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人挽着褲腳, 帶着頂草帽,身上的衣服蹭滿了泥,看不清本來的模樣,遠遠望去就像個普通農民工。
關卿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兩人對視片刻,謝許先繃不住了。他把手搭在帽沿上,拽低帽子,遮住自己額角的傷口,啞着嗓子說:
“這邊太危險了,你——”
他的話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分明看到,站在大雨裏的關卿哭了。
是那種完全發洩式的大哭。
關卿一下子就脫了力,腳下一軟, 幾乎要摔在地上。
他落入一個懷抱,這個懷抱不算溫暖, 畢竟在大雨裏淋了那麽久。
汗味,雨水味, 土腥味。
各種各樣的氣味交織成‘謝許’兩個字,拽住關卿的腳踝,把飄在半空的他扯回地面。
所有的委屈和惶恐這時一股腦地發洩出來。關卿伸手攥住謝許的衣角,越攥越緊。
謝許轉身把他背起來,讓關卿靠着自己, 低聲說:
“我先帶你找個安全的地方,雨停了再送你回去。”
“你過來這得多危險啊,這邊路又不好, 開車容易打滑。”
“蹲在人家遺體旁邊幹什麽呢……吓我一跳。”
謝許和隊員們打了聲招呼,把借來的雨衣遮在關卿頭上,然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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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卿一直不說話。
謝許還以為他睡着了,他向上颠了颠關卿,讓他頭靠着自己肩窩,少淋點雨。一扭頭,與關卿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那眼神霎時間讓謝許心疼壞了。
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眼裏含着淚水,在黯淡的環境裏又溫柔又脆弱,關卿抿着唇,像在做這輩子最好的美夢,不願醒。
“我以後再也不會——”
謝許踟蹰了一下,開口。
關卿搖搖頭,用手小心地捏了捏他的耳朵,像在确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他說:
“我愛你。”
他埋頭在謝許肩窩處,發出哭泣一樣的低聲嗚咽:“謝許,我愛你。”
謝許停住腳步。
雨聲很大,也幸好很大。
這樣關卿就不會聽到他明顯過快的心跳。
——他既心疼,又心動到無以複加。
“你其實不用來的。我也沒想到這場暴雨這麽嚴重,我進山前路就封了,前面發生事故、人手不足,我就來搭一把手。信號不好,電話也打不出去……我不會出事的。”
謝許沉默了一會兒,穿過關卿膝彎的手收緊,慢慢往前走。
關卿攥着謝許衣角的手抖了抖。
他吸了口氣,顫聲問:
“你不會出事?”
怒火一股腦地往頭上湧,甚至壓過了剛剛湧起的慶幸、感激、喜悅,他幾乎語無倫次了:“那輛車上的人、那個已經死去的alpha,他們,他們知道自己會出事嗎?他們的家人知道嗎?”
“你哪來的自信啊?”他壓抑着淚水,憤怒到渾身發抖,“你出事了,我……”
我怎麽辦。
一聲炸雷響在耳邊,雨勢又大,刀子似的紮在身上。謝許抹了把臉,不答,背着關卿往前走,說:
“先去安全的地方,這還是在山腳下。”
他邊走邊說:“你真的不用擔心我,我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你。”
關卿想忍住,卻忍不了,他氣得要笑出來了:
“所以我就什麽都不用知道、也不能知道,是嗎?”
謝許沉默。
“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關卿氣到口不擇言,說,“很厲害,很偉大,你想我一直佩服你、一直仰望你——”
“我沒有。”謝許悶悶地說。
“你——”關卿頓了頓,“我當然明白,大家都會患得患失,大家都會害怕坦誠自己,但是……”
又一聲驚雷,謝許低頭看着腳下,加快了腳步。關卿不再說話,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不對。
他擡頭,看向天空。
雨勢太大了,整片視線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雨,什麽也看不清。關卿的視力也不好,他模糊地看到一小個黑影,還以為是什麽動物。
下一秒,一塊碎石落在他們身後,發出很大的聲響。
謝許背着關卿,快步走着,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這條路太窄了。搜救部隊的大本營在另一邊,只有這條路最快。關卿擡頭看着前方,突然有不祥的預感。
他聽到了什麽聲音。
像雷聲,而又不是雷聲,由遠及近,黑壓壓一片砸下來的——
關卿想到一種可能,他渾身僵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在謝許耳邊低聲說:“謝許,你先放我下來。”
謝許問他:“怎麽了”
關卿的聽力一向比謝許要敏銳些,這種雨天大家都看不大清,亮着手電筒可見範圍也不足五米,聽力就顯得格外重要。
關卿硬是從謝許背上跳了下來,在謝許肩上拍一下,喊:“往旁邊跑!快!”
謝許皺眉,回頭看他:“怎麽了,我還是背着你吧,你——”
借着手電的光,謝許捕捉到了關卿那一瞬間的表情。
關卿被淋的濕透,看他的眼神又溫柔又眷戀,關卿那樣深深注視着他,像是要把這一眼記上很久很久。
他隔着茫茫大雨,對謝許彎了彎眼角。
謝許慌亂起來。
那明明只是一秒,卻在他的視線裏無限延長、放慢。他伸手,想要握住關卿,想要把他抱起來,他心慌意亂道:
“究竟怎麽了,你能不能跟我說,我們一起解決。”
“如果,如果有下次——”關卿抿了抿唇,笑得比哭還難看。
“下次什麽?”謝許急的滿頭大汗。
關卿推着謝許的後背催促他往前跑,那聲音越來越近,這次謝許也聽見了。
“前面就是——”
“來不及了。”謝許聽到關卿輕輕說。
地面的震動逐漸劇烈,兩人幾乎被抛到半空中。關卿踏着碎石,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用力地把謝許推了出去。
謝許回頭,瞳孔緊縮。
他眼睜睜看着關卿對他笑了笑,用口型說了什麽,然後——
那個笑容,以及那個對他笑着的人……被一大片滑落的泥土碎石掩蓋。
碎石就落在他腳邊,只差一點點,如果沒有關卿的那一推,現在落在那裏面的就是他了。
關卿最後的那句話是……
——‘我愛你’。
謝許大腦空白了一瞬。
他滿臉的污泥,爬起來,瘋了一樣地徒手去挖掘那些碎石。
大雨裏,傳來一陣陣瀕臨崩潰的哭喊。
好像,這個男人……已經被逼到絕路了。
。
黑暗中,關卿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那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
不知為什麽,在推開謝許的那一剎那,他那樣篤定,他不會死。
謝許還在這個世界上,他愛還沒愛夠,想做的事情也沒做完……他不能走。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在瀕死的那一瞬間,他那麽清晰地看到了他與謝許的未來。
一棟海邊的房子,一只貓和一只狗,一個踩着沙子大呼小叫的小男孩。
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在他旁邊,牽起他的手,兩人十指緊扣。
那個人的聲音又低又悅耳:
“你再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很快就來了,你別走。”
關卿十分茫然,他想問男人這話是什麽意思,卻說不了話。他像是被牽着線的木偶那樣,張開嘴,說:
“好。”
“無論多久我都等。”
眼前的一切盡數消失,一切歸于黑暗。
他在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再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這一次,另一道聲音響起,也是心跳。
兩道心跳從一開始的雜亂無章,漸漸合上了頻率,直到最後——
共振。
一道光亮在視線盡頭閃現,那一道縫隙漸漸擴大,最終席卷了所有意識。
光亮的最後,他看見了一雙眼睛。
含着淚,哀傷而深情,注視着他。那雙眼睛的色澤很淺,在光亮裏發出琉璃一般的絢麗光彩,令人沉迷。
他伸手去夠那雙眼睛,然後——
關卿躺在病床上,睜開了眼睛。桌面上放着一個削了一半的蘋果和一把水果刀,蘋果已經半氧化了。
還有一封信。
關卿先是環視四周,卻并沒有看到他期望中的人,他心裏染上一點點失落。
他拿起信,封面上是謝許的字跡:
‘致我的愛人關卿’。
他撫了撫封面,撫過那一行字。謝許的字不算好看,有點像初中生,但他寫的很認真,關卿幾乎能透過那幾個字看到謝許認真握着筆、一筆一劃寫字的模樣。
關卿頓了頓,沒立即拆開。
他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他竟然只躺了一天左右。
他看了看今天的日期,突然想起什麽,給蛋糕店打了個電話。
關卿傷的并不重,因為跑的快,被埋在淺層的地方,沒有窒息,甚至還幸運地沒有被碎石砸中。昏倒只是由于過度疲勞和輕微的腦震蕩。
微博推送突然彈出來。
關卿猶豫了一下,點開,剛看了前兩個字是‘抄襲’,想往下看,門鈴卻突然響起了。
那門鈴聲急促極了,一陣接着一陣。關卿下了床,腿還有點發軟。他緩了緩,才走去開門。
未看清門口的人,先橫空飛來一巴掌,關卿側頭避過,皺眉看去——
青年氣喘籲籲,面色煞白,面上挂着惶恐、嫉妒、瘋狂等無數情緒。
他指着關卿的鼻尖,整個人抖個不停。
……是江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