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二天早上燭九陰是被人走來走去和說話的聲音弄醒的,意識到房間有人,他不便動彈,只是保持着坐在枝頭的姿态掀起眼睑瞥了一眼,随即驚訝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這小小的屋子裏擠滿了人,可謂是熱鬧非凡。門前站着幾個丫頭低着頭,一人手裏端着銅盆,第二人端的托盤上放着粥,第三人的托盤上放着幾碟精致的小菜,第四人的則為一碗棕色湯汁。
燭九陰心中疑慮片刻,眼珠子轉動,下意識往某個方向看去,随即便一眼看見那床頭也是裏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人,那個樓痕也在,這會兒正彎着腰同床上的人說話……
他怎麽這麽閑?
不早朝?不處理公文?不習武強身?
這國家遲早要完。
燭九陰撇撇嘴,在心中萬分不屑。此時,餘光閃爍又瞥見一個大夫模樣的老頭從樓痕身後走出,坐在床邊,正給床上披着外套的黑發少年把脈。
燭九陰這才好好打量了一會兒衆人忙碌的中心主角,昨晚明明好好的人,這會兒皮膚白如紙,蔫了吧唧的,倒是成了病貓。
門口那小丫頭手裏端着的湯藥是給誰的自然不言而喻。
燭九陰注意聽了下,按照大夫的意思大概是張子堯這兩天沒好好注意休息,昨兒個又吹了風,感染了風寒,晚上睡覺又不蓋被子,風寒加重,再加上不好好吃飯……
諸如此類。
巴拉巴拉。
燭九陰聽得眼皮子一陣狂跳,等那些個大夫啊丫頭啊走光了,樓痕又交代了幾句讓張子堯好好養身子的廢話,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等人走光了,屋子裏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燭九陰有些不自在地擡起手撓撓肚子,想說點什麽,話到了嘴邊卻成了:“大清早的,招那麽多人進屋還不跟我提前打招呼你是想害本君出醜麽?”
床鋪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當燭九陰幾乎以為自己要等不到一個回答時,他這才聽見張子堯緩緩地說道:“抱歉。”
少年低下頭撓撓臉,看上去好像還真的覺得燭九陰罵得很在理一般……燭九陰無語凝噎,同時覺得屁股底下的樹枝莫名其妙長了倒刺一般硌得慌,他挪動屁股換了個坐姿,沒話找話:“你臉上怎麽了?”
“怎麽了?”張子堯擡起手摸摸自己的臉。
那跟着燭九陰重複問題的模樣特別可愛,一定是錯覺。燭九陰眼皮子跳了跳,籠着袖子擰開臉:“墨跡,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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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堯愣了愣,反應過來燭九陰說他臉上有墨跡,下床來到銅鏡前照照,又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這才發現手上确實有未洗幹淨的墨痕。
哪來的?
張子堯仔細回想了下,昨天他倒是沒碰畫筆……難道是在書墨坊問東問西時不小心碰着硯臺了?
正當他困惑不已,身後又傳來燭九陰特別操心的提醒:“穿鞋,穿鞋,呀,病了還赤腳……”
“地上不涼。”
“地氣陰寒,狗屁不涼,穿鞋,你死了我白陪你遭那麽多罪了。”
張子堯又被糊了一臉粗話,卻不反駁,乖乖“喔”了聲跳回床邊穿上鞋,還扯過衣衫披到自己肩上,轉過頭笑着對燭九陰說道:“這下好了麽?”
“……”見那張病怏怏的臉上暖洋洋的笑,燭九陰就像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坐立不安的感覺又來了,畫中男人英俊的臉上嚣張一掃而光,悶悶道,“小蠢貨,你到底怎麽回事?”
“哈?”
“萍水相逢,”燭九陰說,“你那麽在意那個子湖死活,為她那叫個鞠躬盡瘁,別真的是……”
“那夜聽了子湖的歌聲,我發現她的歌聲明明勝過雪舞芳菲,偏偏因沒有華麗衣衫配飾,被人硬生生壓過一頭,替她不值。”
“本君不記得你是這樣的正義之人。”
“後來忍不住同王爺多八卦了兩句,沒想到談話的內容傳了出去,眼下第二次選拔還未開始,子湖已經被紛飛的謠言壓過一頭,我感覺對她不住……”
“……所以才來問我能不能偷王母的衣裳穿?”
“嗯。”
“你這講八卦的代價有點貴,答應本君,下次別嘴碎了,這次是衣裳,下次怕你要跟嫦娥借月亮。”
“……喔。”
一人一龍話題暫告一段落,生了病的張子堯蔫了吧唧的不僅安靜還特別乖巧,這讓燭九陰有一種再奚落下去就是在欺負小孩的錯覺……閉上嘴考慮再三,最終他還是嘆了口氣,突然沒頭沒腦道:“昨晚沒及時發現你病倒也是本君對不住你。”
張子堯擡起頭:“啊?”
一句“同你有什麽關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看見畫中的人突然擡起了右手,寬大的黑袍滑落至他手腕,露出一小截結實的手臂,順着那手臂向上,只見在他修長的指尖出現一團暈染開的濃墨,燭九陰手腕一轉,濃墨散開,下一秒一只精致的狼毫筆出現在他手中。
張子堯微微瞪大眼。
燭九陰挑起眼角瞥他一眼,似很滿意他這樣的反應,同時左手一撩,一個長長的空白畫卷出現在他手中。
“王母娘娘的外袍仙器又喚九露浣月衣,采集月光精華,由千年冰蠶絲所制——”
燭九陰右手一揮,在左手攤開的畫卷上勾勒出一條飄渺的墨線。
張子堯反應過來,驚喜叫道:“九九!”
“閉嘴。”男人輕哼一聲,頭也不擡地繼續道,“九露浣月衣其狀輕如羽質,冰涼貼膚,此乃‘九露’,尋常水火利刃不可輕易損傷也。曾經把孫猴子的雙眼炖出火眼金睛的太上老君藥爐也奈何它不得,實乃……”
“你們為啥把這麽好的東西放藥爐裏燒?”
“就是比喻,要個響亮頭銜,你閉嘴不閉嘴?”
“喔。”
“實乃居家旅行宴會亮相之大器。又因其本沐浴月光而生,夜晚時此衣猶如打碎的月光傾灑于羽衣之上,星光銀河,美輪美奂,又為‘浣月’,九露浣月衣因此得名。”
燭九陰言罷,手停頓下來,欣賞了下自己的作品後,輕輕一甩袖袍,将那畫卷掉轉過來,同時轉開自己的臉作傲慢狀道:“拿去,照着畫罷,就當本君未照顧好你的賠禮了。”
“九九你就是太客氣了……”
張子堯一臉期待地湊上去,然後在距離那畫卷約三指處停下,臉上的驚喜凝固,他微微眯起眼,又湊近仔細看了看——
“如何?”燭九陰問。
張子堯大驚:“這不是七仙女的飛天羽衣嗎?”
燭九陰也驚了,将畫卷轉回來自己打量:“如何像?你見過飛天羽衣?”
張子堯擺擺手:“不是啊,民間小本裏說了,那董相公頭一次見飛天羽衣,就以為是一塊尋常尿布,給自家孩子裹屁股上了,沒想到那孩子居然就騰空飛了起來,後來……噗!”
話還沒說完,自己先哈哈哈哈樂彎了腰。
燭九陰越聽越覺得哪裏不對,最後反應過來這是張子堯在嘲笑他畫的九露浣月衣像尿布,頓時臉如鍋底般黑,奈何此時在他腳下,黑發少年扶着桌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什麽啊這!哈哈哈哈哈你這破水平憑什麽嘲笑我畫的翠鳥像片皮鴨,當真沒有臉皮!”
“……”
在張子堯愉快的笑聲中,燭九陰陰沉着臉一揮手,那畫卷立刻“嘶拉”一聲碎成千萬片飄散于風中。
“哎呀,別撕呀。”張子堯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停止了笑,湊上來用手指戳戳畫中男人的腳,“雖然畫得不怎麽樣,但還是可以留下來做個參考的……”
燭九陰晃了晃腿躲開他的手:“九露浣月衣長得本就平淡無奇!說它是尿布有何不可!你這是沒見過世面只管嘲笑本君……”
“像不像尿布,借來便知。”
張子堯笑眯眯地鋪開了畫卷,開始研墨。
燭九陰閉上嘴,萬分不爽地垂下眼看着又站在桌前的少年,見他肩膀瘦弱想來想去最後道:“借不來便算了,好歹是仙器,你也莫要逞強……不過是說了幾句八卦,用不着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
“畫一會兒畫,倒是死不了的。”
“那是。”燭九陰不爽道,“你死不死同本君何幹?”
“知道你關心我。”張子堯笑得眼成了一道月牙,他輕輕解下腰間那支精致的筆,沾墨立于紙上,當一點墨暈染開來,他笑容微斂,“九九,開始吧。”
“……九露浣月紗,形如流水,薄如蟬翼,質地輕軟,墨太濃,線條太硬,不對,重來。”
于是。
一盞茶時間過去了。
兩盞茶時間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當太陽逐漸落入天與地的漸近線,整個天邊滾滾的雲朵被燒成了一種好看的深紅。少年始終保持着白日站在桌邊的姿勢未動,唯獨不同的是此時堆積在他腳邊的廢棄畫紙已經數都數不清了,他整個人幾乎都要被淹沒在那些畫紙裏。
在他身後牆上挂着的畫卷裏,高大的男人雙手攏着袖子,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起了瞌睡,整個房間裏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一般,唯獨能聽見畫筆與宣紙摩擦時發出的“沙沙”清響。
整整三個時辰過去了,本就病了的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桌案前,此時他看上去沒有一絲疲倦,黑色的瞳眸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那張畫紙——畫紙之上,濃淡有致的墨線勾勒出一件仿佛飄在雲端的紗衣,紗衣下擺層層疊疊傾灑開來,領口有一枚別致的彎月裝飾,腰間束帶松松紮起,束帶上紋着上古符文……
少年微微蹙眉,筆在最後懸停。
“九九?”
他用低低的聲音喚身後畫中人的名字,那打着瞌睡的人醒來了,懶洋洋睜開眼打了個呵欠,用帶着睡意的嗓音說:“束帶末端兩點紅,為祝融祝福,你尚且去尋些朱砂……嘶,不疼啊?”
燭九陰瞌睡醒了些,蹙眉看着桌案前的少年紮破自己的手指,将鮮血滴入幹淨的小碟中,又與淡墨調和,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紅,那紅染上宣紙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像是那深淺線條交錯後,就該擁有的那麽一種顏色似的。
燭九陰眨眨眼,心中有些震驚,眼下擺在桌案的畫紙上,分分鐘勾勒出了他記憶中九露浣月衣的九分真容,特別是绶帶上兩抹顏色特殊的紅和領口唯一的彎月裝飾……燭九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張子堯,忍不住懷疑先前他那些個拙劣的畫技到底是裝蒜呢,還是真的偶爾才會有此樣的爆發。
“九九?”
“嗯。”
“畫得像嗎?”
“嗯。”
“可是取不出來,”張子堯垂下眼,繞着桌案轉了一圈,“差在哪兒了呢?”
“怎的,又失敗了麽?都告訴你那衣服是上古仙器,若想取來實在是……”
燭九陰話語突然一頓,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去,張子堯好奇地随他看,随即發現窗外此時太陽正巧沉入地平線消失于天際,夜幕降臨,月亮從雲端後露出半張臉來。
當月光從窗口傾瀉而入照在桌案上,那銀色的光芒卻像是被什麽物件收藏聚攏起來似的越來越亮,到最後光芒刺眼得張子堯不得不擡起手遮住眼!
此時雲清雲動,未點燃燭光的屋內被月光盈滿,屋外院內池塘裏的魚兒紛紛冒出水面吹着泡泡頂碎一池圓月。
一陣狂風吹過。
從小屋內射出的光芒逐漸從外而內收斂黯淡,很快的,那小小的廂房內恢複了平靜,甚至沒人知道裏面究竟發生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