬毒,又在雜役房小櫃後的牆角下發現暗洞,從中搜出三罐火油、一小瓶從毒箭貂的毒囊中提煉的劇毒之物。經醫匠确認,毒針所淬便是此毒。”
“掃灑宮女招認,受重明宮惠妃身邊的女官指使,以曦公謀反為餌,意圖引我離開天凰宮,以火油燒宮,讓後宮大亂,趁機以毒針刺殺嫡皇子。去捉拿惠妃宮裏的女官時,她已自盡。我将惠妃母子禁足于宮殿之中,餘衆悉數拿下,正在拷審。”
滿殿倒抽冷氣之聲,無不怵然。
裴三郎:“……”卧槽!原來毒招真的在這裏。
天子沉聲說道:“以曦公謀反為餌,火油燒宮,刺殺嫡皇子?”
惠妃的父親尚公驚惶地離席跪地,“陛下,此事必有冤屈。”
羽青鸾的聲音波瀾不驚,繼續說:“從母後宮中的宮女班房搜出糖糕。經查,為母後殿門前侍奉的宮女所有,是協後宮中的掌膳女官所贈。糖糕無毒,可食。”
嫡皇子年幼,喜歡吃糖糕,而這宮女每天在殿前侍奉,嫡皇子進出皇後宮殿都要從她身旁經過,有太多可趁之機。雖然搜出的糖糕無毒,但其用心不言自明。
闵公聽到“協後宮中”四字時,心髒都漏了幾拍,聽到“糖糕無毒,可食”,暗說,好險。
裴三郎看着跪在地上那小小的卻格外沉穩的身影,心裏莫名有些難受。羽青鸾要到明年四月才滿十二歲,換成他上輩子的世界才上小學五年級。他上輩子這個年齡還在洗衣做飯,學織毛衣、搬磚、編螞蚱、做竹蜻蜓、陀螺等小玩具,五毛、一塊錢一個賣給同學,借作業本考卷給別人抄。
天子起身,到羽青鸾身邊,把她扶起來,問:“火油是如何帶進天凰宮的?”如果火油都能從外面帶進天凰宮,那披甲人也得查了。
羽青鸾回道:“從油燈中每日偷取一些慢慢積攢出來的。”
天子輕輕點頭,說:“這糖糕給協後送去,禁足半年,不得踏出鴻鹄宮半步。”
羽青鸾應道:“是。”
“嚴審重明宮上下,不得遺漏一人。”
羽青鸾領命離去。
天子回到席上,說:“今日天色已晚,諸公歇在宮中。”說完要走,又有披甲人來報。他問:“何事?”
“禀陛下,鎮國夫人府到太庶府報案的披甲人和戰奴全部找到。鎮國夫人前後共派出五波人到太庶府報案,其中十夫長四人,披甲人四十人,戰奴二十,全部被人當街殺死,屍體棄于小巷。”
天子揮手,讓來報訊的親随軍退下,問:“尚公對此事有何要說?”
尚公不停叩頭,表示這事跟他無關。
天子出了天鳳宮,去往皇後宮裏。
親随軍進來,把尚公架出去。
殿中的其他公侯們則被親随軍和宮侍送到前殿廣場一側宮中大臣留宿的宮室,每人一間屋子,門口還有親随軍把守,不讓随意走動。
裴三郎覺得這事沒這麽簡單,想理出個頭緒。
如果皇後宮裏稍微出點纰漏,讓那掃灑宮女抓到機會,從頭上取下毒針往嫡皇子一紮,從天子、到皇後、長公主這一串地排下來,包括他家,全部都要涼涼。
天子如果沒了嫡子,他立哪個庶皇子當太子,哪個庶皇子身後的母族勢力就是天子的催命符。
皇後的娘家沒了,天子一家四口抱團取暖,在公侯世族的夾縫中努力求生。但凡他們四人被打掉任意一角,頃刻間就得全部完蛋。
天子出事的後果不必提。
皇後如果沒了,後位懸空,協後名正言順地接掌後宮,長公主的掌宮之權難保,她和嫡皇子便沒了頭上保護的大傘。
長公主如果有點意外,皇後病弱,嫡皇子年幼,無法自保。
皇帝在後宮,除了皇後和嫡女這裏,去到別的宮裏,怕是連喝口水都不安心。
他對宮裏的、朝廷裏的,能看明白的就是這點,至于那些庶皇子身後的勢力,他連關系網都搞不明白,人都不認識。
門口突然出現一道高大的身影,金燦燦的銅甲配上大氅,很威風。那身盔甲比門郎将的少了兩個虎頭,只有腰帶上有一個,是千夫長的穿戴。
那人進來,伏身,叩首:“千夫長井康見過曦公。”
裴三郎喜得從床榻上跳起來,問:“你怎麽來了?快快請起。”
井康說道:“奉天子旨意,前來保護曦公。”他的臉上滿是笑容。如果不是曦公助他,這輩子到頂也只是個百夫長。
裴三郎仰起頭打量他一圈,說:“行呀,這身盔甲真配你。”他好奇地小聲問:“走的誰的路子?”
井康說:“我是嚴世侯嚴門郎麾下。”
裴三郎懂了。他的小命在天子那裏算是穩了。天子把鐵杆門郎将的手下派回來給他,說明允許他還可以再蹦跶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會兒,宮侍送來晚膳。
井康朝他拱拱手,分走他一半膳食,吃完後,才請他吃預留的另一半。
裴三郎懂,這是怕有人對他下毒,先試毒。他雙手抱拳,用力拱拱手:謝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吃完飯不久,有宮侍來召他去見天子。
他帶着井康,身後跟着一隊披甲人,去到天鳳宮,便見天子獨自坐在棋盤前。
這會兒天都黑了,宮裏的油燈和蠟燭點再多也不太亮,光線昏暗,棋盤旁還放有兩個燭臺照明。
天子招呼他坐過去,陪他下棋。
裴三郎:“……”企鵝棋牌游戲裏新手場的水準,就不用拿出來秀了吧?
自己蘇出來的圍棋,跪着也要下完。
他輸得那叫一個七零八落,下得那叫一個顧頭不顧腚,天子還給他下餌下套,輕松把他誘進去包圓吃光了。
輸給天子就輸了。在老丈人跟前輸成這樣,很沒面子的,有地縫他可以鑽進去的。
天子說:“再來。”把盤棋裏的棋子撿進棋盒中,讓裴三郎五子,再讓他先手。
裴三郎滿心MMP,也只能落子繼續下棋。他心說:“凸!老婆孩子剛受驚不小,你還有心情在這裏下棋欺負準水婿。”下棋就下棋,誰怕誰。
他輸得真的慘就是了。
天子冷不丁地突然冒出句,“京中危險,可曾想過去封地?”
裴三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擡起頭“哈?”了聲。
天子順手吃掉裴三郎一片子,慢悠悠地将棋子撿回棋盒,頭也不擡地等他回答。
裴三郎想了想,掙紮了下,說:“陛下,我今年十歲,是可以繼續留京的吧。”
天子擡起頭看向他,問:“你想留京?”
裴三郎點頭。
天子又問:“不怕有危險?”
裴三郎說:“山林裏有毒蛇猛獸,路上有石頭水坑,吃飯喝水也會被噎到嗆到,危險哪裏都有……”後面的話不太好說,去看棋盤,發現已經片甲不留了。他又看向天子,發現天子還看着他,似乎等着下文。他抱拳:“陛下,我技不如人,認輸。”
天子放過他,似随口問了句,“那有什麽是不認輸的?”
裴三郎心說:“命。”這話卻不好對天子說,于是說:“輸不起的。”他知道天子找下棋的意思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天鸾宮方向,發現天子還在看他,說:“夫妻一體,定了親,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相連,榮辱共擔,我想的……其實就是将來都能夠輕松一些,開心一些。”
他比劃道:“建一個漂亮的莊子,地裏種滿糧食,開有水渠,水流潺潺,大水車運着水,轉得嘎吱作響,路上鋪滿青磚,這樣走起來不會有泥,幹淨。路旁種滿果樹,春天到處鮮花盛開,夏天樹下納涼,秋天碩果累累,冬天看雪挂滿樹。”
“成親後,我們在春天可以一起騎馬踏青,用絹布做風筝。夏天有清涼的山泉引入院子裏,在涼亭裏聽着泉水叮咚,吃着冰食,喂着魚。如果把野人清理光,還可以在山上建一座幽靜的小莊子,一起坐看山林美景。要是能辦得到的話,在樹上搭上屋子肯定很好玩,不過肯定會有毒蛇毒蟲,這個還得想辦法。”
“可以到湖邊釣魚,可以造船游湖,坐擁湖光山色。到秋天的時候,可以到山上去狩獵,抓兔子。冬天可以堆雪人,做冰雕,可以圍在炭爐旁吃着火鍋賞雪。”他說得眉飛色舞,眼睛發亮,臉上笑開了花。
天子:“……”
裴三郎笑眯眯地問天子:“美不美?”
天子:“……”
裴三郎:“……”他幹巴巴地說:“我覺得……挺美的……吧。”
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