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諸神黃昏
以萊諾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有半晌,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背後和肚腹上致命而灼痛的傷口喚醒了他的理智,冷硬而殘酷地将事實灌輸到了他的腦海裏。
是的,現在他終于清醒了。
以萊諾能夠清楚地嗅到自己背後詛咒的氣味。那些附着于傷口上的惡毒咒語随着時間的推移一刻刻地侵蝕着他的骨血,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接近他的心髒和肺腑,他甚至能夠感到自己的呼吸中都似乎帶着詛咒那濃郁的腐朽味道。
與此相比,肚子上的傷口都顯得微不足道。
縱然它才是一切痛苦的源頭,是從他身體中硬生生将神格的罪魁禍首。
以萊諾嘗着黑暗元素在舌面上留下的灼傷和銅鏽的味道,金色的豎瞳在黑暗中冷冷燃燒着。
信仰之力已經完全從他的軀體內流失,冰冷的空洞感從脊椎蔓延至無法維持人形的四肢,即使是厚實的皮毛也無法抵擋元素相悖而導致極度的冰寒。
一切感覺都變得麻木而遙遠。
唯有被背叛的刺痛鮮明刻骨地烙印在他的腦海深處,每一觸碰,嗜血的狂暴憤怒就難以抑制地奔湧而來,啃噬着他所有殘存的理智。
但是,以萊諾已經想不起來關于那場背叛的任何細節。
所有有關神域和衆神的記憶都随着神格的剝離而逐漸從他的身軀裏流失。
但是這不等于他不記得之後的慘烈。
以萊諾舔舐着自己上肢的細小傷口,帶着倒刺的舌面卷起皮肉和剛剛愈合的血痂,他品嘗着自己鮮血的味道,讓疼痛的感覺刺激着自己的神經。
疼痛是好事。疼痛令他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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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格被強行剝離并不等于失去被鍛造的強悍身軀,只有信徒鍛造的武器才能夠真正地傷害神明。
……或者說,曾經的信徒。
是的,神格的剝奪是由其他衆神設局,但是其他那些惡毒的詛咒和致命的創傷全部來自于人類——那些善良的,忠誠的,狂熱的,盲從的,弱小的人類。
光明神要淨化人間。
所以戰争之神必須被除去。
他帶來屠殺,嗜血,兇殘和瘋狂,他是三萬年前光暗大戰中唯一殘餘的黑暗派系神祗,消滅了戰争之神,就等于消滅了戰争。
人人都用畏懼和仇恨的雙眼注視着他。
【他應該回到他該待着的地方。回到他的黑暗選民中去。】
以萊諾嘗着自己血液中微弱的光明元素,勾起冷酷而嘲弄的微笑。
要知道,他的所有信仰之力全部來源于光明的信徒,而三萬年前光暗陣營的大戰正是他的神力大大充盈之時。只有人類對厮殺和權力的渴望才能滋養一位司掌戰争的神明,戰争之神神名高懸,神位空缺,遲早有第二位神祗能在漫長的時光中出現,凝練出新的神格。
弑神很簡單。
但是毀滅一位神明,那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要付出代價。
就在這時,以萊諾聽到了一點微弱的響聲,他耳朵一動,視線瞬間聚焦在不遠處的黑暗中。
隔着濃郁的黑暗元素,他五感的敏銳度要比大陸正面時降低許多。他眯起金眸,在模糊黯淡的視線範圍內,能夠看到勉強一個身影蜷縮在岩崖下,突出的肩胛骨單薄脆弱,仿佛狂風暴雨中的落葉般簌簌打着哆嗦,仿佛在經歷着非人的折磨。
以萊諾嗅嗅空氣。
……人類?
以萊諾舔了舔利齒,回想起了在昏迷前支離破碎的畫面——
黑壓壓的蟲潮,燃燒的火雲。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那是一個強大而惡毒的詛咒,足以将神明拖拽至大陸背面,但是,這個人類為什麽會在被魔族怪物等黑暗生物占據的髑髅地?
或許是又一個陷阱。
以萊諾冰冷的瞳孔深處閃過壓抑的暴怒。冷酷嗜血的神情浮現。他在黑暗中沉默地積蓄着力量,等待着對方靠近的瞬間,好用自己刀鋒般的獠牙和利爪将那脆弱的肉體撕碎。
時間緩慢地流逝着。
遠處的顫抖和喘息聲終于漸漸平息,空曠的洞穴內重歸寂靜。
以萊諾聽到了對方扶着岩壁站起來的聲音,以及接下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他眯起金眸,習慣于燦爛日光的眼睛并不适應髑髅地幾乎沒有絲毫光線的純粹黑暗,在模糊黯淡的視線範圍內,能看到一個瘦高的人影在緩慢接近。
但是……對方的身形似乎比他記憶中要大上許多?
以萊諾不是很确定。
畢竟瀕臨死亡的體驗會導致感官的扭曲失真。
但是無所謂。他的利齒在騷動,渴望着撕裂一切擋在面前的肉體,因被鮮血澆灌的強烈欲望而隐隐作痛。
以萊諾冷靜地等待着,肌肉緩緩繃緊,四肢蓄勢待發。
終于,對方進入了自己的攻擊範圍內。
他亮出獠牙,獨屬于掠食者的饑馑在暗金色的豎瞳內獵獵燃燒,然後猛地向前撲去——
等等?
有什麽好像不太對勁?
風聲在耳邊呼嘯,以萊諾的眼底閃過慌亂的神色,但是還沒有等他想明白,就在下一秒一頭栽到地上,叽裏咕嚕打了好幾個滾,然後撞上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戈修低下頭,神情微妙地注視着一頭撞上自己腳尖的毛球,然後蹲下身來,用兩只手指揪住它的後頸皮,将那團毛絨絨的東西拎了起來。
毛皮髒兮兮的小狼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地揮動着爪子,背後的兩只小翅膀艱難地撲棱着,試圖擺脫戈修的手指,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低吼,試圖展示自己的威懾力。
……剛才它就是這麽大的嗎?
不對吧?
戈修晃了晃被拎在半空中的毛團,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力。
不過,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看到它肚子上巨大的豁口已經堪堪愈合,卻因為掙紮而再次被撕裂,黏着幹涸血痂皮毛再次被血液潤濕,雖然背後深深的網狀傷痕仍舊沒有絲毫修複的痕跡,但是很顯然已經脫離了垂危狀态。就連身上散發出來的白色光芒都凝實了不少。
有可能是某種自我保護機制?戈修不确定地想。
他輕巧地避開對方試圖撓自己一道子的企圖,有些好奇地捏了捏小狼背後不停撲閃的翅膀——小東西報以憤怒的咆哮。
……有翅膀。
所以,能飛?
戈修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在這段時間裏,他幾乎将這道深淵底的每一寸土地都摸了遍,對它從頭到尾的構造都已經格外熟悉,他可以負責任地說,每一處岩壁都光滑陡峭猶如被利刃切開似的,幾乎沒有任何攀爬出去的方式。
飛出去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如果這個小東西能盡快變回原來的大小的話。
戈修再次晃了晃它——這次小狼沒有再在半空中進行無用的掙紮,只是用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珠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要用眼神從他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黑暗中的少年無聲地勾了勾唇。
他們一定會相處的很好的。戈修愉快地想着。
他操縱着黑暗元素凝聚成一個中空的圓球,将小狼妥帖地裝了進去,固定好四肢防止它因為亂動而導致傷口的再次撕裂。
戈修破開昨天修複的結界,向着自己的居所飛快地前進。
在深淵下,許多怪物都有着自己管轄統治的區域,入侵其他生物的地界是非常冒險的選擇,戈修雖然喜歡居無定所,時刻冒險的感覺,但是由于他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的固定虛弱期,所以不得不也為自己選擇了一處相對安全的住所。
在位于懸崖峭壁上十多米的巨大岩石後,有一處淺淺的洞穴,在地面上基本無法被覺察到它的存在,洞口被戈修用黑暗元素凝練成的屏障封住,以防止被其他感官敏銳的動物發現。這處藏在岩峰中的居所十分隐蔽,為他帶來了必不可少的庇護。
戈修娴熟地在岩壁突出的嶙峋石塊間尋找着落腳點,動作輕盈地躍到了洞穴門口的平臺上。
洞穴裏空空蕩蕩,幾乎什麽都沒有。
戈修盤腿坐下,将小球打開。
幾乎在球體消失的瞬間,被困在其中的生物就像是毛絨炮彈似的沖了出來,動作幾乎快出了殘影,似乎籌謀已久,泛着寒光的爪子直直地沖着戈修的脖頸而來。
但是戈修很顯然早已有所準備。
空中的黑暗元素驟然濃郁起來,猶如凝固的實體般牢牢地護在他的身周,小狼的攻擊和速度被驟然削弱,毛絨絨的臉上有種痛苦的神色,等它來到戈修近前時,四肢的氣力基本上已經松懈了大半。
戈修冷靜地審視着他,視線裏不帶絲毫感情色彩,只是單純理性地評估着。
果然,深淵中的黑暗元素對它有很大傷害。
一個貨真價實的外來者。
他垂下眼,若有所思的視線突然一頓——。
只見小狼胸口和背後的傷口再次崩裂,将它髒污的看不出來顏色的皮毛再度打濕,滴滴答答地流下血來。
戈修“嘶”地倒吸一口涼氣,第二次揪住小狼的後脖頸把它拎了起來,然後迅速地用元素凝成屏障将洞穴封上。
深淵裏時時刻刻被血腥味纏繞,但是屬于恒溫動物的鮮血在這下面可不多見。那種鮮活而溫熱的味道,對深淵內所有的怪物來說都是無法拒絕的誘惑。
他每次都會盡量在外面處理好傷口再回來,以防什麽怪物跟随着血腥味找到他的藏身之所,破壞他辛辛苦苦維持的一片淨土。
戈修看着小狼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嘆了口氣,随手又在洞穴門口多加了兩道屏障。
看來處理它身上的傷口是當務之急。
被拎在半空中的狼不再掙紮,但是看似松垂的四肢卻仍舊在暗暗蓄力,尖銳雪白的獠牙微微露在唇外,以一種極端警惕的防禦姿勢正對着戈修,一雙猶如熔金的眼珠冷冷地注視着他,仿佛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
戈修挑挑眉:“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狼沒有任何反應。
戈修不氣餒:“能聽懂我說話的話就眨眨眼?”
狼眼一眨不眨。
“動動爪子?”戈修讨價還價。
狼爪一動不動。
“那,尾巴?”戈修委曲求全,再度退讓。
那根毛絨絨髒兮兮的尾巴垂在空中,就連尾巴尖的毛都沒晃動一下。
窄小的洞穴裏只有戈修一個人在自言自語,看上去頗有幾分傻氣。
戈修放棄了。他扁扁嘴,嘆了口氣,正準備把小狼放下來,但是卻猛地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響——
“咕嚕嚕——”
戈修一愣,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視線的終點是小狼髒兮兮的肚皮。
手中拎着的那團毛球整個僵住了,似乎它也沒有預料到這種事情的發生。
看着它的窘樣,戈修樂不可支。他笑眯眯地将小狼拎近了幾分,臉上的表情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餓啦?”
他晃了晃手裏提溜的小不點:“你動一動,動一動我就給你吃的?”
小狼冰冷的金色瞳眸幾乎燃燒了起來,雪白的牙齒已經控制不住地露出唇外,利爪從肉墊中亮出,看上去幾乎已經快要忍不住給這張得意洋洋的臉來上幾下了。
下一秒。
“咕嚕嚕————”
雷鳴般的聲音在它的肚子內奏響,然後又被窄窄的岩壁放大了幾倍,小狼再次僵住,仿佛一個硬邦邦毛絨絨的小雕塑,就那麽挺直地吊在空中。
但是下一秒,它眼睛裏的火焰卻燃的更烈,幾乎已經到了惱羞成怒的程度了。
戈修毫不懷疑,如果有機會的話,這只小東西恐怕很願意拿自己當晚餐。
他見好就收,于是遺憾地嘆了口氣,把小狼輕巧地放到了地面:
“好啦好啦,不動就不動。沒事,我不嫌棄你。”
戈修的語氣勉強,仿佛做了很大的妥協似的,聽上去格外的……
無恥。
小狼發出咯吱咯吱的磨牙聲。
戈修心滿意足地盤着腿,從包裏翻出來兩顆阿瑞尤斯特的心髒。
背包中的黑暗元素源源不斷地為放在其中的心髒提供養料,非常巧妙地模拟出了它曾經的原生環境,即使是已經過了整整一天,那些心髒仍然在或快或慢地勃動着,有的外圍甚至已經被再次裹上了薄薄的一層半透明血漿,只要再給它們一點時間,遲早能長出一個新的軀體。
但是戈修并不準備給它們這個機會。
他捉了一顆在手心裏,娴熟地将其中的生命力吸收轉化入自己的身體,不到半分鐘就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皮。然後他從背包裏剩下的心髒中挑了一個較小的,丢到了小狼的面前。
血淋淋的強壯心肌暴露在空氣中,還在緩慢地起伏着。
心髒中散發出濃郁的黑暗元素。
戈修專注地端詳着以萊諾,用指尖将那枚勃動着的血肉推的更近了些,目光中帶着無聲的好奇和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