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秋燈會
轉眼中秋佳節便至。
一大清早,客棧外頭的街道便熱鬧開來。
與以往不同,今年中秋之前京城連續遭遇兩場劫難險成大禍,又因各種因緣巧合均逃過一劫,人人都有些死裏逃生的慶幸。加上身在外鄉的人們聽說了這些事跡也是一身冷汗,紛紛放下事務遠走歸鄉,格外期盼在這圓月佳節與團結……所以,這一年的中秋相比往常又特別熱鬧了些,早早的街道上就擠擠攘攘到處是人,趕在早晨買食材的,挑着擔子的菜販子,蒸包子的,捏泥人的,還有最受孩子們歡迎被圍在中間紮花燈的——
人人臉上都有笑臉,各個都喜氣洋洋。
宮裏自然也有中秋家宴。
于是大清早的天剛蒙蒙亮,瑞王爺樓痕就駕着馬車從趕着進宮給他的父皇母後請安,華麗的馬車滾滾打從客棧跟前駛過時,住在二樓的少年正叼着個熱氣騰騰的豆沙包,睡眼朦胧地趴在欄杆邊往下看樓下紮花燈的老頭兒紮一盞鯉魚燈——
馬車簾裏的人似心有靈犀,掀開簾子便露出那張英俊年輕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時,王爺毫無架子的仰着頭笑眯眯地給客棧窗棱邊滿臉呆滞的少年揮手打招呼,用口型道:晚上,不見不散。
“……”
少年就這麽叼着包子一臉癡呆地看着那馬車駛遠,直到滿滿的豆沙溢出來燙着牙根,他才嗷嗷回過神來,呸地吐出包子用手接住,“啊”了一聲伸長了脖子看着馬車離開的方向——
方才那是王爺給他打招呼了?
娘親啊,王爺給他打招呼了!
他叼着個包子。
叼着個包子!
他不僅沒回應,像個傻子一樣叼着個包子!
張子堯捧着個熱騰騰的豆沙包哭笑不得,原本早上起來餓的饑腸辘辘的感覺都被吓沒了。回過頭看了眼身後,安靜挂在牆上的畫卷中,坐在樹梢上的高大男子正毫不知情地背對着他,将一個又圓又大的豆沙包在兩只手之間抛來抛去似想要加快散熱,此時似乎感覺到了張子堯的目光,他張嘴啊嗚一下子接住半空中的包子,轉過頭瞥了一眼張子堯,冷漠道:“咳設麽咳(看什麽看)?”
“王爺剛才從樓下過去了。”張子堯指了指客棧下,“他跟我說,晚上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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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九陰翻了個白眼表示關我屁事,咬了一口包子吞咽下去,這才口齒清晰道:“看你滿面懷春,興奮異常……不過是打個招呼罷了,高興什麽勁?”
“那可是王爺。”
“區區一朝王爺,改明兒改朝換代別說他什麽都不是,就算當今天子也不過一介草莽……本君是十二巫祖。”燭九陰滿臉“你真是不知好歹”斜睨畫外少年,“炎黃二帝都敬我三分,怎就沒盼到你這麽一句:你可是燭九陰大爺!”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他不在畫裏。”
“……”燭九陰三兩口将包子啃了,拍拍手道,“小白眼狼,勢利眼……同你說了多少遍那樓痕對你心懷不軌,你須同他保持安全距離,結果呢?本君就忙着吃個包子一下子沒看見,你的魂兒都快被人勾飛了?哎,小小年紀,稚嫩愚鈍,本君同你這麽大的時候——”
“你同我這麽大的時候,還是一條泥鳅。”張子堯笑着來到畫卷前,一邊調侃一邊将卷軸卷起,“人家王爺位高權重,年輕有為,重要的是還沒纨绔架子,待人親和,京中百姓對他風評甚好,怎就你瞧着他不順眼?”
“對一個專騙無知孩童的流氓怎麽順眼?……你卷本君畫兒作甚?說你兩句還不愛聽了?大膽!放肆!刁民!放下!”
“晚上宮中宴會結束,王爺吩咐我拿了請函早早在碼頭等着,這會兒我得先沐浴更衣……你別看。”
“就你那二兩肉,看了還嫌辣眼睛。”原本摁在畫卷邊緣死活不讓扣上畫卷的尾巴抽走了,順利往上被卷起來的畫卷縫隙裏傳來不屑冷哼,“本君倒是稀罕。”
張子堯只是笑,并不反駁,少年一雙黑色的眼亮晶晶的,其中倒是寫滿了對晚上的期待——這還是他頭一次離家在外過這樣重要的節日,往年在家裏的中秋總是晚宴過後,三兄弟站在鋪開的畫卷旁用筆畫些什麽應景的畫兒,算是對一年過去畫技是否進步的交代,也是找個樂圖熱鬧……張子堯還記得有一年,張子蕭畫了朵昙花,頃刻間昙花在畫卷裏盛開,家族人無一不贊嘆有加,他爹得意得尾巴都快翹上了天。
而如今……張子堯将半張臉埋入熱水裏吹了個泡泡,聽說他離開家後,張子毅繼續癡癡呆呆,張子蕭也是無論他爹怎麽求神告佛也沒有離開祠堂一步,再不提筆,哪怕知道《湖廣驚翠》的事被張子堯擺平,也只是露臉說了句知道了,一個“謝”字也不曾有。
整個人沒了精神氣,如同行屍走肉。
“唔。”張子堯吹開了飄到眼前的花瓣,用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含糊嘟囔,“今年倒是好,不用畫畫了。”
……
待張子堯洗溯完畢,匆匆用了午膳,又是一番挑挑揀揀的束發更衣後,轉眼間便是日落黃昏,月上柳梢頭。
墨色天邊群星璀璨,皓月當空,下午稍稍安靜得街道再次熱鬧起來——不同于白天,行走叫賣的商人沒有了,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拉起了細線挂上了彩燈,五顏六色、造型各異的彩燈點亮,随微風輕輕搖曳……彩燈下有印着官印的謎題彩紙,上面天文地理民俗猜字涉及什麽的題都有,只等着有緣人猜出謎題将其揭下,送到指定的地方去兌換獎勵。
宮中家宴以花火點鳴為結束标志。
張子堯到底還是個年輕少年,見為時尚早,也不願意看着屋外熱鬧幹在房中等待,将畫卷細細卷好挂在腰間,便下樓瞎逛——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無論是富家官家子弟還是貧民今夜都解了禁,不少同張子堯一般大小的少年都像是放出籠的小鳥似的來到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只是張子堯卻仿佛并不羨慕這些有夥伴的同齡人,只是自顧自走走看看,見了有興趣的攤子便停下來,偶爾買些什麽,像是絲毫不為周圍所影響。
少年經過之處,只留下一陣若有若無、異常清淡好聞的墨香。
直到他心血來潮,開始想要猜燈謎,這名低調清秀的少年才真的開始引發周圍人的注意——
“清風拂面中秋夜?打一成語,唔,明月清風?”
揭下燈謎。
“嫦娥下凡?打一花名?自然是月季。”
揭下燈謎X2。
“龍,打一成語——充耳不聞,嗤嗤。”
“放肆,出題人是何居心?”
“噓,你別說話。”
揭下燈謎X3。
“秉公不偏三尺律,鑿壁可偷一線光——誰?”
“法正,孔明。”
“呀,九九你……”
“小文盲,好意思說自己讀書人。”
“……”
揭下燈謎X4。
“十五月亮照海灘,啊,我知道了,一盤散沙嘛。”
揭下燈謎X5。
“今世孔夫子。”
“後出師表。”
揭下燈謎X6。
“內閣左相。”
“格。”
揭下燈謎X7。
“千年砍樹人,望相思——打個神話人物?”
“本君家娥娥門前砍樹的摳腳大漢,吳剛。哼,這題打甚麽神話人物,應該打個俗語: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
揭下燈謎X8。
半個時辰後。
衆人的側目中,一手持厚厚一疊幾乎要握不住的猜過的燈謎紙,一直重複着【站在燈謎紙前——擡頭讀題——自言自語一番——揭下燈謎紙】這一動作從未停歇的少年終于緩慢地來到了碼頭附近,此時跟在他身後遠遠圍觀的富家千金沒有五六也有三四,然而少年卻似渾然不覺,只是自顧自地湊近了另外一張燈謎……
清風徐來,金魚造型的花燈輕搖,投下一個小小的陰影在少年挺巧的鼻尖——
“視為晝,眠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裏,在無晵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
“……”
“……”
“沉默是什麽意思?你敢說這題你不知道試試?”
不敢。
還真怕你上房揭瓦、撒潑打滾。
張子堯默默伸手,正欲将這最後一題謎題揭下,突然從他身後伸出一條手臂,率先将那燈紙揭下,張子堯“嗳”了聲微微瞪大眼,嘟囔着“我先來的”不滿轉過身去,定眼一瞧,卻發現身後人比自己高出不少,身着華服錦袍,那人胸前樸子讓張子堯微微一愣,擡起頭去,随即望入一雙帶着笑意的眸中,那黑色的眸映着花燈透出的彩光,星光流溢,水波明淨。
“遠遠便瞧着你在自言自語。”樓痕笑道,“猜個燈謎都戲這麽多,真是個有趣的小孩。”
年輕的王爺說着狀似不經意擡頭,目光似有似無從面前少年身後掃過——于是原本還遠遠跟着看着少年的千金們均是俏臉微紅,似受驚小鳥四處散去。
“王爺?”對身後發生的一切倒是毫不知情,此時張子堯只是從最初微錯愕後定下神來,合上了張開老大的嘴,擰腦袋看了看身後寧靜的天邊又回過頭看看面前站着的人,“您怎麽……哎?這不是還沒有——”
“那煙火年年看,每逢節慶都要看,早就看厭煩了,于是趁着我那些個兄弟們拍馬屁吹噓的空檔,找了個借口溜了出來……原本是想着人到客棧去接你,結果卻撲了個空——想着你是不是提前出門了,便順着一路照過來,果然找到你了。”
“王爺說笑了,街上那麽多人,若不是偶然遇見,草民這般掉到人群裏便找不到的——”
“說錯了。”
“嗯?”
“恰恰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找,只要稍稍留心他們的焦點,便輕易找到你了。”樓痕似真似假道,只是唇邊笑意不變,讓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所言是否真心。
張子堯卻只當他是開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嘟囔了句“王爺莫取笑草民”,同時擡起手順其自然地在腰間挂着的畫卷上輕輕拂過——正巧之前風吹來,倒是很好地掩飾了剛才他腰間那畫卷輕輕顫動的動靜。
——大概是某條龍在裏面大聲作嘔或者翻白眼什麽的惹出來的動靜。
有了樓痕在,雖然想要享受享受中秋佳節放飛自我是做不得了,但是登上皇家花船幹正事兒倒是方便了不少……樓痕的護衛硬生生給他們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開辟了一道一人寬的通道,在路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視下,張子堯跟在樓痕屁股後面狐假虎威,他還看見了客棧裏頭幾個尋常總喜歡背後嘲笑他的住客,臉上的驚訝分明在說:這家夥不是被王爺掃地出門的廢物麽這是怎麽了?
張子堯覺得心中挺爽快的。
甚至有些慶幸半路偶遇樓痕了——
嗯,說樓痕是專程來找他的,他自然半個字也沒信過。
爽過之後,張子堯只管低頭全然放心跟着樓痕走,兩人不一會兒便到了碼頭——此時,供皇室貴族游船賞月的花船雖早早就準備好了,但因為張子堯他們登船的地方是給受邀賓客登船的,自然比不上王爺公主來得尊貴,所以要登船必須先乘坐一條小船劃至湖中方可登船。
張子堯是個生在內陸的孩子,自小別說是乘船了連水都沒下過幾次,上船時未免有些搖晃,在前方早就穩穩站在船上的樓痕見了,自然伸手想要來扶,誰知還沒碰到少年的肩膀,突然感覺到手背上被什麽冰涼滑膩的東西狠狠抽打了下!
樓痕微微蹙眉縮回手,倒是張子堯“啊”了聲,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黑暗之中,他飛快地踢飛腳邊一塊石頭掉入湖中發出“噗通”的一聲輕響。
“王爺?”黑暗中,張子堯聽上去挺無辜的問,“您沒事吧?”
樓痕摸了摸微微濕潤的手背,擡起眼掃了眼笨手笨腳爬入小船內的少年:“方才那是……”
“一條小魚。”張子堯道,“興許是受了驚,飛起來了,又落入水裏了。”
在他身後,水波擴散開來——像是這麽回事。
“您沒事吧?”張子堯又問,聲音聽着有些緊繃。
“沒事。”樓痕笑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背,“就是有點腥臭粘稠,感覺不大爽快。”
他話語剛落,就瞧見張子堯又速度飛快伸手去摁住腰間挂着的畫卷,仿佛唯恐畫卷裏有什麽東西炸裂——兒此時嗎,仿佛注意到樓痕目光掃來,少年輕微一頓松開手賠笑:“魚兒總是腥的,指不定魚兒還覺得凡人的氣味也不大好聞呢?”
樓痕似乎被他這奇怪的邏輯取悅了,笑了幾聲将手帕随手一扔便穩穩于小船中坐下。張子堯沒得邀請也不敢随便坐,就像是一根木頭似的站在船邊。
此時,半張臉隐藏在陰影中的樓痕收斂了笑,一手撐臉,輕搖的小船中,他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不遠處的少年——微風吹來,少年的發帶飄起,挂在他腰間的鎏金點龍筆在月光之下泛着冰冷的金屬光澤……他微側着頭,注意力完完全全被湖中心那艘巨大、華美的游船所吸引,船內點燃燭燈,昏黃的光從窗內滲出,整艘船仿佛都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芒之內,光映照在少年的眸內,給予那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眸一絲絲光芒。
樓痕的目光下,少年彎下腰,解下腰間點龍筆,筆尖在小船邊水面一劃而過,濺起水珠點點!
頃刻,那飛在水中的水珠卻并沒有重新落回水面,它們化作點點星光般的螢火蟲,飄散在湖面上,原本漆黑一片的湖面立刻像是被點燃了空中的燈火明亮一片——待少年手中鎏金筆輕輕揮舞,那光點四散開來,湖面之上頓時仿佛有千萬螢火蟲漂浮,倒影在水波之中,美輪美奂。
岸邊傳來人們的驚嘆。
樓痕懶洋洋鼓掌:“好技巧。”
張子堯報之以微笑。
同時,在所有人不經意的時間,幾只螢火蟲在成千上萬同伴的掩飾下,悄然無聲地從游船敞開的窗棱飛入各個隔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