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轟隆,蜿蜒的閃電迅速劈開了陰霾的天空,摩天大樓上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在那一刻裏耀目得仿佛末日來臨之前的神啓,折射在雨滴上的光蔓開一片朦胧的霧,在急速下墜中那光漸漸睡去一般黯淡下來,雨穿過了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縫隙,路過一片擦肩而過的葉,撞擊在地面迸濺出破碎的震撼。
就是在這一瞬裏,無數的光和震耳的聲都傾斜着充斥在每個角落的邊沿,卻産生了一種整個世界都死寂下來的錯覺,眼底的墨色遮了創世的光,只剩下,那落在地面的一滴水,叮地敲了下耳膜,柔和的光彙入四處擴散出的波紋中,扭曲了原本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蹲在一個買傘的攤前,順着擁擠人群擠出來的李小文只能偶爾尋到他的輪廓,身後圖書館的燈由遠及近地熄滅,仿佛管理員的腳步在空蕩蕩大廳裏掀起的回響都可以清晰地聽見。當身後陷入吞噬性的空洞時,原本喧嚣的人群已經幾乎消失,無數的傘撐着無數的孤兒散落在十字路口,然後,将抵達這座城市中無數的燈火。
李小文握着傘柄的手緊了緊,收回略微前傾的幅度,他在大理石臺階上的水痕落回了腳,
鞋面沾上的水珠順着上面的槽滑下,拖垮了微小的浮塵:“我的傘,可以嗎?”
年輕的男人朝聲音的方向轉了頭,身體連貫地站起,他的陰影也在逐漸擴大,幾乎包裹了李小文的整個身體和他的傘,他線條冷硬的臉上挂着溫和的笑,眸子裏蟄伏若有若無的危險,致命地誘惑:“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李小文局促地斂了下眉:“即使,沒有合适的,也請暫且撐一下吧。過會兒,雨會更大的,天也快黑了。”他疑惑地掃過那個買傘的大嬸,那種氣定神閑不應該是這種情況應有的反應,但被頭頂舒服的目光注視着,他似乎也能明白一些,他遞出傘的手心微微發着汗,不自覺咬了下唇。
“我在找天堂傘,聽說有這麽一種傘,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男人托起傘時瞥了一眼李小文栗色的發頂,嘴角的弧度加深一層,在再次亮起的閃電中,霍地擡頭的李小文視線便再也挪動不開,跳在男人臉上的一滴雨是被風帶到這裏的,見證了他皮膚的紋理,越聚越大,彙在他下巴上的雨凝聚後滴落,喉結上下滑動,兩個人都笑了。
“我以前還不知道,這把傘的牌子呢!”李小文從兜裏掏出綠色的封套,反複摩挲上面天堂傘三個字樣,“想來都有些對不起它。”
“沒關系,今後就知道了。”男人将傘舉過頭頂長長的胳膊直接将李小文夾進懷抱裏,他對把攤位收拾得差不多了的大嬸點了個頭,大嬸目送他們離開。
李小文不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氣息,不安的心躁動着跳動,他掙紮了兩下渴望呼吸得更順暢些,但實際上男人并沒有用多少力道束縛他,他的頭埋得很低,從正面而過的車燈照拂也只是讓他發間隐露出的瞳光更加明亮。
“你住哪裏?”男人用風衣包住李小文單薄的身體,卻發覺他突然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揚起的眉挑了一下,俯身将唇湊到了他耳邊,忽長忽短地吐息。
李小文咬着拳頭挨過那一陣自發梢至腳底的酥麻,狼狽地撿起散落的勇氣瞪回去,卻在那一汪深邃得幾欲勾人的眼中失了神:“我…”李小文鬼使神差說出了讓他自己都汗顏的話,“媽媽說,不可以告訴陌生人家裏的住址。”
男人的嘴微張,片刻好像被逗樂一樣彎眯了眼,他的睫帶動着微小的風,卻似乎可以壓倒四周肆虐的怒嘯,他的唇從這樣看過去有突出來的瑩潤,似乎談得起最深的纏綿:“我叫休,是一個天使,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對吧。”
李小文禁不止他長久探詢的期待,偏過了頭,不過擺明了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他頭頂上天橋的欄杆在視線裏劃過留下殘缺的痕跡,揮之不去的映像盤旋在向上俯視的角度裏,耳邊傳來疾馳飄渺的鳴笛聲,忽然,他便卸下了所有的防禦,他的神情緩和如同初生的嬰孩,小心翼翼轉過去瞄他,在觸到的剎那,只想着逃竄。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休在人行道的一條斑馬線上停下,來不及流走的積水浸濕了兩人的褲腳,傘在風中鼓脹得幾近翻起,他掖穩風衣的領口,将下巴抵在他的額角,水珠從發梢滴落,跌入眼裏,李小文下意識阖目:“很危險的,快離開這裏。”
“你借給了我傘,還沒到家就要收回去嗎?”休的聲線從上方不緊不慢地抽離,尖尖的下巴也挪動了幾寸,他的鼻和下面人的鼻碰到了一起。
李小文如今後悔幹嘛一時腦熱去幫他,那種可憐兮兮的語氣真的是面前這麽一個人說出來的嗎?他試圖拉開距離,尖銳的剎車聲在此時想起刺得人一抽一抽得難受,他幹脆去拉他,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的力氣連讓他的指偏離一下都做不到。
休沖停在咫尺的車主投了個抱歉的眼神,車裏面的呵斥就再也沒有傳出來,他在倒轉的車燈中收縮起單臂:“有了名字,才能簽約。”
李小文覺得這人簡直瘋了,剛剛那種情況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不對勁,可他全部的心力卻都系在這麽一個人身上,他嘟囔着吐出來兩個字:“瘋子。”
“告訴我,你的名字。”休蠱惑地扳過他的頭,不斷靠近的進程被無陷放緩,“不用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休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假的,連個姓氏都沒有。”李小文強撐着不讓自己退縮,但後仰的脖頸還是出賣了他,“我,我把傘送你總可以了吧。”
“真是個倔強的小家夥,”休若有所思地擡眸看了下那把傘,“不過我收下了,”他的額發被風吹得晃動,眼中似乎釀了陳年香醇的紫紅色的酒,每往裏陷一寸越發難以自拔,“那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我用我的傘,送你回家。”
李小文這時有恍惚的錯覺以為周圍的雨都已經平息,只剩下這一方傘內起了風,吹得傘頂傾斜下的水連接起一個莫名的結,将他們牢牢鎖在裏面:“我。我叫李小文”他情不自禁說出口才意識過來,驚雷再一次閃現,就像從那個叫休的男人身後輻射出來的光,在摧毀着什麽。
“小文?”休滿意地眨了眨眼,早已泅濕的指靈巧地将傘從一個指節遞到另一個指節,從而使得傘柄底與他的側掌相平,然後用那一個平平的面,點了點他的頭頂:“我們再這樣站下去,天就真的黑透了。”
李小文四處游移着目光,連車燈都稀少的馬路中間只剩下偶爾雨珠砸落而顯現出的小塊斑馬線,目之所及都是灰蒙蒙的,于是他指了個方向。
兩個人并沒有再走多久,但逆行的風穿枝拂葉後刮到他們臉上刺得生疼,風衣的口袋上黏了一片葉子,可見他們挪動得并不快。拐進小胡同後,風似乎小了下來,再沒有任何偏向地完成着應有的軌跡,從巷頭到巷尾,叮叮咚咚。
“小文,不請我進去嗎?”男人站在打開門的李小文對面,傘四周的簾幕在兩人之間添了無法逾越的阻隔。
李小文雙手各抵着一扇門,幾乎閉合的趨勢頓在一瞬,他的肌肉不知怎麽僵化再也動用不起:“你,有傘了,自己回家去。”
“小文。”休笑得眉眼都舒展了開,手中的傘向一邊倒去,在風的外力下,很快在凹凸不平的牆壁上劃出一條被雨水即刻掩蓋的痕跡。
雨放肆地鑽入了他的領口,他挺括的風衣終于承受不住堆在肩膀,發梢搭在耳際,上面的色彩好似在流失。
李小文像被吓到一樣感覺把這個奇怪的人拉近門廊,皺着眉看他褲腳上的水将灰白的水泥地浸漬之後蔭開不規則的斑,腐蝕着他過往二十年來同樣蒼白的人生。
“瘋子。”李小文不理他徑直朝主屋走過去,滿院的爬山虎翻騰出層巒的群山,在他的身後,仿佛迤逦的尾裾,只是永遠也無法觸摸。
休完全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地跟入,還不忘順手幫他把大門鎖好,漆黑的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鐵窗,似乎是用來瞭望外界的變化,他撥了兩下才把那個插銷歸位。
進屋前休把撿回的傘靠在花架的瓷磚下,旁邊擺上他的鞋襪,雨在院中深入淺出地下,卻無法接近檐下的地方,所以,這裏全部的神色,都是由他帶來,當太陽出現,他們或許會消失,但至少曾經存在過。
當李小文穿着寬大的居家衫從浴室擦着頭發走出來,就看見站在門口地毯上沖他微笑招手的男人,這時才想起什麽一樣下意識向下看去,然後再從自己光溜溜的大腿轉移到那人和煦的笑意上,他的眼微微張大,一時發懵地眨巴了幾下。
休回給他類似的表情,只不過他接近門高的一個人做起這麽幼稚的動作也是毫無違和感,他胳膊上挂着慘不忍睹的風衣,灰色的襯衫透着水痕隐約可以窺見其下起伏的線條:“小文,我冷。”
李小文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需要注意家裏還有別人的感受了,他這時臉蹭地通紅,馬上側過了身子給他讓開身後的門。他除了不斷地催眠自己,這件衫子很大,情況不至于太嚴重之外,也沒辦法有其他回應。
休饒有興味地用食指搔了搔耳畔,側臉看向他,學着他的樣子光腳踏在木質地板上,走到他身邊停下:“小文,挺白。”
李小文突然發現四周的氧氣都稀薄起來,他的耳朵壞掉一般不斷重複着休最後說的兩個字,害得他大腦昏沉起來,勉強伸手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澡,”後面的音低得,幾近無法和塵埃共鳴,“會,會感冒的。”
“小文,我是天使,天使是不會生病的。”休受用地點了下頭,這刻裏他的欣然在遙遠的天際與過去數千年的消磨接軌起來,順帶,連同那些枯燥的冬日也都鮮明起來,那樣的一道弧,甚至可以比拟天堂的聖光。
李小文忽然壓下了那些羞恥的心思,他兩只腳的拇指從相互扣壓中解放開來:“天使,哪有你這樣的,賴在別人家。”
休仿佛進入了認真的思考,專注的下颚宛如玉石的鍛面,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撫摸:“小文,我是天使,在人間沒有去處,應該不奇怪吧。”
李小文已經沒有心氣和他争辯,氣勢洶洶的架勢吼出來的話都綿軟得像被丢在一團雲上,因彈回時粘連了雲的團塊,團塊在行進中不斷掉落,堆成一排由小漸大的階梯:“去,去洗澡。”
休一直看他逃回自己的床上才進的浴室,很快,半透明的門被蒸騰的水汽缭繞,但透過水聲依稀可以辨認裏面人的動向,只是顯得格外遙遠。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