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片白羽
◎那道折磨人的目光◎
孔太太站在落地鏡前。
試穿她新定制的孔雀藍連衣裙。
無意中從鏡子裏看到,正在專心跟許太太介紹面料樣式的羽輕瓷。
許太太是富商許秉的妻子,也是衆多太太争相巴結讨好的對象。
羽輕瓷則是許太太最喜歡的小裁縫。
她總能做出,合她心意的衣服。
每當羽輕瓷過來給她做衣服的時候。
許太太總會喊一些朋友來家裏。
讓她也為她們量好尺寸。
起初都是許太太自己花錢送她們。
後來有的太太們,覺得羽輕瓷手藝确實不錯。
就也成了她的常客。
因為許太太的關系,她的生意變得越來越好。
孔太太看着鏡子中的羽輕瓷,跟身旁的陸太太竊竊私語道:“哎,羽小姐怎麽總是戴着口罩啊?”
陸太太有些謹慎地說道:“噓,別聊這個了。”
“怎麽啦?說說嘛。”孔太太輕推了陸太太一下。
陸太太微微擺手,也跟着往鏡子裏的那處望了一眼:“哎呀,這個不好說的。”
“有什麽不好說的,不就是個伺候人的裁縫嗎?怎麽,你還怕她翻臉啊。”
陸太太湊到孔太太跟前說道:“我跟你說了,你別跟別人講啊。”
“哎呀,快說快說。”
陸太太壓低聲音說道:“羽小姐小的時候,出過意外。造成了大面積的燒傷,所以身上的很多地方,都是皺皺巴巴的。右半邊的臉尤為恐怖,據說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吓哭了好多小朋友呢。”
孔太太眼裏閃過一抹譏諷:“哦,那怪不得,她總是捂得那麽厚,我都沒見她露過脖子。哎,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許太太跟你說的?”
“這倒不是,許太太不說這些的。我家陸朗偶然跟羽小姐,在同一個學校待過一段時間,她又那麽特殊,很容易就能打聽出來的。”
孔太太盯着鏡子裏的羽輕瓷說道:“我記得你家陸朗和許太太家的兒子,也是同一個學校的吧?”
“是的呀,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那羽小姐認不認識許慕白啊,你看她跟許太太走得這麽近,不會是對人家許慕白,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吧。”
陸太太吃驚地說道:“啊,應該不會吧。就算有心思又怎樣,正常人都不會喜歡這種人的,更何況是多少人上趕着追的許慕白。”
孔太太嘆息道:“唉,可惜了這麽一個好聽的名字。許太太剛跟我說她名字的時候啊,我還在想,得是怎樣的妙人,才能入許太太的眼。”
陸太太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要是不見真人啊,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人呢。”
不過,礙于孔太太的淫威,陸太太頭腦發昏地附和完之後。
又覺得有些于心不忍。
畢竟,她是這裏最人微言輕的一個,可是羽小姐對她很好。
從來不看人下菜碟,而這也是孔太太,讨厭羽小姐的根源。
她不經意地化解了,孔太太自以為是的“高貴感”。
所以,陸太太思來想去,又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羽小姐戴着口罩,完全看不出來她臉上有燒傷。而且,她的眼睛很漂亮,像她媽媽。”
許太太一邊挑着花色,一邊對羽輕瓷說道:“小阿瓷,你覺得這個怎麽樣啊?會不會顯老?”
羽輕瓷沒有回答許太太的話。
她正望着冊子上的花樣出神。
沒有人發現,她的頭比剛剛埋得更低了些。
其實孔太太和陸太太講話的聲音不算大。
甚至可以說是極細微。
平常人的聽力,基本是聽不到的。
但羽輕瓷不是平常人,她甚至算不上正常人。
從小到大,她對周圍的聲音,極其敏感。
尤其是那些,關于自己的聲音。
她并沒有刻意地去聽。
但那些聲音,還是随風灌進了自己的耳朵裏。
然後在心底發酵,将心口燙出一塊又一塊,無法愈合的疤。
羽輕瓷從小就知道。
飽受議論,是殘缺者終生,都難以逃脫的宿命。
并且,不能去反駁那些議論的人。
貿然反駁的話,只會讓自己,淪為笑柄。
因為對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你就是和我們不一樣啊!”
她能做的,也就只是,在接收到那些聲音後。
強忍着心中的痛楚。
淺淺淡淡地吸着氣,然後再緩緩地呼出來。
裝作自己聽不見,那些刺耳的聲音,也覺察不到,那些複雜的目光。
許太太又喊了聲:“小阿瓷?”
羽輕瓷意識到自己現在不能分神。
她立即調整狀态,仔細地看了看,然後輕聲說道:“單看紋飾的話,不會有那種感覺。但是整體的視覺效果,可能每個人的見解不一樣。我家裏有一件做好的成衣樣品,回去之後拍下來,給您看一下效果。”
“好呀。那這個就先留做備選吧,你再陪我挑挑別的。”
她乖巧回應:“好。”
下午的時光,過得格外漫長。
羽輕瓷其實很喜歡,和許太太待在一起。
但是她不太适應別的人。
她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麽和陌生人交流。
只懂得低着頭,默默地幫那些太太們量尺寸。
幫她們選喜歡的花色和樣式。
每次她都很想速戰速決,但是,許太太的朋友很多。
有時候還會一波接一波地過來。
她總是會在這裏,留到很晚才離開。
許太太的老公和兒子都不常在家。
自己一個人吃東西,難免會覺得有些無聊。
所以就總喜歡,在那些朋友離開後,留羽輕瓷在家裏吃晚飯。
今天,她又照常被留下來了。
孔太太和陸太太已經離開了,這讓羽輕瓷多多少少有些放松。
她站在許太太家院子裏的一大盆含羞草前,小心地摘下了口罩。
她擡起手,輕碰着含羞草的葉子。
然後微微側身将耳朵貼過去。
閉着眼睛靜靜地聽,含羞草閉合的聲音。
傭人宋姨的聲音響起:“哎呀,小白回來啦。”
家裏的傭人都是做了好多年的,可以說是看着許慕白長大的。
所以,都會親切地喊他小白。
羽輕瓷被吓了一跳,連忙睜開眼睛。
她驚慌失措地摸到自己的口罩。
急匆匆地戴了上去。
這種時候,她不太敢立即轉過身去看許慕白。
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打招呼,或者說要不要打招呼。
對于陌生人,她一向很難應付。
她故作鎮定地,側身欣賞着這盆含羞草。
有那麽一瞬間,羽輕瓷覺得含羞草舒緩張開的葉子。
是在嘲笑她的懦弱。
她用耳朵仔細捕捉着周圍的聲音。
只聽許慕白溫聲說道:“宋姨好,我回來陪媽媽吃晚飯。”
傭人笑着回應。
就在她以為,他會忽視她,直接從院子裏進去的時候。
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她敏感地覺察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羽輕瓷想要裝出一副,專注地觀察含羞草的樣子。
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越是在這種一動就會破功的時候。
她的身體,就越容易,不自主地顫抖。
此刻她的情況,真是窘迫至極。
而那道折磨人的目光,仍舊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
如果她可以遁地逃走的話,現在應該已經遁地八百裏了。
羽輕瓷的內心反複糾結着……
要打招呼嗎?可是,他應該不認識她吧。
而且,現在打招呼,是不是有些晚?
根據相對論來說,因為羽輕瓷覺得這段時光太過煎熬。
所以,她才會認為已經過了很久。
但對許慕白而言,他也僅僅是看了她一眼。
之後,就再沒移開。
一旁的宋姨及時介紹道:“這位是常來給太太做衣服的羽小姐。”
羽輕瓷聽到自己被cue,連忙轉過身,跟傭人打了個招呼。
“宋姨好。”
很多尴尬的事情,都是下意識做出來的。
因為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一心只想着要給到對方回應。
結果卻弄巧成拙。
打錯招呼之後,她覺得自己有些傻。
好在宋姨一臉慈愛地看着她。
沒有加重她的尴尬。
等她鼓起勇氣去看許慕白時,發現他已經沒有在看自己了。
她低下頭小聲說道:“你好。”
他并沒有回應她,而是徑直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她安慰自己,這樣也挺好的。
至少,不用再講更多的話。
宋姨輕輕地握住她的胳膊,關切地問道:“羽小姐,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羽輕瓷搖了搖頭。
宋姨有些愧疚地說道:“我看你剛剛,突然一聲不吭地低下頭,以為你是被小白吓到了。太太說過你有些怕生,我擔心是不是,我多嘴介紹了。”
她一時有些愣怔。
宋姨說,她剛剛是一聲不吭的。
如果說,宋姨離她這樣近,都沒有聽到她的話。
那站在她對面的許慕白,肯定更沒有聽清楚了。
況且,她還戴了口罩。
以他的視角來看,自己方才應該只是低了下頭。
唉,她怎麽總是讓場面,變得這樣糟糕。
她心裏愧疚又自責。
明明是自己的社恐和猶豫不決,才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但是宋姨卻誤以為是她介紹的原因。
羽輕瓷輕聲對宋姨說道:“我沒事的。剛剛,只是在想事情。”
宋姨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羽小姐,你沒事就好。那快進去吧,晚飯就要做好了。”
她想起許慕白是回來吃晚飯的。
可是,她一直都很害怕,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吃飯。
以往對面是溫和的許太太,所以她即便是摘下口罩吃東西。
也不覺得有什麽。
可是,如果多一個許慕白的話。
他看到自己摘下口罩後的樣子,會不會惡心得吃不下飯?
哪怕他面上不表現出來,可心裏應該也會很不舒服的。
極少有人會願意,和自己坐在一起吃東西。
她知道,這是不能苛責的事情。
羽輕瓷一想到這些,就覺得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她同宋姨商量道:“我還有些事,就不在這裏吃晚飯了,能不能請您,跟許太太講一下?”
宋姨心中一緊:“可是太太正在廚房給你做糕點呢,她記得上次你很愛吃來着。”
羽輕瓷想起許太太做的糕點。
确實很好吃。
可是,她真的很難再留在這裏了。
一想到待會兒可能出現的,更為窘迫的場面,她只能暫時辜負許太太的好意。
她就是這樣,為了避免受到更大的傷害,從而選擇逃避退縮的人。
哪怕對方的好意,足以壓制她的難堪。
她也仍舊不敢,伸出手去觸碰。
作者有話說:
小阿瓷:嗚,可怕,我要回家!
小白:我哪裏可怕了(委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