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阿錦，你來了
靈州大獄是個極大的院子，廳堂也有些刑堂的意思，屋子裏旺旺地燒着幾個火爐，各種刑具陳列在兩旁，一目了然。黃土的牆上挂着黑黝黝的皮鞭、看不見本來顏色的夾棍，頂上垂下帶着森冷寒意的鐵鏈，地上立着幾個木架，木架上隐有紫黑色的血跡斑斑。
火光照的屋子裏十分亮堂，人站在廳堂，透過火光，就能看見兩邊一順溜的一間間牢房。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石牆，一面釘着碗口粗的木樁，甚是森嚴。
張小三将錦繡兩人讓進屋內，錦繡不請自坐，選了在廳堂裏正位的木椅上，七惜則一臉嚴肅地立在一旁。聞聲而來的李武，看見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坐在主位上，又是陌生人，一臉疑惑地看向張小三。
張小三跑過去，伏在李武耳旁低估了幾句，李武便笑盈盈地向兩人走過去。他做了個請安的禮，對錦繡笑道：“不知大人深夜造訪，有失遠迎。您今兒來如果要提審犯人，按照程序，需得先出示一下憑信，小的們才好交代。”
錦繡回頭看了一眼七惜，看他面無表情，波瀾不驚地取下身上的腰牌遞到李武眼前。李武一眼就認出來了，知是大理寺五品帶刀護衛，又想起前幾天師爺曾說瑜原要來一位皇上親自任命複查廉親王劉琰謀逆案件的慕容大人。
确認無誤後，帶着幾個跟班，一同下跪給錦繡和七惜請安。張小三想着剛才有些冒犯，垂着頭不敢言語。李武卻在細細打量過兩人後，覺得這位慕容大人和身邊的侍衛，似曾相識。
尤其是徐七惜神情漠然地盯着他看，更是讓自己生出芒刺在背，仿佛前世的仇人索命來了的感覺。
錦繡一面揮手，一面溫和地笑着道：“李大哥快請起，五年不見，沒想到你從滄州跟随梁大人來到靈州，已是獄正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大原官場習俗，一般去新的地方上任，都會帶上一些信得過的人，很明顯，這李武就是原先在滄州欺辱過七惜的衙役。
這聲音也聽着有些熟悉，但他本就是老油子了，仍舊處變不驚地擡頭笑道：“大人見笑了。”心下琢磨，他剛剛提到五年前，五年前他還在滄州，這兩人可是從滄州去京師的為官的人
？再仔細看過去，剛巧看見錦繡左邊眼角下一顆小小的淚痣，在火光忽明忽暗間，顯得風情十足。再看到七惜一臉漠然，目光如刀子般看着自己，登時冷水淋頭，驚道：“大……你……你是那年……”
見錦繡似笑非笑，也不否認，一轉頭猛然看向七惜，如今的他已長成高大少年，面容身形都看不出當年秀美孩童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卻是一直未變，純黑得不摻一絲雜色，清醒得近乎冷酷。
此刻就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一樣靜，瞳孔縮成細細一條線，仿佛随時要撕咬對方的喉嚨。李武吓得一時雙股戰戰，驚怖欲死，噗通一跤坐倒地。
手下的幾個卒子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慌忙去扶他，卻發現褲裆中漸漸有水跡蔓延開，竟已尿了褲子。他們想笑，但是笑不出來。誰都知道，這個李武，折磨人從不手軟，心狠手辣，堪稱活閻王。沒想到一旦自己禍事臨頭，卻是比誰都膽小懦弱。
錦繡微微一笑，也不理他，指着他身後的張小三道：“辛苦這位差爺帶我們去關押廉親王的牢房看看。”
張小三忙不疊地取了牆上的油燈，帶着錦繡和七惜，順着昏暗的甬道往裏走。一路走着，沖刺在鼻端的盡是血腥氣，汗臭味，甚至有腐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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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用餘光都能瞥見獄中的囚犯，一個個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污穢不堪。那些囚犯看到有火光，有人只是勉強眨了眨眼，有人醒過來瞪着眼，但他們的眼神都已沒有絲毫活氣。
不用解釋，也知道這些人都在這裏受盡折磨，也都知道，一只腳已經踩在了閻王殿裏了。無論何時何地的監獄，本就是活人的地獄，一入重獄，便是活人中的死人。
在甬道盡頭的一間牢房裏，薄薄一層稻草上卧着一個形容枯瘦的人，張小三站住後指着那個人，低聲道：“大人，睡着的這位就是廉親王。”
錦繡先是一驚，接着點頭，示意張小三離開這裏，張小三殷勤的點起石壁上的油燈，方自告退。
劉琰聽到腳步聲向這邊過來的時候，已被驚醒，火光靠近後，就起身靠着石壁端坐着，坐姿風雅，靜靜地沖錦繡微笑着。錦繡只覺得，這幽黯黴濕的監牢裏，劉琰更像是身處繁花似錦的春光下，神态自若。
他穿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卻從暗處寂靜的透出風華氣度，風華不掩，氣度不減：“清筝向明月，半夜春風來。阿錦，你來了，三年不見，你可安好？”語調出奇柔和，深情款款。
錦繡剛待說話，七惜已冷冷道：“言之表兄，要吟詩也不急于一時。這三年，阿錦和我都很好，現在不好的人是你。”劉琰見七惜一臉戒備和敵意，不禁苦笑道：“小表弟，說到焚琴煮鶴，天下人再沒有比你更擅長的。”
說到焚琴煮鶴四字，心中突的一動，細細端詳七惜，三年不見，他已完全長大成人，外貌俊美而強悍，卓然挺拔，氣質卓絕，令人過目不忘。
再看向錦繡，面貌和身量都沒有什麽大的改變，只臉頰褪去了一些圓潤，下颌尖削了些，五官線條越發清晰。她整個人裹在雪狐裘衣裏，有些畏寒的模樣，似微微抱恙，整個人都透着入骨的風流。
劉琰正想出言試探，卻聽錦繡問道：“客套話就別說了，你先說說你那的供詞是怎麽回事？”
依照錦繡對劉琰的了解，他沒做過的事情，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不會認。就算太子對他動過刑，他也能挺過去，但是供詞上明明白白是他畫的押。
劉琰沒有說話，淡笑着從褴褛的衣袖中伸出了右手。石壁油燈火焰輕吐，月色從監牢斜上方一小小天窗流進。
錦繡清晰的看見劉琰的手掌呈刀型，手指優美修長，指尖圓潤。當日月下初見，他手指劃過琴弦，就如同一幅畫。
而此時，這只堪稱完美的手卻少了拇指，只餘一個醜陋不平的、泛着黑、流着膿血的傷口。
七惜駭然，舉世聞名的雲隐笛音，從此将寂寞無聲。
錦繡只覺得喉頭被棉花堵住也似，半晌說不出話來。不必詢問，已知劉琰那份供詞上的指印從何而來。?她怎麽也沒想到，太子竟這般想置他于死地，枉顧兄弟倫常不說，連為人君的尊嚴也被他自己踩在了腳下。
七惜動容道：“太子竟然這樣對你……他不知道手對一個精通音律的人來說，有多重要嗎？”
劉琰淡淡道：“那雲隐笛，原本就是惑人心術的功夫，廢了也罷，也算是當日傷了阿錦的報應吧。太子恨我，一天邀不了我的命，也巴不得我過得生不如死吧。”
錦繡攥緊衣袖，咬牙問道：“太子……還傷了你哪裏？”說着仔細打量他。
只見劉琰面色蒼白，五官一如既往的尊貴完美，瘦了許多，四肢卻都好端端的尚在，當下略松了一口氣。又見他盤腿坐着，一雙腳卻是裸露在外，未曾穿鞋，腳背肌膚已經凍傷裂開，青紫流膿。
錦繡心中微驚，問道：“你的腳是怎麽了？為什麽不穿鞋？太子竟連這點尊嚴都要剝奪于你麽？”
劉琰修長的眉微蹙，嘴角卻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太子說是怕我逃走，過堂時吩咐用火炭将腳底燙爛了。他可是怕我怕的緊哪。”
錦繡原本十分憤怒，轉念一想，光是撒氣有何用。怒極之下，反倒冷靜下來，問道：“我在大理寺細細看過他們呈上來的卷宗。你這案子，疑點甚多。那個布衣神教的刺客紅袖的供詞和指印我都仔細對比過，倒是沒有破綻。”
劉琰見錦繡立即扯回案情，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逝，低聲道：“紅袖，原是我對不住她。”
“半年前，她掉身洪水中，本是設計好的騙局，她本來是連華樓的殺手。她刺殺我失敗，但是我沒有殺她，卻把她留在了我王府裏……”
“為什麽？連華樓的殺手，一旦上一個執行任務失敗，下一個就會接踵而至。她留在你府上那麽久，久到外間都有傳聞說她是你新納的小妾。”錦繡滿臉疑惑。
“不是傳言，是真的。我……愛惜她的容貌，便留下了她，納為侍妾。可她對我心有恨意，所以……”
錦繡眉頭一皺，打斷他道：“劉琰，我不遠千裏來靈州，沒心思聽你在這扯謊。我可以理解她是連華樓的殺手，也可以理解太子為了栽贓陷害你，誣陷紅袖是布衣神教的餘孽。”
見他神情微微一震，冷笑着道：“你說到那個紅袖是時神情不定，我在大理寺聽審三年，人犯撒謊的種種神态早就一清二楚爛熟于心，又怎會看不出來？”
“你說你貪戀她的容貌，你貴為大原的九王爺，生平見慣了各色美人，又不是未嘗過葷腥的急色鬼。這個紅袖再美，也不至讓你強留為妾，以致她借機報複吧？”
“你不說實話也不打緊，我總會審出來。”
劉琰沒有反駁她，只是笑容古怪，似傷心又似隐忍，靜了靜，道：“紅袖與我一戰後，未能殺得了我，反倒對我情根深種。我的确是沉迷于她的容色，因為我已經失去了一個珍愛的人，所以不能容忍另一個與她相似的人跟在旁人身邊。”
他苦笑着道：“可她終究不是我想要的那個，所以我雖然納了她為妾，但……一直未與她圓房，到現在她還是處子之身。她心懷怨恨，以為我是戲耍于她。此次布衣神教一事，便為太子所用，攀誣了我。”
錦繡聽到“處子”二字心中一凜，已捉到供詞中的老大破綻，登時大喜。
看向七惜，笑道：“這江湖女子，果然性烈，只是愛不得便往死了恨，卻是害人害己。”
七惜若有所思，道：“這邊有紅袖行刺言之表兄，霍延星刺殺你，難道連華樓已被太子所用？”
劉琰也似有所悟，蹙眉道：“紅袖行刺我的時間，正是我封了廉親王之後，想必太子也未曾料到我會留她一命，甚至還納她為妾，這番借她為伏子，也是順手湊巧。”
嘆道：“算我對不住她。”
錦繡撇了撇嘴道：“咱們這位儲君，毫無克己之能、容人之量，只落得個待人殘忍。幸好手段雖狠，頭腦卻是笨的，行事更是草率可笑錯漏百出，這案子，原是好翻得很。”
說罷起身，卻忍不住疑道：“劉琰，你既愛紅袖的容色又不與她行房，你是不是在避諱什麽？”
劉琰只是笑了笑，沒說話，靜靜地看着錦繡和七惜并肩的身影消失。
劉琰仰頭一笑，月色下分外邪氣危險：“阿錦，她容色再美，也抵不過你。以後你會知道我在避諱什麽……”
劉琰素來沉得住氣，他這性子，在一衆兄弟中，是出了名的。一如七惜分析的那樣，他想要的東西，若不是主動的，光明正大的得到手，他不會僭越而去的。
對于他認定的人和事，他從來都不着急。因為他知道，這人生啊，就是一場漫長的謀取。許多事情，尤其是自己所求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然後，精心策劃，完美操控。
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她，就知道他一定要得到她。無論時光怎麽流轉，江山和美人，一樣都不可少。
說什麽她得答應他三件事，他才會去救徐七惜，那不過是诳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借口。
再次重逢，他知道她已不在他的布局中。沒關系，那就做一個大局，她總會來的。
他靠在牢門上，仰望小小窗口洩下來的碎銀似的月光，輕輕呢喃着道：“阿錦，你來了。”唇邊一絲微笑，溫暖且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