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緣起之時
八個月前。
正是這一年的初冬,從昨日起京城的天便是灰蒙蒙的,雲層很厚,整日都不見陽光,空氣裏還有着濕潤的水汽。
有識得天氣的老人早晨起來的時候便一直說要下雪了下雪了,果不其然,晌午剛過,人們尚未将熱好的午膳端上桌,外頭倒是熱熱鬧鬧地落下了今年第一場新雪。
雪下得很密集,不一會兒街道上的泥塵便被覆蓋上了一層細膩的白,偶爾有行人匆匆路過則落下一個不深不淺的腳印兒,卷起輕薄雪塵一陣。原本還熱鬧的京城第一戲樓外的街道不一會兒便蕭條了,反倒是樓裏熱鬧了起來,看來是人們受不住凍,紛紛進了來要一壺暖肚子的溫酒再配上茴豆,順便聽個小曲兒算是打發了這無聊的一日。
這會兒,前臺新歌姬剛開了嗓,樓內歌舞聲起,好不熱鬧。
而主樓之後歌姬們的住處,下人們也紛紛走出來叽叽喳喳地感嘆着這場突如其來的初雪,這樣歡喜的熱鬧裏,倒是把冬雀閣襯得更加安靜了。
“子湖姑娘,外頭下雪了。”
用肩膀頂開冬雀閣的門,送午膳進來的春桃亦是喜上眉梢,到底是十一二歲正愛玩的年紀,眼前的小丫頭雖人站在屋裏頭,心恐怕早就飛到窗外去了。此時,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又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內屋,仿佛巴不得裏頭的人快些出來好好用膳,讓她畢了差事出去玩耍。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屋內安靜了一會兒,良久,才有一個聲音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一名身材纖細、長發及腰的女子撩起簾子從裏屋走出——十多二十歲的大好年紀,卻不像是其他妙齡女子那般喜愛豔色,她身上只着一件極素的裏衫,頭發也是敷衍似地挽起,臉上上了淡妝,只是在這冬季裏,這樣的淡妝倒是近乎于冷清了,看着那人随時要生病了似的。
春桃“呀”了一聲,趕忙停下了手上的活兒,急忙跑到裏屋去取了件厚罩衣來給她披到單薄的肩上,顯得有些擔憂道:“姑娘今日怎地就這樣毫不收拾便起了?這妝哪個粗手粗腳的奴婢畫的?畫得這般不精神,咱們家雪舞姑娘今早為了沒有紅胭脂還特地差人跑了一趟,說是天氣一冷眼上不打點紅影人看着仿佛總是病殃殃的……”
子湖拉了拉肩膀上沉甸甸的暖罩,笑了笑:“今日不用登臺,畫那麽好看給誰看?”
原本還絮絮叨叨的小丫頭話音一停,良久用詭異的聲音道:“所以這發也是姑娘自己绾的?”
子湖夾了口小菜,稍咀嚼後入口,理所當然地問:“绾得不好麽?”
豈止是“不好”,随便用一根木簪把頭發卷起來固定住,後頭還散落七八縷不聽話垂下的,這壓根不能叫“绾發”吧?春桃無語地跳過了子湖的反問,将放在一旁被無視的粥推給子湖:“姑娘可知道班主過了年便要去讨幾個小丫頭回來了?”
“嗯?”
子湖眼也不擡,輕哼了一聲。在這戲班子裏那麽多年她倒是也清楚,別看這京城第一戲班班主如今風光富貴,識遍天下達官貴人,其實他早些年日子過得很苦,好在是幸運受到了許多好心人的幫助。于是後來發跡了也留了一副好心腸,每年都要去撿些個家中生了又養不起的小丫頭或者是小男孩回來。在這些孩子中,根子好的就教樂理武學留在戲班子裏做預備軍,根子沒那麽出色的便安排在其他的戲子身邊做個打下手的,能吃飽穿暖,雖為下人,卻也比他們在家中吃不成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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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湖也是被這麽撿回來的。
“春桃,你想說什麽啊?”子湖放下勺子,勺子輕磕在粥碗邊緣發出清脆的響聲。
“姑娘你也确實該……”
“你伺候我厭煩了?”
“不是不是!”春桃的小腦袋立刻搖成撥浪鼓,“能伺候姑娘不知道是春桃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呢!只是姑娘實在是需要一名親力親為的人在身邊才好,春桃早上都要照顧雪舞姑娘,來不及照應這邊,轉個頭姑娘便把自己照顧成這樣了,好歹是京城響當當的歌姬……”
這是春桃不知道第幾次跟子湖嘟囔這事了,子湖也不是傻子,怎麽能聽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笑了笑,伸出手點點她的額頭:“知道了,趕明兒班主再去撿人我便仔細盯着,瞧着有好的便領回來,省得你們不情不願往我這跑……”
春桃“哎呀”一聲極委屈似地說“哪有不情願”,這邊見子湖松了口自己也跟着放心了些,又等了一會兒子湖吃好了,便匆忙收拾東西離開了。
也不是說子湖人不好。
就是總是一副薄情寡語的模樣,似對誰都有禮,除卻開唱時,平日裏說話平坦無起伏,讓人讨厭不了,可是也親近不起來。
天底下又有誰能讓那張平靜如面具一般的臉碎裂掉落?
春桃不知道,不僅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大家都說子湖就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人似的,無悲無喜,無欲無求,能夠紅至今日,在京城幾乎要與雪舞、芳菲并肩齊名,無非也就幾個權高位重的貴人在買她的賬罷了。而這些人似乎也只是單純欣賞她的唱腔,聽了戲便走,一點也不留戀。
也是,在這縱情聲色的戲班裏,誰又會喜歡這樣冰冷的人呢?
……
春桃挽着籃子往回走,這邊還在惦記着子湖的性子替她可惜,前腳剛邁入庭院,便聽見從房間裏傳來杯子被摔裂的聲音。她微微一愣,擡起頭看見幾個夥伴滿臉驚慌地被人從房間裏趕了出來。
“春桃,你可算回來了,”一個小丫頭快步走到春桃跟前拉住她,“我還怕撞不見你來不及告知,你懵裏懵懂地進去又觸黴頭,裏頭那位似昨晚沒睡好,這會兒正鬧脾氣呢……”
“你怎地就回來了?不是給雪舞姑娘買胭脂水粉去了麽?”春桃問。
“跑着去的,生怕等急了,誰曉得買回來又說顏色不對。”
“呀,你這粗心的,活該被罵!”春桃驚訝道。
“哪裏呀,拿了用剩的去問掌櫃,掌櫃親自給拿的一模一樣的,拿回來又偏偏說色重了廉價得很,還不是一家店的東西麽,這能有假?”那小丫頭似也極委屈地抱怨起來,“你倒是好了,早早便被安排着給子湖姑娘送早膳,那位倒是冰涼涼的無論如何不會開口罵人,真想幹脆跟班主說說把我調過去伺候得了……”
“啧啧,就你嘴快,跟着那位是沒人罵你了,卻也是足夠把你給憋死的。”春桃見怪不怪,只得将手指壓在唇上示意夥伴噤聲,眼珠子轉了一圈,又像想起來什麽似地伸長了脖子看了眼裏面,“今兒個裏頭那位又是鬧的什麽脾氣?”
“你還記得初冬時,院子裏梅樹上來了一窩翠鳥嗎?那時候雪舞姑娘高興,說是開了春翠鳥長大了興許找人捉來再做只釵子……這些日子雛鳥出了,可是這大冬天的,成鳥也不知是不是被凍死在哪兒了,留下一窩雛鳥在那兒又冷又餓,大清早的便在哭叫,叫得人晦氣。”
“喲,這還怪上鳥兒了。”
“可不是麽,可是那小鳥又不會說話反駁,總之便是那小鳥鬧的雪舞姑娘一夜沒睡好,剛才發了脾氣,讓我們趕緊把那一窩小鳥端走……”
“端哪兒去?”
“随便哪兒,”小姑娘聳聳肩,“這樣冷的天氣,又下了雪,那窩雛鳥大概也活不過今日,眼下叫的聲音同之前比都不太響亮了,興許已經凍死幾只了呢?”
“凍死了不就清淨了,還鬧騰着端走作甚?”
“一窩鳥屍放在院子裏,想想心裏都不舒坦,當然得端走。”
“也是。”
兩個小丫頭低聲交談,對話的語氣裏倒也聽不出多少情緒。也是,大家都是看着上面人的臉色過日子,若多餘的愛心會讓她們自己的日子都變得不好過,那這所謂的愛心自然還不如沒有。
春桃的那個夥伴笑了笑:“後院的阿黃今日又要有肉吃了。”
“別吧,還是扔門外去,生死由天,送那狗嘴下面同殺生沒什麽區別了,倒是造孽。”春桃說。
“有何區別?橫豎都活不了。”
“你說得倒是好聽,一會兒還不是我端着鳥窩,”春桃橫了夥伴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臉,“去給我拿個梯子來。”
那小丫頭笑吟吟地應了,轉身去拿梯子,兩人合力沒一會兒便将那鳥窩從梅樹上拿了下來,春桃雙腳一落地就伸腦袋去看捧在手掌心的鳥窩,随即“呀”了一聲,遞給身邊的夥伴看,後者微微蹙眉又舒展開,随即看似可惜地搖搖頭,明明昨兒個還活蹦亂跳的一窩雛鳥,一晚上的工夫,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也是奄奄一息的,興許還沒等端門口就一命嗚呼了。
春桃原本還想端給平日裏替班主打理庭院的小哥兒看看能不能救得活,眼下也跟着沒多少興趣。這會兒雪越下越急,她出來的時候又沒披厚衣裳,一路端了過去鳥沒救活自己還落得個感冒的下場才叫不劃算呢。
打定了主意,她索性便端着鳥窩要往外走,來到一個拐角處正欲把那鳥窩随手擱了,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春桃,你不去玩雪,在這做什麽?”
春桃一驚,不知為何總覺得像是做賊被抓,驚魂未定地轉過頭看了眼認出來人是子湖,心下一松方才勉強露出個笑容,道:“原來是子湖姑娘。”
子湖上前。
春桃笑容不變,客客氣氣道:“姑娘說的是,春桃倒是想同那些死丫頭玩鬧來着,誰知道方才給姑娘送了早膳後回去,還沒進門呢就聽見雪舞姑娘房裏鬧翻了天,說是院子裏有窩不合時節下蛋的翠鳥怕是凍死了,留下雛鳥在叫喚,雪舞姑娘一夜未合眼,這不,天亮便急着讓咱們把雛鳥端了随便找個地兒處置妥當。”
子湖聽了沒搭腔,倒是原本四平八穩的眉漸漸蹙起,繞過了還在說話的春桃,她看了眼被随地擱置在屋檐下的鳥窩——裏頭的雛鳥剛剛脫了胎毛見一些好看的色彩,卻七七八八地倒在鳥窩裏一動不動,寒風吹過,那還未長成的羽毛随風飄動,顯得有些淩亂。
看着是死光了。
子湖垂下眼,正想讓春桃找個地方把鳥兒埋了,放在這裏仔細讓野貓和看家狗撿了便宜,就在這時,她餘光一瞥,卻突然見那一窩鳥兒裏,縮在一群早已僵硬的鳥兒屍體中,有一只突然睜開了緊閉的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後,又虛弱地閉上了。
快得就像是一瞬間子湖看走了眼。
但是看着那脆弱的小小身子,腹部微弱的起伏,這只小小的翠鳥,它确實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