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繭(七)
昨日睡得太多,李苑醒的很早,天還沒亮。
醒來看了一眼腳下,沒人。
揉着睡眼看了看床底,也沒有。
這小影衛,還真是一歇班就走啊,一點兒也不慣着。
李苑敲了敲床沿,輪值的鬼衛倏然落地,影焱颔首問:“殿下有何吩咐。”
李苑打了個呵欠,慵懶道:“影七呢。”
影焱抿唇笑:“小七起早去了訓場。”
李苑皺眉:“你們訓練怎麽改這麽早了。”
影焱搖了搖頭:“小七是去加練呢。”
李苑連連打呵欠,反正又睡不着了,披上衣裳:“帶我去看看。”
“是。”
燈火熹微,天還沒亮,王府寂靜,訓場也空蕩無人。
李苑在訓場的鐵栅門下站定,揣着手向裏面張望,看見兩三個穿黑衣的人影,其中一個是小七。
影七求了影四影五兄弟倆指點,影四作為統領自然答應,影五本就嗜睡,大清早被他哥拖來訓場,抱着石柱也能打起呼嚕來。
影七跪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面,金沙溢出指間。
他喘得厲害,寒涼秋日汗流浃背,雙臂衣袖挽起,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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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五困得快睜不開眼睛,抱着訓場的石獅子道:“唉呀小七……慢慢來吧……大清早的幹嘛非要來挨打呢,你是有多想不開……別說王府了,你就是從北華這一片找,能有幾個敢跟我交手的啊……”
影四面無表情,坐在一頭石獅座上,翻看着記錄戰術的舊冊,用筆勾畫,漠聲道:“太差了。”
飛廉組的鬼衛仍舊有難以攻破的局限,在地形複雜時可以輕功輔助,這樣的空場裏遇上對手無處遁形,很難活命。
影五說得沒錯,在實戰裏,擅輕功弱格鬥的飛廉組鬼衛太容易犧牲。
影七無奈點頭:“是,我會繼續加訓的。”
影四合上舊冊:“不可急功近利。今後我會慢慢教你,今日足夠了,回去休息。”
影五早就趴在石獅子頭上睡着了,打起一串小呼嚕。他打影七一只手足夠,實在沒什麽挑戰。
影七掙紮爬起來颔首作揖:“多謝統領……我再留一會。”
影四目視着影七許久,扛起睡得翻白眼的影五回園林睡覺去了。
李苑在訓場鐵栅門外伫立,無言望着一身傷痕灰土,仍舊固執留在訓場裏獨自加訓的小影衛。
影焱走過來,給李苑披上一件衣裳保暖,抱臂望着訓場裏孤寂固執的身影,朱唇微揚。
“小七和您少時很像。”影焱輕聲道,“您當初在劍冢裏也是如此,前輩說,要您拉斷一萬根弓弦,您果真就那麽做了。”
李苑擡起右手,看了看自己光滑瑩潤的手掌和指節。這上邊曾生了無數層硬繭,被父王逼着用藥液泡掉了,從此再不準他碰弓箭。
“和我像……有什麽好的。”李苑放下手,遠望着影七揮汗如雨的身影,無奈笑笑,“一樣被斬斷羽翼,永遠關在籠子裏嗎。”
影焱搖頭:“殿下,您不會一直如此,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您自由。”
李苑咬牙道:“你們誰都別幹傻事,我這樣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纨绔一世,足夠。”
影焱不置可否,颔首遵命。
世間許多事,不是一位世子殿下能夠掌控得了的。
影焱問:“殿下去同小七說說話嗎?”
“不了,回去給他拿點藥,從我賬上取。”
“是。”
李苑知道他的小影衛要強,每次見自己都把身上打理得一幹二淨,狼狽的樣子一定不想讓自己看見。
影焱陪着李苑回去,路上輕聲感嘆道:“殿下真貼心。”
李苑回頭看她。
影焱彎起月牙似的眼睛微笑:“被您喜歡是件走運的事。”
李苑咳了兩聲:“不是啊,我沒有啊,別瞎說啊。”
“屬下告退。”影焱送世子殿下至寝殿,撤身隐沒進陰影之中。
影七今日尋了個空閑,向影四告了個假去影宮。
影宮坐落洵州,與越州相去不遠,影七腳力好,半日就到了。
影宮守衛攔下影七:“站住,幹什麽的!”
影七摘下腰間紅木影牌遞上:“我來取東西。”
守衛一見這影牌上的天香牡丹紋,頓時肅立行禮:“原來是鬼衛大人,小人失禮,您請進。”
影宮三位掌事各司其職,李掌事李牧岚掌印,主考核選拔人才;薛掌事薛寧海掌罰,主刑罰操練;趙掌事趙靈運掌兵,也稱神匠,主鑄造鬼衛神兵。影宮宮主不常現身。
影七進影宮時,薛掌事見人便嘆了口氣,這小子,挺過鹽刑還當了鬼衛,地位還壓自己一頭,這可哪兒說理去。
薛掌事上前給影七行了一禮,心裏只想着這小子千萬別記恨自己。
影七至今看見薛掌事仍舊會脊背發冷,匆匆還了一禮便走了。
影宮裏彌漫着陰森潮濕的血腥味,從各個方向的刑室中傳來凄慘哀嚎,影七低着頭,雙腿發軟,扶着牆,指尖顫抖。
匆匆走到一處無人的角落,影七扶着牆角幹嘔,嘔到胃裏泛出酸水,兩個小腿都在發抖。
他沒想到自己對影宮陰影至此,鹽刑留下的創傷不僅在身上,還在心上,若不是非回來不可,他一眼也不想再看見影宮的大門。
“哎,哥們,你還好吧?”
身後有人說話,少年的聲音清脆天真。
影七緩緩回頭,看見那小個子的少年。
顏伶商一蹦三尺高,見鬼似的後退咣當貼在牆上,哆嗦道:“寂寂寂寂寂寂寂哥?寂哥!我天天都給你燒紙啊你在底下過得好嗎!不會是來帶我走的吧?我我我我剛考進九嬰組,前途一片光明,你可別帶我走啊!”
影七見是熟面孔,緩了口氣。
“進九嬰組了,恭喜。”影七道,“再熬一陣,就出來了。”
顏伶商壯着膽子,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影七:“寂哥?活的?”
影七皺眉。
“真是活的!”顏伶商蹦跳着扒在影七身上,欣喜若狂,“老大你怎麽挺過鹽刑的,你真爺們!!!”
一提鹽刑,影七胃裏翻湧,惡心不已。
“不提鹽刑。”影七強忍住沒有失态,“我來取我落在這的東西,之前走的,太急。”
“行行行我帶你去!”顏伶商堪比他鄉遇故知,小個子跑起來虎虎生風,拖起影七就跑。
一路上狂吼:“喂!都看過來!咱們老大回來了!影衛!老大是影衛了!”
影七揉着太陽穴,低聲道:“是鬼衛。”
顏伶商愣了一下,露出一個老驢啃着仙人球的震驚表情,比之前吼聲高了三番:“鬼衛!”
這時候正是影衛訓練兵休憩的時辰,大家都閑着,不多時就全被顏伶商給招呼過來。
影七像乍回花果山的美猴王,一群小猴兒叽叽喳喳湧過來圍觀。
影七即刻消失,沖過來抱腿的小猴子們撲了個空。
顏伶商從人群腳底下爬出來,追着影七跑了:“哎老大等等我呀!”
翻出訓練場,落在後門附近,周圍才安靜。
顏伶商趴在訓練場的小窗口,探頭看着影七:“老大我不能出去,出去就要挨罰了。
“不必出來。”影七蹲在牆角,雙手在一塊壓實的土地上翻土,挖了一會,露出布包一角,影七小心翼翼把布包挖出來,拂去泥土。
顏伶商趴在窗臺上,雙手支着頭:“這不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嘛,那麽貴重,要拿去做什麽?”
影七默不作聲,起身離開。
顏伶商叫了他一聲,影七回頭看他:“何事。”
少年托腮問:“老大你說,我能挺過這三年嗎?”
“我會不會死在這兒?”
影七轉身望着他。
顏伶商眨着大眼睛,揉了揉頭發:“我不想當小乞丐了,我也想出去,當影衛。”
影七道:“在心裏想一個人。”
少年一愣:“什麽?”
影七的身影消失,留下一片冷寂風聲。
“在心裏想一個人,熬不下去的時候,就在心裏想着他。”
這辦法确實很好的,只可惜有副作用——
會迷戀上心裏想的那個人,從此無藥可醫。
影七得趕緊趕回去,回去就是九月初六,世子殿下的生辰。
他回府的路上居然撞見了影四和影五,在朝着王府方向飛奔。
影五看見影七大吼道:“快回王府告訴殿下!上次那砒霜果然有問題!什麽都別吃,什麽都別吃!”
影七臉色一僵,如迅疾雷電,剎那間沒了蹤影。
影四影五在查影七所說砒霜之事,查了周邊各個藥鋪出項,果真有幾處有問題,有人在各個藥鋪采買一些不常用的藥,從裏面撿出有毒的幾味,藥鋪的老板們都說,今日忽然就沒人再光顧生意了。
且不論陳貴妃和陳元禮有沒有這個膽子毒殺王族貴胄,有人在利用此事從中作梗,想借刀殺人是真。
影七禦風而行,片刻間便回了王府,殿下的生辰宴尚未開場,影七飛快順着堂檐進了大堂,落在李苑腳下。
李苑莫名其妙:“怎麽了,氣喘籲籲的。”
影七低聲道:“殿下,飲食有異,勿動。”
李苑臉色一僵,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指尖沾酒在席桌緞子上寫了幾個字,指給王爺看,老王爺看罷,眼神微凝。
影七才松了口氣,剛想退下,便聽一聲悠揚的傳告:
“陛下禦賜秋釀玉露,賀世子殿下生辰——!”
李苑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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