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元氏告訴張子堯,紅葉還不知道她爹已經不在了,袁蝶也沒打算告訴她,只是在紅葉想要找她爹時告訴她張三去了很遠的地方征戰禦敵,很可能幾年之內都不會回來——紅葉一直很欽佩她這鎮守邊域的父親,所以雖然很傷心張三臨走前沒跟自己道別,但是也并沒有哭鬧。
元氏還說,紅葉知道自己成為了新的鏡女巫,她很喜歡那面陰陽涅槃鏡,也只是以為自己擁有能夠讓死去的人起死回生的神力——她并不知道那些她喚醒的人很有可能會要了她的命。
而袁蝶什麽都不願意告訴她,只是為了保護紅葉她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偏激地将紅葉看牢不讓她接近那面鏡子……
不靠近鏡子就不會有新的人被複活。
沒有人複活就不會再産生新的不穩定因素。
于是元氏成為了紅葉第一個複活也是近期內最後一個複活的人,薔薇的印記一直存在于她的頸脖上,看着元氏頸間絢爛開放的薔薇一天比一天更多奪目耀眼,從最開始的淡粉色最後變成了幾乎滴血的紅,那顏色終于開始叫人感覺到不安——
而張子堯卻并不知道這樣的不安到底來源于什麽。
他只知道這些天遇見那些士兵的時候,很多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後嘆息着搖搖頭離開。
……
終于在這一天,張子堯忍不住去找樓痕問關于鏡女巫的事情,後者像是絲毫不驚訝張子堯會找上門來的事,看見被門外的侍衛帶進來的黑發少年,他放下了手中正在擺弄的小小把玩,笑道:“早在張三的事之後,本王便知道子堯一定會找上門來……子堯果然沒叫本王失望。”
這個時候完全沒心情跟樓痕浪費時間寒暄,少年在樓痕的面前站定,見男人還有心情沏茶聞香,他便面無表情道:“王爺,關于無悲軍的事,我都知道了。”
“張三同你說的?”
“不是張三告訴我的,張三什麽都沒告訴我,只是同我講了他如何成為無悲軍,是袁蝶誤會他了……幾天前我曾因為疑惑這件事所以去找了我娘,是她将關于被那鏡子複活的人身上會發生的事一一告訴了我——薔薇印記現在在她身。”
聽了張子堯那些個模棱兩可的話,樓痕的眼珠微動,然而卻并不相識驚訝此時的薔薇印記在元氏身上這件事,只是反問:“全部告訴你了?”
“是,包括在印記消失或者凋謝之前只要殺掉鏡女巫便可重新做人、真正複生的事——我娘答應我不會害人性命,只是安靜等待那薔薇凋謝,只是作為活死人陪伴在我身邊,守我百年。”
男人眼神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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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些,他放下了湊在鼻尖細嗅的聞香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淡淡道——
“唔,那看來你确實全部都知道了”樓痕加重了“全部”這個詞的讀音,随後,又話語一轉,“紅葉真可憐,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些東西,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看,歷史上,鏡女巫幼年夭折的事還真的發生過不止一次,本王雖是聞者心痛,卻也無能為力,因為關于‘陰陽涅槃鏡’的詛咒是不會停下來的,鏡女巫死去,新的女巫立刻就會誕生……”
張子堯問:“如果我要阻止這件事呢?”
樓痕笑容依舊不變,只是聲音變得稍稍沾染上一絲冷漠:“本王不會允許。”
——意料之中的答案。
張子堯沉默。
樓痕繞道了他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挑起少年的下颚,對視上對方那雙異常明亮的雙眼,他嗓音溫和:“子堯,無悲城是我天滄面臨北邊最重要的軍事防線,多少年來雲起國虎視眈眈,只待有朝一日突破這道防線,一舉入侵我天滄——而這些年,正是因為有了無悲軍的存在,這些狼子野心之輩才被死死攔在關外……然而雖無悲軍勇猛異常,但是這些年,雲起國的人也同樣開始不再畏懼死亡,你想想,他們同伴的死狀,難不成他們沒有見過麽?見過了,但是他們還是前仆後繼的來送命,你覺得是為什麽?”
不等張子堯回答,樓痕便自行答道:“為了雲起國的人能喝上甘美的井水;為了莊家能夠得以灌溉;為了新生的幼子不再經歷饑餓的折磨;為了生病的人們不再一藥難求;為百姓,為士兵,為誕生在那個貧瘠之地所有人不再遭受因地理環境帶來的無法擺脫的痛苦——而這些他們所向往的一切,恰巧是我天滄子民享有的……若有朝一日,因你憐憫無悲軍,我天滄子民失去了這些,飽經戰火折磨,民不聊生,你又待如何?”
張子堯看着樓痕,不語。
樓痕嘆了口氣:“看來你都懂,這就是你磨蹭了這麽多天才來見本王的原因——你也在猶豫,卻始終放不下無悲軍和鏡女巫。”
“他們也是無辜的。”張子堯道,“無悲軍本源自于戰死士兵想要活下去的執念,他們沒有做錯什麽事;而鏡女巫則更是,佛家尚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說法,為什麽真的這樣做了的人反而要遭受平白無故的折磨?”
聞言,樓痕笑了,并無取笑之意淡淡道:“子堯還是太年輕,須知人生之中自有非做出取舍不可的時候——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問題,‘一’?還是‘十’?若一定要從二者之中取舍,本王只能選擇後者……除非,是‘一’和‘十’都能同時守住。”
都守?
如何守?
張子堯有些恍惚,他突然想到了張懷山給他的信件裏也曾經提到了類似的話——
【人之一生總遇艱難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陰陽相隔;情深不壽。
若将渡這艱難之時,要只明白三字:不強求。】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越發地叫人覺得不懂,此時此刻,張子堯甚至又産生了逆反心理,忍不住地想:若非要強求,又當如何?
少年沉默之間,卻又聞樓痕在他身側輕笑,突然話鋒一轉,無頭無尾道:“但是或許子堯可以做到。”
張子堯一愣,下意識反問:“我?”
“不知子堯可曾聽聞一奇聞妙事,訴中原地區有一片遼闊土地常年戰亂,群雄豪傑三分天下,其中有一名為魏國的國家派遣将領進攻蜀國某城,蜀國軍師派遣前去的将領駐守失敗,軍臨城下之時,軍師無兵迎敵,但卻獨守城門,徑自端坐于城樓上彈奏顧琴……敵方将領見他從容鎮定,心中頓時産生懷疑,以為此軍師便是身後有千軍萬馬,才敢如此冒然挑釁卻行色震驚,猶豫再三,最終引兵退去——軍師不費一兵一馬,只那一曲,退敵千萬。”
“看過。”張子堯眨眨眼,“然後呢?”
“若雲起國也如此認為我天滄無悲軍成千上萬,他們所見識到的只不過是九牛一毛——”
張子堯剛想說人家又不是傻這種事怎麽可能,然而話還沒開口又突然想到,類似的事,他張子堯好像還真的做過——中秋佳節,在那花船之上,在外人看來他張子堯便是只憑手中一支筆,便頃刻可作風雨,可明燈滅燭……
張子堯抽了抽唇角:“王爺此次邀請子堯前來太行山脈,怕不止是護送畫卷那麽簡單吧?”
“啊,就是這麽簡單,本王同子堯情投意合,不忍分開多時,走哪兒都想帶着你……方才那些個伎倆都只是本王信口胡謅而已。”樓痕像只狐貍,高深莫測道,“不強求。”
“……”
張子堯真是厭煩了這三個字。
正欲話語,就在這時,突然聽見帳篷外傳來一陣騷動——
帳篷內談話的氣氛一掃而空,張子堯與樓痕對視一眼,由樓痕打頭,率先掀起簾子走到了外面去,不一會兒便聽見他沉聲問一名貼身侍衛:“王武,去看看外頭何事如此吵鬧,擾了本王與別人講話,當真惱人得很,叫他們閉上嘴,小聲點。”
樓痕語落,那名侍衛大哥便一溜小跑地去看發生了什麽,不等一會兒他便回來了——只是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不好,只是草草抱拳行禮後便用急促的語氣道:“王爺,是南邊出事了——原來前幾日那百名雲起兵前來探路只不過是聲東擊西,趁着咱們擊退他們以為他們暫時不會再來,這一次又養足了兵馬,三萬雲起大軍昨日趁夜從南邊殺了個措手不及!南邊在後方,可都是一些普通的士兵将領,這次被抹黑殺了個措手不及,駐守将領袔雲大将犧牲,糧草車馬被燒毀無數,損失慘重!”
“什麽?!”
樓痕一聽,心中大驚,臉上平日裏那慵懶模樣頓時消失得幹幹淨淨,他一把抓過那侍衛的盔甲将他捉至自己的面前,面色難看高聲道:“你說袔雲死了?!”
這袔雲為天滄開國名将之後,繼承祖上的優秀血統,忠貞不二,骁勇善戰,無論謀略還是武藝上均過于常人,無悲城南邊不放無悲軍也如同銅牆鐵壁久攻不下,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有袔家人鎮守一方——無悲城南邊失守還可以打回來,完全不值得一提,至少相比天滄損失一名大将來說……
樓痕越想越怕,沒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這種事,若是傳到京城皇帝的耳朵裏,還不知道該怎麽怪罪他監兵不利,讓敵人有機可趁——
到時候怕是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想到這,樓痕不願再去細想,只是快步走出去,一邊問:“現在雲起人到哪了?”
“已經突破了第一道防線,知曉袔雲将軍戰死,雲起士兵極受鼓舞,預計今日落之前,怕是就要來到外層邊緣!”
“他娘的,動作那麽快,這群王八蛋也吃耗子藥了不用睡覺麽!”這時候樓痕也顧不得形象,破口大罵,“趕緊去調遣一半無悲軍,現在馬不停蹄給本王滾去南邊守着,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說到這,樓痕腳下突然一停。
轉過身又突然問:“袔雲屍體找回來了沒?”
“找回來了,袔雲将軍下屬對他忠心耿耿,不願見将軍慘死敵人馬蹄之下——”
“這些不知道歌頌誰的廢話就別說了。”樓痕不耐煩地一揮手,“去把鏡女巫找來,讓她準備一下,無論如何把袔雲給老子從鏡子裏找回來!”
此時樓痕已經來到帳子之外的開闊地,只見開闊地上,無悲士兵裏三層外三層将一身裹髒兮兮白布、隐隐約約從裏面透出血來的人形物圍繞起來,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讨論中,張子堯得知那看着比尋常人高大威武一半的屍身,怕就是之前他們提到的将軍袔雲!
不等片刻,從帳篷那邊又傳來一陣騷動,這次竟是女人的叫喊聲以及孩童哭泣的聲音,張子堯心中一驚擡頭看去,果不其然看見袁蝶與紅葉母女二人被侍衛推搡着驅趕過來——準确地說,應該是那侍衛,一只手抓着紅葉連拖帶拉,因為走得又快又急,紅葉跟不上摔倒又被強行拉起來,最後雙腳拖地一路被拖;而袁蝶跟在他們後面,跌跌撞撞神行激動,尖叫着“你們要做什麽”“放開紅葉”,一邊用手去試圖搶回自己的孩子……
然而樓痕帶來的侍衛又怎麽會像張三一樣說放手就放手。
此時此刻,那些無悲軍像是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原本團團圍繞着袔雲的人群閃開了,侍衛将紅葉拖拽至那個屍體跟前,終于是松開了手——紅葉踉跄了下跌落在那沉重冰涼的屍體上,先是微微一愣,在嗅到了血腥氣息後放聲尖叫號哭起來!
張子堯上去将紅葉扶起,這個時候,他的餘光也瞥見不遠處扶搖也聞聲趕來,懷中還抱着他的畫卷——張子堯沒來由地稍稍定下心來,衆目睽睽之下将紅葉護在懷中,微微蹙眉不語。
“子堯你讓開,別本王浪費時間,方才對你說的你也知道,再不消兩個時辰,雲起大軍壓下就什麽都晚了,”樓痕道,“鏡子呢?”
“什麽鏡子?”袁蝶敏感地叫道,“沒有鏡子!紅葉不會複活他的!不管他是誰!”
她一邊叫着一邊想要神經質地撲上來,卻被一把攔住!
紅葉還小,被這陣仗吓得蒙圈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死死地抱着張子堯的大腿不肯撒手,樓痕見狀,看也不看袁蝶一眼上前在紅葉的面前蹲下,臉上又露出了他習慣用的那種笑容:“紅葉,你認識本王吧?”
紅葉小幅度地點點頭,小聲道:“我知道,你是王爺……你能不能叫那些侍衛放開我娘?他們剛才拖着我走,很痛,現在抓着我娘,我娘肯定也很痛——”
“本王肯定放了你娘,但是是在你将身後這個被白被單蓋着的将軍複活之後……”
紅葉愣了愣,轉過頭看了眼身後那人形物:“他死了?”
樓痕笑着點點頭:“但是有你在,他就不會死。”
紅葉抱緊了張子堯的腿,又露出個猶豫的表情,就像是元氏說的那樣,因為袁蝶保護過度什麽都不願意說,所以紅葉根本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也不懂這其中有什麽問題,她對于“能夠将死去的人複活”這種事情其實根本不抗拒,眼下聽說眼前的人是個将領,若是不複活他無悲城就會遭殃,自然而然便動搖起來這時候,一名侍衛捧着面黃銅鏡子過來了,一看那鏡子,袁蝶又尖叫起來并開始拼命掙紮——
“不許碰那鏡子!”
紅葉看了眼袁蝶,又看了眼那鏡子,終于還是猶豫地将自己的手伸向那面鏡子——
“紅葉!你若是碰了那鏡子,就別認我這個娘!我發誓,你若是再複活任何一個人,我便不要你了!我沒你這樣不聽話的孩子!”
在紅葉即将觸碰到那面鏡子的時候,袁蝶的尖叫聲讓她猛地将手縮了回去,她膽怯地看了一眼袁蝶似乎有些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場面一時間有些凝固,樓痕“啧”了一聲,露出個煩躁的聲音,而後用對于張子堯幾乎是陌生的語氣對身後的人道:“捂住她的嘴,把她給我拖走。”
然而她話語剛落,那袁蝶卻像是突然有了無窮的力量,高高叫了一聲居然掙脫開了抓着她的侍衛,不等衆人來得及阻攔奔至紅葉跟前,劈手在她臉上狠狠抽了一個巴掌後推開了她,而後将那銅鏡奪過去,高高舉起就要砸碎!
“住手!”
“袁蝶,你瘋了!”
“哇嗚嗚嗚娘——”
小孩的哭聲和衆人震驚的聲音摻雜在一起,場面一片混亂之間,張子堯聽得頭疼,幹脆一個上前将才放開他的紅葉直接舉起來,那姿勢跟袁蝶舉着鏡子一模一樣——
紅葉愣住了。
袁蝶愣住了。
周圍的人也愣住了。
張子堯停頓了下,然後從小姑娘身後探出個腦袋:“別鬧了,敵人還沒來你們就先雞飛狗跳;袁蝶你先把鏡子放下,這玩意你沒砸我就知道它肯定砸不碎;還有,王爺,你方才說過我的事我想過了,可以做,今天下午就做,我就一個條件:今晚雲起若退兵,你不可再強求紅葉複活這個将軍。”
“子堯,本王不能拿這種事同你——”
“複活袔雲不過是為了震懾敵軍而已,”張子堯道,“我可以的。”
樓痕閉上了嘴。
片刻後,稍一猶豫,他終于肯松口。
半個時辰後。
張子堯的帳篷緊閉,裏面悄然無聲。
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在帳篷裏的少年正忙着将一鼎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香爐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副畫卷下面,然後又找來三炷香,點燃了,對着畫卷恭恭敬敬地……
拜了三拜。
扶搖:“小傻子,你在幹嘛?”
張子堯:“虔誠地祈禱。”
扶搖:“……”
畫卷裏,白色牛首幼獸被那香煙熏得打了個噴嚏;纏繞在亂石之上的黑色巨龍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極其嘲諷地瞥了一眼那燃燒的香,然後捏着嗓音,賤兮兮地學着方才張子堯說話的語氣重複:“‘複活袔雲不過是為了震懾敵軍而已,我可以的。’”
張子堯:“……”
燭九陰:“你可以的,而且是非常可以。”
張子堯:“……”
感謝語言的博大精深,他在燭九陰的話語裏聽見了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
纏繞着巨石的龍動了動,碎石掉落,巨石瞬間發出即将崩塌之聲,然而在那之前,巨龍化作英俊男子,端坐于最高處的亂石之上,低着頭整理了下袖子:“本君就有一個問題想問:就你畫的那些個火柴人,你準備拿什麽‘可以’?”
“所以我燒香了。”張子堯尴尬地笑,“燒燒香拜拜佛,說不定畫裏會有好心的神仙大人告訴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神仙大人告訴你,神仙大人能怎麽辦也不會幫你怎麽辦,神仙大人想給憑空說大話的孩子一個教訓,至少讓他知道以後改在什麽合适的時候合适地閉上自己的嘴兒。”燭九陰面無表情地踢飛一顆亂石,“沒能耐就裝死人,裝死人你會不會?閉上嘴兒站在那,眼觀鼻,鼻觀心。”
“可是方才那樣,再這麽鬧下去樓痕搞不好會殺了袁蝶。”
“哦,你到是知道那流氓的本性,本君還以為你不知道呢。”燭九陰露出個嘲諷的嘴臉,“現在說這些讨喜的話有什麽用,你待如何?一盞茶的時間過後,你就要去南邊城門坐着了,坐着幹嘛呢?坐着畫畫,畫火柴人……那個流氓拿諸葛孔明的故事唬你你還真信,哎呀,本君簡直被你蠢得窒息了——一會兒你到是可以試試,你一個人坐在上面鬼畫符,下面的人是選擇退兵還是直接一箭射穿你的腦門……”
張子堯覺得腦門一涼,下意識地擡起手捂住自己的腦門。
燭九陰哼了聲,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扶搖也跟着翻了個白眼,十分看不下去一般擰着腰走開了。
張子堯放下手,湊到畫卷旁邊緩緩道:“九九,你別說我只知魯莽,其實這件事我也已經考慮多日——如要朝廷取締無悲軍,解放鏡女巫,同時又要無悲城邊域不受敵國侵擾,最好的方式就是搞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動作,将那些雲起國士兵吓跑,這樣對他們也好,他們再也不用跑來無悲軍的馬蹄之下做出無謂的犧牲……”
燭九陰:“不好意思問一下,‘驚天動地的大動作’是什麽?”
張子堯:“……”
燭九陰陰測測:“想好了再開口。”
素廉:“你別欺負他。”
“我就欺負他,”燭九陰面無表情道,“來,回答。”
張子堯垂下腦袋:“或許是可以畫個千軍萬馬,吓唬吓唬他們——”
“是千軍萬馬的火柴人。”燭九陰替張子堯補充完,擡手捂了下胸口,“這玩意你想吓唬誰?雖然本君現在确實受了點驚吓。”
“?”
“沒想到你這麽蠢本君還是對你懷揣着能夠将本君解除封印的希望,”燭九陰斜睨張子堯,“你給本君灌了什麽迷魂湯了?”
張子堯不理他,又伸長了脖子像是格外期待似的瞅着畫卷裏的小牛:“要不牛牛上?我看你劍使得挺好,又是神獸,說不定可以大殺四方,英勇退敵——”
素廉:“……”
燭九陰:“張子堯,這蠢牛站起來還不到你胸口高,你讓他英勇退敵還是英勇就義?你當真是豁出去的喪心病狂了。”
張子堯當然是随口說說而已,眼下幾乎被自己逼得狗急跳牆還跳不過去,張子堯“啊啊啊啊啊”抱頭擂牆,欲哭無淚:“那怎麽辦?!”
燭九陰:“本君不知道啊,這種明知道自己做不到還要去包攬下來的蠢事你不才是最有經驗的那一個麽?”
張子堯沒說話,停止擂牆,抹了把臉定了定神:“實在不行,就畫吧。”
“畫?”燭九陰撇撇嘴,“你畫不出那個男人的,死心吧,方才那流氓王爺讓人掀開裹屍布的時候,本君也跟着看了一眼——光看那一眼就仿佛已經看見了你這小騙子的結局,那人長得那麽複雜,一點不好畫,若是一臉腮胡說不定你還能蒙混過關,你也是實力忘記了災後圖裏那些奇形怪狀的人當初是誰替你畫的。”
“張子蕭又不在這,”張子堯翻了翻眼睛,“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怎麽說也是曾經畫出畢文鳥的人,實在不行我還有絕招——”
“給雲起兵也上柱香然後虔誠地祈禱麽?”
“……”
張子堯擡起手拍了拍那個不知道幫忙只知道瘋狂開嘲諷講騷話的畫卷,轉身進入房間裏,翻箱倒櫃地抓出一本書,燭九陰瞥了一眼發現是一本被翻舊了的山海經,也不知道張子堯是要幹嘛……燭九陰蹙眉:“你拿那個幹嗎?”
“我試試能不能畫點什麽,”張子堯說,“當初畢文鳥是以我血為顏料召喚而出;九九你也是飲了人血才生龍活虎,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只要用血為媒介,便可——”
燭九陰聞言蹙眉:“你畫什麽?”
張子堯低下頭嘩啦啦地翻書:“什麽兇畫什麽,混沌?窮奇?哎,哪個哪怕是長得比較敷衍也可以很吓人的?有沒有推薦?”
“書放下,不許畫。”
“?”
張子堯翻書的動作一頓。
“本君讓你放下那書,聽不懂?”
燭九陰此時一掃以往那嬉皮笑臉的模樣,當他微微蹙眉,加重語氣之時,畫卷之中晴空萬裏突然烏雲蔽日,風卷雲集——就連原本趴卧在地的蜚獸也坐了起來,擡起頭,一臉警惕地盯着坐在高處的男人,身體毛發微微炸開,并從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音……
張子堯捏着書看着燭九陰,被那雙赤紅的瞳眸盯着的時候,他只覺得渾身動彈不得,一股涼意從腳底冒氣,背部突然變得無比寒冷并有冷汗順着背脊滴落——
整個帳篷裏陷入奇怪的低氣壓當中。
然而就在這時,帳篷外傳來人走近的腳步聲,滿以為是叫張子堯上“刑場”的侍衛來了,燭九陰收斂起了臉上的表情,扔下言簡意赅的“不許畫”三個字,擰了擰腰藏到了亂石山後。
張子堯盯着那畫,許久不曾動,只是出聲命令:“扶搖,去開門。”
這會兒也正愣神的蛇妖聽了,一邊嘟囔着“還真當老娘是你婢女”一邊扭着腰去開門,在張子堯沒注意的地方她擦了擦額間方才被吓出來的冷汗,然後在簾子被掀開的一瞬間,又當場愣在原地,與帳篷外的人對視片刻後,她收斂起了臉上豐富的表情,垂下眼,退讓至一邊——
“誰啊?”
張子堯一邊問着一邊走出帳篷。
然後定眼一瞧來人,也跟着當場愣在原地。
“聽說你要畫人,”張子蕭說,“你畫的人能看?”
……
當夜。
當日落西邊,整片沙漠終于退去白日的燥熱,晚風吹起,能讓人感覺到絲絲涼意。
千萬雲起兵如人所料,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出現在沙漠最邊緣,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黑壓壓的大軍緩緩進入人們眼中,他們訓練有素,步伐整齊,每個人手上都是良兵利器,那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就連守在城門之上的南門天滄軍不忍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直至遠方鼓聲響起。
敵方旗幟揮舞。
黑壓壓的大軍壓境,眼瞧着就要與城下相比起簡直不夠看的那幾十名無悲軍碰撞,這個時候,無悲軍的隊伍突然一分為二,走在最前面的雲起國士兵只來得及聞到一股濃重的墨香,緊接着便聽見一聲刺耳戰馬嘶鳴,一名身高八尺有餘、手持重戟大将破陣而出,手中戰戟揮舞,轉瞬以非人之力刺穿一名士兵的盾牌将他高高挑起!
“是袔雲!!!!!!!!!!!!!!!!!!!!他沒死!!!!!!!”
“怎麽可能,我親眼看見白狼将軍刺穿他的頭顱——”
鮮血飛濺,仿佛染紅了雲起士兵的眼,看着面前那死而複生的男人,他們陣型大亂,難以相信此時親眼所見!
而就在這時,原本皓月之夜天邊突然響起一陣悶雷。
雷聲之後狂風刮起,飛沙走石只見,比方才更加濃重的墨香籠罩下來——當烏雲密布,只見天邊雲邊突然有一只墨色巨獸破雲而出,它長着長長的獠牙、紅色的皮毛,鋒利如貓爪以及細長豹尾,那怪物踏雲而來,幾欲與城牆同高,兇神惡煞,落爪之處,沙石飛舞!
“有怪物!”
“那是什麽?!”
“快逃!”
雲起兵方寸大亂之間,卻不見在他們遠處無悲城牆角陰影之下,蹲着一名少年,此刻當遠方那怪物踏沙而來時,他正一臉緊張拼命拍打一幅畫卷——
“快叫!”
“不叫。”
“快叫!”
“不叫。”
“你不叫人家就發現那是假的了!!!”
“你畫的那是什麽醜東西,本君為何要替它配音——”
“是你不讓我畫山海經裏的兇獸,如今又嫌棄我憑空想象的小虎醜,你憑啥嫌棄人家醜!”少年又拍打了下畫卷,“你叫不叫?!”
畫卷之中,騰飛于雲霧之中的巨龍擡了擡身子躲過少年的拍打順便犯了個白眼。
當夜,整座無悲城的人都親眼所見所聞,當那猙獰巨獸撲向雲起兵千軍萬馬,它張開血盆大口咆哮如龍吟,撕破蒼穹,直穿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