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在這天子腳下的京城中, 家中能有餘財存到錢莊的, 不是士族豪商就是天子親随軍中的披甲人,他們存錢不多, 衣着也寒酸,但圍聚在這裏的人裏數他們最多。
那些天子親随軍中的披甲人,哪怕沒有穿青銅甲,那高大的身形及半新舊的薄襖下穿的披甲人的特供衣服都非常顯眼,太庶府和太衛府的人,一眼就能把他們認出來。
太庶在湯公府的管家和戰奴們的屍體被擡出來時,特意檢查過。
管家不是被踩死的, 而是被大力拗斷脖子掐死的,脖頸處留下兩個清楚的手指印。他們被擠在錢庫裏,周圍正在發生踩塌事故,人山人海的, 根本無從查起是誰下的手。
因此, 太庶睜只眼閉只眼, 只當他們是被踩死的。
太庶把這些存款金額不多、但人數衆多的披甲人、士族豪商們的小額錢財兌回去, 等他們領回自己的錢都散去後, 大街上也清理出來了,便讓人把屍體擡回府衙, 将重傷的那些人送到醫匠那裏,領着人走了。
至于那些存的是金子、且數量超過一百的, 無論他們是哪位公侯之家的豪商, 或者就是公侯之家, 太庶通通不管,讓他們自己找錢莊理論去,他們在裏面的利益瓜葛,跟太庶府無關。
錢莊裏死去的、受傷的那些,自然得找錢莊的經營者盧铉負責。
于是盧铉被拿下收監。
太庶府和太衛府的人前腳剛撤,入股錢莊的除湯公府之外的其他九家公府的披甲人和戰奴立即就把錢莊圍住了。
湯公府原本有派人來,但最先運銅錢、運得最多的是他們,遭到沖擊最嚴重的也是他們,死傷慘重。管家及身邊的仆人、帶頭的兩個披甲人的屍體已經讓太庶府擡走了,剩下的那些輕傷的戰奴們遇到其他公府的人根本說不上話。
那些存有二萬六千兩金子的豪商們圍在外面想要取錢,幾家公府的管家一致讓他們去找盧铉:盧铉讓他們存的錢,他們找盧铉去,現在各公府拉的是他們入股的銅錢。
九家公府,你一車、我一車地往外拉銅錢。每輛車都拉得滿滿的,車轍印深深的,馬車排成長龍往他們的府上運錢。
這些銅錢進了公侯府就再難要出來了,存錢的八家商豪急怒交加,上去阻止,被戰奴們打得頭破血流。
湯公聞訊趕到時,錢莊裏只剩下六筐半的銅錢,那九家公府正在按堆分。
他們見到湯公親自過來了,很是大方的把剩下的那些銅錢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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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筐銅錢一百貫,折成金子才幾兩。湯公抵押了兩座宅子和效外的大片良田到彙通錢莊貸了五千兩,全投進去了。
湯公氣得臉雙目赤紅,大罵:“欺人太甚,你們這是搶。”
祿公府的管家已經上了馬車,聞言,對湯公說:“當初說好讓我們幾家公府入股分利,也說了要是虧錢由盧铉來貼。我們只是拉走我們應得的。”
另外幾位管家附和了幾句,便各自帶着各自的隊伍回家了。
那八家存錢的豪商頭流血流地癱坐在地上,有人目光呆滞,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大聲哭罵:當初就是他們幾家公府聯手逼他們從彙通錢莊提前取錢存過來的……
那豪商在哭嚎聲中,把各家公府存了多少錢全嚎出來了。
裴三郎聽完哭嚎,默算了下賬:對面錢莊一共投入總計六萬七千兩金子。
雖然金子都變成了銅錢,卻是有賺的。如今那九家不僅拉走了自己的本錢,連同八位豪商的兩萬六千兩、盧铉的一萬兩、湯公的五千兩及賺到的利潤一起瓜分了。
一兩金子七百文利,賺得銅錢四萬六千九百貫,掉抹雜項花銷的零頭,折成四萬貫,相當于四千兩金子。
彙通錢莊裏的幾位股東原以為看到擠兌就已經是出大戲了,沒想到後面還有拉銅錢把錢莊搬空這一出,一個個都是深深的無言和沉默。
對面錢莊還能有股東直接去庫裏拉錢的?
他們的錢莊,連裴三郎都沒有擅自拉錢的權利,所有人都得通按照章程辦。任何人沒辦手續從錢莊拉錢,那就是搶!包括他們幾個股東和守錢庫的!
幾人深深的懷疑,入股盧铉的幾家公府是不是早想打算好要這樣幹了。
裴三郎說:“接下來會有大量的銅錢要來兌金子。一定要控制好金子的周轉和銅錢存量的上限。庫裏的金子多了不怕,銅錢多了……容易惹麻煩。”金子鑄不成武器,銅錢卻是可以的,怎麽也得注意點避嫌。
他看着那些公府拉着那麽多銅眼,眼裏看到的全是銅制工具,鋤頭、鐮刀、鋸子。可在嚴格管制武器甲衣的朝廷眼中,特別是在有銅甲的年代,銅錢太多,意味着能造很多武器兵甲,是很吓人的。
于是彙通錢莊改變策略,庫裏留金子,需要況出去銅錢時,才根據要求兌換。庫存銅錢上限設在一千貫用來周轉,這數目在很多豪商家也有。
裴三郎與幾位股東、錢莊管事們開了個會,調整了後面的經營策略,心有戚戚地回府了。
沒有公司法保護的世界,做買賣全靠契書。如果不是世代經商的人家靠着祖祖輩輩積攢的吃虧經驗,很難在拟契時想得處處周全。做買賣,樣樣都規定得死死的,也沒得做。遇到那幾家公府那樣的合夥人,神仙都得跪。
銅錢拉走,就算是有契書又能怎麽樣?告官,得得過人家麽?一介商人告公爵,身份等級差了四級,每級十板子,四十板子打下去,命都沒了。
太庶回府時,順便把大通錢莊的賬本帶走了。他把事情起因、經過等來龍去脈詳細地寫在竹板上,再把錢莊的賬讓賬房仔細核算,又再把今天兌回去多少銅錢也列清楚,熬了個通宵忙完,第二天呈送給天子過目。
這事涉及的錢財如此之巨,死了十幾個,傷了好幾十,十家公府牽涉其中,案子太大,不敢不報。
天子看完竹板,又盯着錢莊的銅錢數目看了半天,再把竹板給了義公看,問他有什麽看法。
義公想了想,說:“短短兩月時間裏就能聚集如此多的銅錢,着實讓人難安。如果昨日太庶府和太衛府沒有及時到達控制住事端,怕是傷亡遠不止這些。”
天子問:“彙通錢莊的銅錢存量有多少?”
義公說:“聽二郎說,裴三郎認為金子不怕多,擔心像對面那樣兌太多銅錢鬧出事,又改了規矩。”他又把錢莊後面的經營策略告訴了天子。他嘆了口氣,說:“一個個為了賺金子萬金封侯,都魔障了。”
天子笑道:“若非如此,哪能成天挖空心思琢磨怎麽賺銅錢生金子,總比成日走馬鬥狗要強。”他吩咐道:“讓太庶府依律處置。”他又提了句:“前朝武侯留下不少産業,賣一賣,區區兩萬多金子,盧铉還是還得上的。”
義公應道:“是。”他按照天子的詣意,在太庶送來上來的文書竹板上刻好字,呈給天子過目。
天子看過無誤,蓋印,放到待發放回去的竹板堆裏。
大通錢莊倒閉的第二天,就有人拉着大量銅錢到彙通錢莊來兌金子。
錢莊總管事熱情接待,指着連夜挂上去的牌子,很是客氣地告知:數額太大,兌不了,要不您小額地兌?
來兌銅錢的人又問,“聽說存進去就可以随取随兌不受限制了?”
總管事說:“存金子,随取随兌。存銅錢,超過一千貫,一百兩以下,存滿一個月以後,随取随兌,超過五千貫,三個月後随即随兌,一萬貫……您看這牌子。”
兌銅錢的人說:“昨天還沒這規矩。”
總管事指指對面,說:“對面倒了,引以為戒,我們還想做長久買賣,您見諒。”
兌銅錢的人冷笑:“這開門做買賣,我把銅錢都拉來了,你們不給兌,我看你們是存心刁難。是不想把這買賣做下去嗎?”他的臉色一沉,身後的戰奴們上前。
姜二郎走出來,笑眯眯地賠禮,說:“本小利薄的買賣,折損不起,你們別砸錢莊,砸我。”
兌錢的人也堆起假笑,說:“二公子,您金尊玉貴的,我們哪敢砸您。這開門做買賣的,哪有買賣上門往外推的。”
姜二郎點頭,說:“那是,那是。”
兌錢的人說:“那給兌了吧?”
姜二郎指向排隊的隊伍,說:“今日一共限兌五百兩金子,單人最大限額不超過三十兩,您若是需要兌金子,可遣仆人先排上隊,晚了的話,前面的人兌完,後面就沒有了。”他還去幫忙領了塊號牌,說:“憑號排隊,防止插隊。”
兌錢的人:“……”他拉了十車銅錢過來,只給兌三十兩?
姜二郎把號牌塞到他的手上。
旁邊窗口挂出牌子:“今日金子已經兌完,請明日再來。”
兌錢的人:“……”
姜二郎默默地轉身回後堂。
魯二郎瞄他一眼,又瞄一眼外面,低聲說:“那是祿公府的大管家,聽說要兌近萬的金子,擔心別人把錢莊裏的金子兌光,派人趕着車,把路給堵了,不讓其他公府的人過來。”
姜二郎說:“這幾日只怕不得安生,我們都盯着些。”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三郎沒來?”
魯二郎說:“沒有。或許又在忙馬鞍作坊和總店吧。”
……
裴三郎既沒去馬鞍作坊也沒去旗艦店,而是武課師傅求到他跟前來了。
武課師傅有個哥哥被關到太庶府的大牢裏了。現在只有兩條路:一條,三日之後處決。第二條,十貫銅錢贖命。
十貫銅錢是一萬文,折成金子是一兩。
一個戰奴,便宜時賣二百文,最貴的學過戰鬥技能可以當披甲人用的,五百文。女奴只需要花上八十到一百文就能買下來。
武課師傅沒那麽多錢,就求到裴三郎這。
不白買,賣命給他。
裴三郎在心裏默算,再能打的披甲人也不可能一打五十,就算是口糧上能省點,也不劃算。他買五十個戰奴,靠人頭堆都能把披甲人堆趴下了。
他不想買,可武課師傅教了他三年,免費替他訓練戰奴,甚至還巴巴地給他訓練死士,雖然還沒訓練出來,但成天紮根在校場把戰奴當成死士訓練得死去活來的,對他很是用心。他想要拒絕,但不太狠得下心。
他想了想,問:“你兄長犯了什麽事?”
武課師傅告訴他,他哥幹的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被太庶府端了聯絡點抓到了。
裴三郎又問是哪方面的消災。
武課師傅告訴他,取人項上人頭的那種。
裴三郎:“……”殺手啊,還是個殺手頭子,而且是一個連一兩金子都沒攢下來的殺手頭子。這比混社會被抓到派出所卻連保釋金都交不出來還要慘點,好歹人家只是收點保護費,他這個是賣命。
雖然殺手是個跟妓者一樣古老的職業,但是,他活了兩輩子頭一次遇到,想都沒想過。以前那都是在電視劇和電影裏看見的。
不過人家不叫殺手,叫暗甲人。
這奇葩的世界,奇葩的人類。
他不想買!這買賣絕對是個虧,還是個麻煩。于是他讓武課師傅打借條,借十貫錢給他。
武課師傅打了借條,千恩萬謝一通過後,帶着十貫錢飛奔出府。
裴三郎吃完早飯,整理了儀容,正準備出門,武師師傅把他的暗甲人哥哥領到跟前。
暗甲人哥哥叩頭喊主人:“以後我這條命就是主人的了。”
裴三郎:“……”他讓暗甲人擡起頭,看看那跟武課師傅酷似的臉,又再看那比老農民還像老農民的模樣……
他沒說要買的,那十貫錢是他借給武課師傅的。這樣的暗甲人,白送給他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