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對了,你昨晚是……重度貧血導致的昏厥。怎麽會重度貧血?”
關卿剛想說話,見來換藥瓶的小護士在一邊紅着臉偷看謝許,還拿出手機,悄悄調到相機模式。關卿連忙制止了她。
謝許眼神看到這邊,扯着嘴角笑了笑,食指豎在唇間,對小護士比了個‘噓’,說:
“假裝沒看到我,行不行?”
小護士滿臉通紅,捂着心髒一副不好了的樣子,推着小車離開了。
室內重新安靜了下來。
關卿還是很累,是那種劫後餘生的疲倦。擔心了那麽久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只要謝許說的,他就信。
他信謝許是不喜歡江碌的。
明明剛睡了那麽久,剛醒沒一回兒卻又有了困意。他閉上眼睛假寐一會兒,再睜開眼睛時,就見謝許看着他,眼神又深又柔軟,映着窗外的澄澈天光。
見他睜眼,謝許一愣,神色迅速凍住,移開視線。
關卿:“……”
“謝許……呃,謝先生,”關卿想了想,“你不用工作嗎?”
謝許看着別處,回答:“不。”
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
關卿也不好再問,他見謝許不願同他說話,便閉上眼睛。
謝許盯着窗戶裏關卿的倒影看了一會兒,見他似乎睡着了,便悄悄地轉回眼,看着關卿。
Advertisement
沒有鏡子,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傻兮兮的。
像個趴在金銀財寶旁邊傻笑的大財主。
誰知,關卿突然睜開眼睛,憋着笑問他:
“為什麽看我?”
因為你好看。
謝許當然不能這麽說,他想了想,說:
“我為什麽別的哪兒都不看,就盯着你看?肯定是你的原因,你好好反省一下。”
這麽好看,是得反省反省。
流氓氣息十足的同時,還有一點點像高中批評女生化妝的年級主任。
關卿:“……好吧。”
謝許看着時間差不多了,出去拎了幾個餐盒進來,說:
“差不多了,吃完午飯歇一歇,我送你回家去睡。”
關卿剛喝了半碗粥,有點飽,他對謝許說:“你不用照顧我的,我自己可以。”
而且謝許臉色很蒼白,自己也不見得舒服到哪裏去。
比起看他在這兒忙來忙去,他更願意謝許回家好好躺着。
謝許面無表情道:“怕你有個三長兩短。”
這說的……
關卿看着陽光投在地板上的光斑,甚至有輕微的耳鳴。
謝許接道:“——那我那麽多定金找誰要去。”
他沒去看關卿,就是耳根有點紅。
關卿:“……”
關卿:“可以去找我媽要,我的銀行卡直接跟她關聯的。”
謝許遞給他勺子筷子,把餐盒一個個打開,對着小護士的好脾氣消失了,沒好氣地說:“別廢話,吃。”
菜不多,賣相感覺還好。
關卿嘗了一口。
謝許看着他的表情,努力裝作不經意問:“味道怎麽樣?”
關卿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是謝許自己下廚做的了,還很可能是借的醫院廚房,匆忙中做的——他一定自己都沒嘗過自己做的菜。關卿努力吞咽下那一言難盡的東西,笑着說:“不錯。”
謝許将信将疑地嘗了嘗,很快臉色發青,把關卿手裏的菜全拿過來蓋上,放到垃圾袋裏作勢要丢。
“你別丢!我覺得挺好吃的!真的!”關卿急了,扶着床沿想坐起來。
謝許很快丢完餐盒,回來扶他,關卿卻抖着手推開了他。
謝許一愣,試圖解釋道:“那東西不是人吃的,我喊小張打包江雲軒的菜過來。”
從他的角度看,關卿逆着光,眼眶有點泛紅,他很快把杯子扯上來遮住臉,蜷成了一團。
“你怎麽了?”
謝許有點無措,做錯事了的小孩子似的站在一邊。
關卿搖搖頭,直到小張把菜送過來,謝許喊他起來吃,他也搖頭說不餓。
一副抗拒的姿态。
關卿很難受,連他自己也很驚訝,自己會因為這個事情這麽傷心難受。
他是很想吃的,謝許做的飯。
謝許并沒有做過幾次飯,偶爾是在他的要求下,掂兩下鏟子,自己完整地從頭到尾做一頓飯,幾乎是一次都沒有。
那幾盤不算好吃的菜,對于關卿來說意義重大,他很珍惜。
謝許第一次下廚,是為了他,他怎麽能不高興呢。
而且這樣,他在謝許生命裏的分量,是不是又重了一點?
至少他是‘吃過謝許親手做的飯菜’的人。
如果別的不行,就以這種方式,讓關卿這個名字在謝許腦海裏加深一點,也足夠好了。
他也覺得自己幼稚,像是玩兒游戲收集卡片似的,明明這些卡片,‘吃過謝許做的飯’‘和謝許聊天到半夜三點’這些東西,全都那麽微不足道,但他卻樂此不疲。
甚至把它們當做人生至高的成就。
這種事情,謝許是無法理解的吧。
謝許送他的手表他戴了六年,之後出去出差時,被某個朋友弄丢了,他拉黑了對方的所有聯系方式,斷絕來往。
當時大半夜的,他打着手電在弄丢的那條小河溝裏找了一個通宵,沒找到。
那種站在水裏近乎絕望的感覺,他至今仍記得。
出差完了,回到家,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窩在謝許懷裏哭一場,但是謝許不在。
他打開了謝許演的電影,在開篇男主角的獨白那裏,對着電腦屏幕說:
——“對不起,我把你送我的手表弄丢了。”
謝許的念白又低又沉:“在我的生命中,曾經有過春秋夏。”
——“我不是故意的……那個朋友已經絕交了。”
幾乎是一句氣聲,謝許的尾音消散在漸響的風裏:“現在只餘冬天。”
——“我很難過。”
他捂着眼睛,對着屏幕裏的謝許,像是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宣洩過度的痛苦,只能一遍遍說:“我很難過。”
而屏幕裏的謝許,對着他,溫柔而歉疚地笑。
謝許開着他那輛SUV,戴好墨鏡帽子、全副武裝,做賊似的從醫院停車場開出來。
關卿午飯就吃了幾口,還是在謝許臉都要拉下來了時,勉強塞了兩口。他是真的沒胃口。
兩人的關系好像在短暫地回溫之後,又跌回了最初的狀态。
下車時,謝許送他到樓底下,猶豫了一會兒,沒問那句‘不請我上去坐坐’的話。他看關卿的樣子,好像……不大想他還在跟前礙眼。
關卿正打算告別,突然想起什麽,問他:“我醫藥費一共多少錢?”
謝許:“不用。”
“別說不用,我問你,”關卿一邊拿出手機,一邊問,“咱倆是什麽關系?”
謝許一句‘情侶關系’到嘴邊,好不容易剎了車:“雇傭關系。”
“所以,雇主會給雇員付醫藥費嗎?”關卿很耐心道。
謝許無奈:“就當是雇主幫你上的保險,行不行。”
“又不是工傷。”關卿很不贊同,“你不說?”
“好吧,”謝許說,“你有醫保,一共九十。”
“……”
關卿看着微信,一個醫院裏的熟人回複他:“加上一天的住院費,一共一千五。”
好一個九十塊。
他微信上轉了謝許兩千塊,說:“醫藥費,還有滴滴打車費,一起給你了。”
謝許不想收,但看關卿那眼神,不收就要斷絕來往似的,只能收了。
關卿松了口氣。
越是貧窮人家出來的孩子,對金錢就越敏|感。
他們自小就在周圍人懷疑的眼神中浸泡長大,鎮上丢了什麽,首先被懷疑的就是自己家,他一直在他人的指指點點中、被他人戳着脊梁骨罵着長大。
好像貧窮就是種罪。
而且這項罪名,判的是無期徒刑。哪怕長大後,已經沒有人再懷疑他了,那些探究的視線、嘲諷與懷疑、議論的聲音仍留在腦海裏。身後那一雙暗處的眼睛,永遠沒有消失。
以前跟謝許在一起,謝許直接把所有銀行卡都交給他管,他不想花謝許的錢,全幫他買了理財,所有家用都自己出。
而謝許花錢又大手大腳,動不動找他要。他原本是想考心理學研究生,母親那邊要錢,這邊家用還要操持,無奈實在缺錢,在朋友的介紹下陰差陽錯進了婚介一行。
關卿到了家,打開窗,看見謝許仍在樓下。他打開車窗,坐着抽了會兒煙。他甚至還戴着墨鏡,往關卿的方向望了一望。
兩人隔着幾十米的距離對視。
謝許頓了頓,然後食中二指并攏放在眉前,對他遙遙行了個禮。似乎還叼着煙扯着唇角,壞笑了一下。
“……”
關卿猛地合上窗。
……糟糕,感覺好帥。
幾天後,謝許再次以霸王條款為由,強迫關卿出來吃飯。
關卿真的很無奈了,但是也不知如何拒絕。他想,既然謝許沒有跟江碌談戀愛,既然……
不能再往下想了。
吃的是家日料,人少,自然也很貴。
酒足飯飽後,謝許扯了扯嘴角,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關卿連忙道,“我開車來的。”
謝許笑了笑。
關卿不明所以,就見謝許指了指桌上的玻璃杯,關卿喝了大半杯的飲料,說:“剛剛忘說了,這飲料酒精含量不低。”
關卿:“……”
“小張,”謝許回頭,問,“最近S市查酒駕查的怎麽樣?”
小張低着頭,兢兢業業道:“近日我市加大了查酒駕的力度,在各處檢查人員增多,懲罰力度加大,情節嚴重者甚至有可能吊銷駕照。我們的目标是,不讓任何一個生命……”
謝許做了個‘打住’手勢,說:“夠了。”又扭頭對着關卿,扯着嘴角,“怎麽樣?我看看啊,你來的時候八點多,現在十點過不少了……哎,小張。”
小張很有眼色,立刻跟他一唱一和,道:“關先生現居的老城區沒有直達地鐵,最近的一班車九點半末班,打車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關卿:“……”
謝許一手拎着車鑰匙轉了轉,一手插兜,低頭看着關卿,低聲問:“怎麽樣,關先生?……我幫你叫個滴滴?”
關卿只得點頭,道:“好的,謝謝。”
謝許打開手機,按了按,把某個界面給關卿看——他的網約車司機資格,今天正式上崗。
關卿:“……”真是難為你了。
謝許:“接到尾號1588的乘客,目的地老城區紫荊花園,預計時間——”
關卿一時有點無奈:“差不多得了啊,你,在家裏犯渾就算了,出來還是——”
說完他就愣了。
他和謝許這幾天的相處模式還是這樣。他弄不清謝許對他究竟是什麽感覺,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說話親昵,努力把握着和客戶的尺度。
是不是最近的相處氛圍過于輕松了,他甚至都忘記……他們已經分手好久了
謝許也停住了,不再往下說。他看着關卿,那一瞬間,某種情緒就在他眼裏聚集翻湧。
像是在冰天雪地裏踟蹰獨行時,突然天上澆了盆水下來。
他做好了從頭被冰到腳底的準備,誰知卻是盆熱水。
而那一剎那,連驚喜都沒來得及。
他張了張嘴,唇角揚起又垂下,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
“抱歉。”誰知,關卿低着頭,率先說,“我逾越了。”
不敢去看謝許的表情。
他明明不想這樣的,用以前的語氣說着一樣的話,好像在博取同情似的。
好像,讓謝許想起以前的事情……就會重新喜歡上他似的。
他知道不可能。而僅僅是讓謝許知道,自己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就讓他無比難受了。
明明已經夠痛了,明明他的所有致命傷口都已經被拿捏住了,明明他已經失去到幾乎一無所有了。
他不想再多一點。
謝許很久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深深吐了口氣,道:“沒事,走吧。”
他努力壓住了尾音的顫抖。
原來那盆水還是冰的。原來很燙和很冷,在第一秒是同一種感覺。
原來他又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