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溪雲初起(六)
“挺過鹽刑的都是好漢。”影五收斂了沒心沒肺的笑容,往影七身邊靠了靠,“偷跑出去一次而已,而且也回來了,這算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寬進嚴出,影宮确實太苛刻了。話說回來,你偷跑出去到底是去做什麽……”
提起影宮和鹽刑,影七感到渾身鈍痛,難以遏制地從胸腔裏翻湧出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一把推開影五閃身出屋,趴在門柱邊幹嘔,吐幹淨了,才漱了漱口若無其事地回來。
影五有點心虛,他知道任何人受了鹽刑都必然會對影宮生出可怖的陰影,影七也不例外。
于是當做沒看見他的失态,識相地轉了話鋒,挽起袖子,拿藥布給影七擦背後的傷口,一邊苦口婆心教他:“說了多少遍,護衛主子也別不要自己的命,稍微也躲着點。這裏還插着兩個鐵片呢,你等着啊我薅它出來。哎呦喂呀這插得這個深,倒鈎卡肉裏了,你忍着啊。”
“嗯。”影七淡淡答應。
影五一手扶着影七後背,右手的血楓鈎深深挖進傷口裏,撬出兩枚血淋淋的暗箭,随手往地上一扔。
“疼嗎?”
“沒事。”影七漠然回答,仿佛這點兒傷痛根本不在他身上。
“真能忍。”影五擦了擦手,忽然睜大眼睛,“你這影衛烙印底下是什麽?”
他擡手摸了摸,影七右肩胛那影字烙印底下蓋着塊凸起花紋,被影字烙印壓着也看不見是什麽,影五小聲嘀咕:“這是個什麽東西,一朵花兒?什麽花?”
影七身子顫了顫,眉頭皺起來,拎過衣裳披上,嚴肅道:“随意刺的刺青罷了。”
“随意……就刺了朵花?為什麽?花紋在肩胛上,你自己夠不着吧,誰給你刺的?”影五摸着下巴幹笑起來,“哦……我就問問,別這麽嚴肅。”
“恩人賜的。”影七敷衍道。
“恩人刺的?好好好,我不問了。”影五一把抄過影七肩膀,“你越來越冷了你知道不,千萬別被我哥給帶壞了,真的。”
影五好相處,即便身處高位,仍舊像個半大孩子。影七嚴肅冷淡的表情并未松動。
“別管我。”影七遞給他一卷藥布,“纏上。”
Advertisement
影五撸起袖子,左胳膊上被那幫孫子的火器燒着了一片,化了膿。
“唉,我貌美如花的左手啊。”影五吸了吸鼻子,接過影七遞過來的藥布,鬼哭狼嚎地嚷着疼給包好了,一轉眼瞥見影七身邊兒扔着一件侍衛服,影五奪過那件侍衛服看了兩眼,一臉跳脫神情忽然凝了一瞬,“你怎麽能穿這個?”
“不過是件衣裳。”影七專心給自己包紮,心不在焉地回答。小福子好心拿來給影七蔽體用的,明日還得還給人家
“喂喂喂,你別忙活了,聽哥說。”影五晃了晃影七,在他眼前搖着這件衣裳,認真囑咐,“衣裳不能随便穿,你是鬼衛,可以穿影衛服,但斷不能穿侍衛服,這是幹咱們這行的規矩。”
“好。”影七随口答應。
“好什麽,你得記着啊,不省心呢。”影五反複囑咐。
“嗯。”
窗外明月高懸,窗棂上映出一人的影子——影四剛與世子商讨完碧霄刺客之事,路過影七住處,在外邊冷漠道:“影五,滾出來。”
影五聽清來人聲音,撓了撓頭,扔下影七歡快地蹦噠出去:“來了來了滾出來了哥!”
影七無奈舒了口氣,繼續給自己上藥。
身上劍傷密集,好在并未傷至筋骨,不必勞動醫殿的大夫,只是流血太多,疲憊勞累過度,不得不靠在床頭憑幾前閉目歇息。
恍惚間聽見影四在外邊冷冷命令:“影七,殿下吩咐明日去書房見他。”
影七忽然睜開眼睛,扶着手臂掙紮起身,愣愣望着已然不見人影的窗棂。
殿下要……見他。
殿下還是給了他體面的,他也不想在殿下面前那麽搖搖欲墜,那麽不堪一擊。
他還想再問,影四卻已離開了。
第二日清晨,影五影七早已單膝跪在書房外待命。
影五沒精打采,戳了戳身邊嚴肅跪着的影七,連着打了幾個大呵欠:“昨夜抓了好幾個內應,我剛睡一小會就被叫起來去審問……好累,今日不該我輪值,居然還得起早聽命,娘的什麽事兒啊。”
影七面無表情,沒說話。
“北巷的小籠包,等會去吃啊?”影五樂此不疲捅咕影七,“大師傅包的肉餡可足了,一口咬下去湯水肉香滿屋都是,等會跟我吃飯去,啊你是不是怕影四啊,沒事咱不帶他。”
“我當值。”影七道。
“我請你,哎呀求你了,去吧去吧,我哥還審問奸細呢,不陪我去……”影五掰着細長手指算了算,“我現在還能請你呢,再過兩天我就得靠我哥養我了。”
“雖說府上月例挺豐厚的,不過,有錢還怕花不完啊,我得吃喝賭啊,主要是賭,銀子都砸在那家滿庭歡的賭坊裏了,哎,其實我不常輸啊,但我總不能贏尹小姐對吧,嘿嘿。”
“好吧其實是我贏不了她,但我老想贏她,所以老去,我哥總是去裏面抓我回來,可沒面子了!”
大堂的木門支呀推開,流玉輕聲招呼:“二位大人,殿下在書房等着了。”
兩人踏進書房,颔首行禮,李苑正伏案撰寫書信,偶爾擡筆蘸墨,露出的一截手腕和白玉的筆杆一般白。
影五抻了抻影七衣袖,小聲提醒:“小七,別一直盯着殿下看。”
影七方才回神,微微垂下眼睑。
兩人微微低着頭單膝跪地靜靜待命,聽見世子殿下擱了筆,手書折了兩折放在一邊。
“召你們來沒什麽大事,昨夜你們二人随護父王與我,有功。”李苑靠在躺椅裏緩緩道,“不過你們的地位實在是無可提拔了,我就賞些俗物吧。”
李苑賞了影五一塊書案上放着的羊脂玉佩,賞了影七一錦袋金瓜子。
影五噗地笑了:“多謝殿下,屬下就喜歡俗物。”
李苑輕哼:“笑什麽,府裏數你最皮,整日上蹿下跳,這次念你有功,他日若是貪玩誤了大事……”
“不敢不敢。”影五跪着往前蹭了蹭,搖着尾巴谄媚道,“殿下能給我放個小假就更好了。”
“府上正缺人,不準。”李苑擺擺手,“這兒沒你事了,別在我眼前晃蕩。”
影五蔫了,耷拉着耳朵退出去。
書房裏清淨不少。
影七默默低頭跪在李苑腳下,盡量壓低呼吸聲。
一只修長瑩潤的手遞到影七面前。
手指細長幹淨,沒有半絲傷痕, 影七怔怔看着李苑遞來的手,一時不知所措,捧着剛剛世子賞的小錦袋金瓜子,遲疑半晌,把那一小袋金瓜子放回李苑掌心裏。
李苑也愣了愣,兩人對臉茫然。
“……我讓你扶我起來。”
影七身子猛地一顫,閃電般伸手把李苑扶起來,李苑一手扶着影七一手扶着牆,頭一次看着別人扶自己扶出虛影的。
他本扶着影七的手腕,慢慢滑上去,在影七僵硬冰涼的手上輕輕握了握,“傷得重嗎,去醫殿看過了嗎。”
影七低聲回答:“嗯。”
李苑嘆氣道:“去把桌上的書信帶走,三日後送到臨州杏堂。”
杏堂那邊的醫術和藥材比王府還高明,剛好能給小七療傷。
“是。”影七不敢再在世子溫暖掌心撫摸下多逗留,起身收了桌上的簡陋對折的書信。
李苑擡手搭在影七拿着書信的手上,用掌心暖着他冰涼的手,溫和囑咐:“不要看。這是王府機密,攸關存亡的大事。”
影七怔怔拿着書信,仿佛攥着千斤重擔,低聲應道:“是。”
被那只溫潤如玉的手輕輕握着,自己布滿陳舊傷痕的手顯得那麽狼狽難堪,溫熱觸感順着李苑的掌心滲進影七的皮肉,不容他拒絕。
影七沒什麽表情,眼神也不再清澈單純,而是一片深沉漆黑。
但其實他已經死寂許久的心裏有一絲觸動。殿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牽過自己的手了。
仿佛從前的情景重現。
從前殿下牽了自己的手,他誤以為自己被殿下寵愛,于是一步步陷進去。
這一次不要再陷進去了。
“去吧。”李苑又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多小心。”
他已經冷落了影七這麽久,大概也不會有人再盯着他不放了。
影七走後,李苑仰頭看着屋頂被封住的瓦縫,愣了一會兒神。
想起影七在自己面前卑微順從,尤其是他曾經在自己懷抱裏的單純幸福的眼神,好像終于得到主人撫摸的小動物,單純得不得了。
李苑默默想念,待在書房裏無聊,拿出紙筆,描摹着小影衛的側臉。書案下邊已經攢了幾十張了,都是小七。
小七似乎真的對自己失望了,傷心了,眼神裏一點神采也沒有,說話也只是一個淡淡的嗯字。
自己卻什麽都不能解釋。
其實李苑挺想找人說說話的,他父王已經病得挺重了,怕聊完以後病得更重;梁霄那個花心蘿蔔想必也體會不到單戀的鈍痛,說了也白說;去祠堂找母妃傾訴,剛一開口,靈牌下的燭燈一下子滅了三盞。
唯一能聽自己說話的影四還去審犯人了。
李苑想了想,在紙上默默寫情信。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夜晚,第一次在紅樹林見到一個少年,就迷戀上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怎麽告訴他,或許很多年後他都不知道我心悅他。”
落款想了很久,“李苑”、“苑”,太正經了,塗改了一下,改成“逸閑”,好像又差了點什麽,又塗改了一下,最後敲定了“夫君”。
洋洋灑灑寫了十好幾頁,寫罷,攏在一起在桌上戳了戳,跟之前畫的小像合在一起,打算讓影四有空去找人裝訂一下,先出個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