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晚上,小穆再次為我展示了她美妙的身姿,這一次她脫了個精光,不顧天氣的寒。她有微翹的臀,豐滿的乳,還有動人的腰身,絕美的線條。要我怎樣形容這樣一位青春的、散發着誘人氣息的女子?要我怎樣替世間收藏這一份天賜的尤物?我無不贊賞的目光,沒有換來小穆的回應。她的眼睛黯淡無光,思緒也似不由自主,呆呆的,透過鏡子端詳自己,無所謂胖瘦,無所謂高矮,她用這種無所謂糟踐自己,自己的美。我當即就明白了。
我從地上拾起衣服,走到小穆身旁,給她披上,說:“別看了,你本來就病着。”小穆不聽話,蠻橫地推開我,我一點也不生氣,我只管心疼她的身體,心疼她。我再次走近,一手護着她的身體,一面将嘴貼近她的耳旁,輕輕地說:“乖,披上。”時空停滞了兩三秒,我等待着,等待着小穆的任何反應,無論什麽反應我都照例應付下來,因為她是小穆,沒有任何希望的天地之間,我唯一的知己。我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叫小穆聽到了,她若有所思的擡頭看我,然後靠近我,伸手抱我,我們的唇,我們的身體,就那樣自然而然的絞纏在了一起。小穆的舌頭濕濕的,舔噬着我的身軀,我也那樣待她。沒關系,我們以最親密的方式表達彼此,我們需要這樣的信任與交付。我的小穆,小穆的我,還能是什麽,什麽也不是;我的小穆,小穆的我,還有什麽,什麽也沒有......
基地的運作制度不改,早上七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不準說話,不準多想。反複有人被一個管事的叫出去,然後跟着走進領導的辦公廳,聆聽教導或者訓斥。餘下的人,安心地做工,沒有什麽妄想,也沒有任何疑猜。工作累了,擡個頭,望望天井上方的一小片藍天。有多少寂寞的心,似乎連小片的藍天都沒有,這也是可以想象的。
天氣越來越冷,到零下攝氏度了。夜晚,歸屬我和小穆的時候,我們照例擁抱,親吻,把彼此擁有成自己的一部分。這種事訴說着一種溫暖人心的東西,旁人無法體會,只能從我和小穆的言行中看出端倪。小穆不再吃糖了,寄運的另一端太遙遠,她支付不起思念的痛楚;工作時間裏,她不再做不安分的事,有個更實際的寄托,意志可以被轉移。偶爾,我會有不滿,對小穆說:“你整天戴着帽子,我都不記得你長頭發的樣子了。”小穆上前敲一下我的腦袋,說:“天氣暖和了,我給你看個夠。”我一下子想到了來年的春天,那時候我們的工期将完成到一半以上,好日子似乎就要到來。
樓道的水汽少了一些,因為天氣寒冷,它們成了看得見、但一觸即化的小冰塊。領導再次來看我和小穆的時候,穿了一件厚重的皮大衣。我笑着搭讪:“您這樣穿着,走路還方便吧。”小穆躲在單薄的棉被裏,冷得直打哆嗦,她希望領導早些出去,她需要我馬上鑽進她的被窩,給她溫暖,實實在在的溫暖。領導自始至終把目光放在小穆身上,他詢問小穆:“天冷啊,你可以試着在屋裏跳上一陣再睡,這樣暖和。”小穆一邊給手心哈氣,一邊說:“刺繡快完成了。”“噢,是嗎?我靜候佳作啊。”領導笑逐顏開的模樣,看起來不懷好意。末了,領導才注意到我:“你們兩個住一起這麽久了,不膩嗎?”不等我回答,小穆接話了:“人和人只有越來越親近的道理。”說這話的時候,我察覺到小穆看領導不一樣的眼神,領導卻好似沒有在意,不一會兒,就很有風度地跟我們道別了,同時,很有風度地離開了我們的住所。
接到調換住所的通知時,我和小穆都不免想到領導那句意味深長的問話:“你們兩個住一起這麽久了,不膩嗎?”後來才想到,大概只是我被蒙在鼓裏,小穆天生麗質,且充滿智慧,她可能一早就知道了吧。
白天,我和小穆依舊碰面,只是沒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沒有了交流的條件。小穆還帶着那頂帽子,只是臉色更加蒼白了,而且看起來比實際更加冷漠。對周遭的一切帶着冷漠,對我也帶着冷漠。很多次,我試圖用唇語喚醒她的記憶,關于天地之間唯一的一個我,關于我們情比金堅的友誼。可是,她并不看我,不理會我。大致十來天左右,我開始有了懷疑,第一次,我毫不慚愧地懷疑了小穆,小穆的很多事情。
在一個禁閉的地方,是非不會随謠言紛飛,只會默默醞釀發酵進而獲取相應的懲罰。小穆得到的懲罰是,身體越來越壞——天知道,那是否與冷漠的基地機制有關。她連續三天在我面前暈倒,而後被保健所的人拖走。我忍不住尋望她遠去的方向,與其說我還對她念念不忘,倒不如說我還喜愛她的身體,出于對美的欣賞。
收發室的工作人員再次來工作間分發郵件和包裹時,小穆剛好不在。工作人員踟蹰了好一陣,終于走到我的面前,說:“你朋友的。”我接到那個包裹的時候,心噗嗵噗嗵直跳,那是小穆的東西,那是小穆的東西啊!她所在意的包裹,包裹裏有滿滿的糖果,從不知名的千裏之外輾轉寄運過來的,寄運過來的是她對于生活最深切的期盼與最熱烈的情感……這、這一切,我都了然于胸,出于與小穆的相知,出于小穆對我的信任。我陡然驚覺,我的親密無間的朋友,在分離之後,她該多麽需要我,需要我的支持與理解,她該多麽思念我,思念我的溫暖及誠摯。繼而,我打消了之前所有的疑慮,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我要等小穆。冷峻外表的掩蓋下,一顆狂熱的心——我要等小穆的歸來,等她歸來,我将用默契的眼神告訴她:“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未變,我亦不變。”
然而,小穆沒有回來。
工作間的喇叭又開始有響動了,我先聽到了嗤嗤的調試音,而後便是那沙啞的、無感□□彩的嗓音:“某工友因身體不佳,無力支持餘下的工作,被遣送返鄉。提請大家保重身體,勝利就在前方,努力,不松懈。”我不知道“某工友”就是小穆,只是驀地擔心起小穆,她被帶走許久了,以往半個小時左右就會被送回來(因為還有繁忙的工作),今天,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依舊不見她的身影。
上半天工作結束後,我抽午飯時間去了趟保健所,我問:“小穆呢,今天上午九點左右送來這裏的。”那裏的人一個個搖頭,我不相信他們,繼續追問:“小穆呢,一個年輕女孩子。”那個喜歡關注小穆的領導,就在這時出現了。他的手裏提着關于小穆的檔案,我一下子便看見了。我抓住那份檔案,問:“小穆呢,小穆在哪兒。”領導的神情很平靜,望着我,小聲地回答我:“先去忙你的,晚上我去你宿舍。”
領導敲門的一瞬,我從床上一躍而起,事實上,時值二月末,天氣并不那麽寒冷,躲在被窩裏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沒有拐彎抹角,我壓低了嗓音,直截了當地說:“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只要知道小穆的情況。”領導的視線輕易地越過了我,那種天生的尊貴感,等同于宣告了我等之卑劣,直至歲月蒼老,也不會有所改變。如同第一次探訪我和小穆時一樣,他掃視完整個屋子,然後懶懶地對我說:“這房間沒有漏洞,老鼠怎麽鑽進來的?”我不說話,直直地看着他,他繼續說,“我建議你自己找一找,有什麽漏洞,說一聲,我找人來補。”我仍舊看着他,“濕氣還很重嗎,有時候也要學會堅持。”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不會給他任何敷衍的機會,接着,他終于切入了正題:“這個給你,你朋友的。”一卷海綿布,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發絲,我都記得。小穆從拔頭發那天起開始繡發,她說,從今天起,我要開工了。我不知道這橫豎牽扯的發絲,寓意了什麽?更不知道那胡亂一氣的繡樣,昭示着什麽?來不及想象,亦無法從領導空洞的眼神中,有所領略。我想,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必須得到關于小穆的訊息,而領導始終不開口,我便一路懵懂幼稚愚蠢而任人擺布下去;重要的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溫順、乖巧,換來的不過是落魄與慘淡,人心惶惶而不得安寧。所以,我必須有所行動了。身後一柄小穆用來裁海綿布的剪刀。當領導的眼神還在繼續飄飛的時候,我敏捷地将它操在手裏。當他準備轉身離去的一瞬間,我猛地撲了上去,我把剪刀的刀口對準領導的大動脈,就快紮進他細嫩的皮膚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知道何來的勇敢與氣力,我動用渾身的力道喊道:“告訴我,小穆在哪裏,在哪裏!”高貴的領導終究被唬住了,他一字一頓地說:“上面已經通知了,她體力不支,被遣送回鄉了。”多麽荒謬的答案,敷衍大衆的話如何能敷衍于我!我的手漸漸加大了力度,一股鮮紅的血從領導的脖子溢流出來,慢慢地打濕了我的手背、他的衣襟。向來持有風度的領導霎時吓得臉都白了,他一面哭喪着,一面說着混亂不堪的話:“我告訴你實話,真的,你冷靜……她瘋了,真的……她瘋了,她每天拔頭發繡頭發,她的腦袋只剩下頭皮了,她的意識也開始出問題了……昨天…...我們把她送走的時候,她幾乎全無知覺,差不多、差不多是個植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