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晉國秋
更新時間:2014-9-2 11:10:56 本章字數:5441
牢房中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石頭在牆壁上粗糙的磨砺聲。
良久良久,鳳朝歌忽然笑了。他淡淡地開口說:“雲羅,我明日就要娶明敏郡主為妻了。”
雲羅手中一頓,回頭看着他一身的朱紅深衣。喜氣,耀眼,帶着一股榮華富貴的氣息,似乎能将牢房中的陰森逼退幾分。
原來如此!她失笑。兩人相視,眼神皆是再也看不清彼此的恨或者不恨了。
“恭喜。我早就該料到的。那一夜之後你努力了這麽久,費了這麽多的心思登門拜訪充王府不就是為了踏出今日這一步嗎?”雲羅笑着道,“其實這喜事派個人過來與我說一聲便是了,還累得你親自跑這宮正司一趟,真是有心了。嫦”
她容色蒼白,白如厲鬼,只是那絕美的五官笑開去依然風華絕代,無人可比。
鳳朝歌被她的容色閃了眼神,笑意恍惚:“好。親口把這事告訴你也算是了了我的心願。”
他說完轉身欲走,忽地又頓住腳步,回頭深深一笑:“雲羅,好好在這裏活着。也許你等不來李天逍,可以等我來。”他說完轉身走出了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軟。
雲羅定定站着,等他消失不見了這才慢慢坐在地上。心不會痛,只是覺得可笑。
她還真的以為他來看她是為了曾經的一點點情意嗎?
他是鳳朝歌!他可是鳳朝歌!她捂着臉笑了。
“別笑了。惹上這種有野心的男人你該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哭都來不及了竟然還笑!”老婦人冷冷打斷她的話,問:“那一篇文刻的怎麽樣?”
雲羅放下手,雙眼幹燥,淡淡道:“已經快一半了。”
老婦人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道:“好好刻!每一個字都要刻在心上,就算是化成了灰,那些字都要刻在你的骨頭上。”
雲羅笑了笑,起身拿起石頭繼續一筆一劃地刻着。密密麻麻的半面牆上皆是工整的字,只是太密了看不清楚,唯有那開頭那三個稍大的字看得明白——《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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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漸漸冷了。宮正司暗無天日的日子就是一張無邊無際的厚被子,緩緩地把人蓋住,看不見日光也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然後一點點的扼殺所有的希望,最後再抽幹所有的空氣讓人慢慢絕望死去。
在宮正司最可怕的不是慘無人道的酷刑,而是漠視。那種被遺忘的漠視反而令犯人在漫無邊際的絕望中自絕于世。
宮正司每天都有犯人死去。一卷破席擡出去,從此牢房中又多添了幾分陰森。雲羅與老婦人已相處得十分熟稔,可是依然不知她是什麽來歷,犯了什麽錯才會被年複一年羁押在宮正司。
不處死她,也不再刑求她。仿佛有人打定主意讓她一直在這裏腐爛死去。這又是多大的恨意才能給她的懲罰?雲羅不明白,也不會好奇去想知道個來龍去脈。
她只知道老婦人姓徐,曾經似乎也是個什麽妃子,只是現在根本一點雍容華貴的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老婦人對她冷冷道:“姓名只是個旁人稱呼的東西,你不必記住我是誰也不要知道我的過往,只要知道你能我從身上學一點東西就行了。我雖然現在身殘體缺,但是還是與你有點用處的。”
雲羅想了想,問道:“可是徐婆婆你教我的是男人用的東西,我将來似乎不能派上什麽用場。”
老婦人冷笑:“傻子!你錯了!帝王術不是男人才能用的東西!前有周聖武媚娘稱帝,足以證明這個世間女子也可以呼風喚雨,天下皆在掌中。”
雲羅失笑:“可是我不會成為第二個武媚娘,也沒有這個機會。”
老婦人嗤笑:“這個我知道。世間又有幾個武媚娘呢?千年出一個便足夠了。帝術是什麽?說到底是男人的心術!是男人的野心!可以讓你看清楚男人是怎麽想的。當你知道了男人怎麽想了,你難道不會趨利避害嗎?你難道不懂得如何才不會讓你再陷入如此境地嗎?”
雲羅想了想,幽幽道:“徐婆婆當真用心良苦。”
老婦人依舊是譏諷看着她,道:“我自然用心良苦。只有你能好好出去了,才能有機會救我出去。”
雲羅微微詫異。老婦人不待她說話,徑直說道:“就算你不救我出去也無妨。反正我知道,晉國那個老不死的匹夫将來的江山可不是那麽容易穩當!哈哈……”
雲羅看着老婦人時而冷酷,時而瘋癫的話語,在一旁靜靜沉默,思緒飄遠。
她想,她這一輩子該不會真的老死在這裏吧?
深秋,晉國十分幹爽,白日的天氣還有點餘熱。所以白日裏雲羅尚不覺得,只是到了夜晚就冷得難以入睡。她只能不斷地來回走着不讓自己的身體凍僵。在一個深夜中,忽地獄卒打開了牢房的門。
獄卒虎着臉說:“出來!有人要見你!”
雲羅一怔,老婦人從睡覺夢中被驚醒,沙啞問道:“是誰要見她?!”
“你管是誰!”獄卒上前粗魯來拉人,“你個老不死的怎麽還不去死!天天在這裏,見了你就煩!”
獄卒罵罵咧咧地道。老婦人呵呵笑了起來,仿佛把這一句辱罵當成最好聽的笑話。雲羅被獄卒拉着往外走。在牢中不辨日月,但是她每一日都記着,已經八十三個日升日落她沒見了外人。
獄卒把她帶到一間幹淨的牢房,狠狠一推:“好好待着!等等有人來要!”
雲羅從地上爬起。一顆心莫名地怦怦跳着。八十三天的希冀就在這一刻看看是否能實現了。她甚至不期待能出去,但是卻期待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人。
也許見了他,一切還有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有細碎淩亂的腳步聲傳來。雲羅盯着牢房門口,不一會,一個軟椅就放在了牢房門口,金絲軟墊,金漆雕龍的椅背。她一顆心沉了下來。
不一會,有人拿來明亮的宮燈挂在四周。宮燈沒驅散黑暗,卻把這四周的一切照得格外陰森森的。
有一位老者在內侍的攙扶下坐在了椅上。雲羅吐出一口氣,垂下了眼簾。
老者捂住嘴重重咳了一聲:“許久不見,雲羅在這裏住得還好嗎?”
雲羅淡淡一笑:“很好。”
老者擡起獨眼,面容顯露在了燈下。雲羅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驚怕。不過是兩個月有餘不見他竟這這麽消瘦。那一日在東宮花園所見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沒有了精氣神,整個人就像是被抽幹了一樣。
晉帝呵呵自嘲一笑:“你也覺得朕可怕嗎?”
雲羅沉默了一會,道:“皇上有什麽事需要問妾身的呢?”
晉帝看着瘦得似乎是影子的雲羅,慢慢道:“你在這裏住了些日子可曾想明白了?”
雲羅失笑:“想明白了。”
晉帝問道:“那你還會說,是逍兒買兇殺母這等大逆不道的傳言嗎?”
雲羅想也不想回答:“皇上既然知道是傳言,就應該知道這不是妾身真正想說的。”
晉帝“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到底想說什麽?”
雲羅微微一笑,反問:“皇上覺得太子殿下需要買兇殺母才可以登上皇位嗎?”
晉帝渾身一震,一只獨眼射出犀利的眸光,久久看着她。雲羅淺笑如花,只是如今蒼白的面容在昏暗的燈下看起來猶為明晰。
晉帝終是長嘆一聲:“朕老了嗎?不然為何還是會被小人蒙蔽呢?你做的很好,拿命來喚起朕的清明神智。是朕不該懷疑了逍兒。”
禦花園之中,雲羅拼死說出李天逍失德,買兇殺母。晉帝初次聽聞心中震驚,大怒之下貶她入宮正司。可是回宮後思附良久,才驚覺自己竟是被謠言左右。
他所聽到的謠言與衆人一樣,便是此次靈華寺行刺,看似刺客刺殺的是雲妃,實則是要行刺太子李天逍。不論外人如何議論這事的內幕與隐情,年邁體弱又寵幸雲妃的他自然不相信文文弱弱的女人能策劃這一次行刺。
所以,他便疑心了自己曾經信任有加的兒子李天逍。而雲羅這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令他驚起回神,開始反省。直到這兩個多月之後,他冷眼旁觀,這才相信雲羅說那一句話的真正用意。
“你不怕朕當時殺了你?”晉帝解開心結,面上輕松許多。
雲羅見他笑容如昔便知道自己已性命無憂了。她淡淡道:“妾身命如蝼蟻,當時不回答是死,回答也是死。還不如讓皇上因妾身的胡言亂語親自撥開陰霾,查看真相才能還殿下一個清白。”
晉帝贊賞道:“好!你勇氣可嘉,若不是你朕險些誤會了逍兒。那一日他這麽傷心難過,想必他與你感情甚好。你這樣做……可是傷了他的心了。”
雲羅淡淡垂下眼簾,臉上的那一處還在隐隐作痛。
李天逍會傷心嗎?
他或許初時聽她如此說會傷心憤怒,可是那一巴掌,聰明如他在那一剎那明白了她說那番話的用意。他在做戲,做戲給自己的親生父親看。他的江山在他心中有多重,那一巴掌他就該演有幾分真。
當真是痛啊!她心中失笑。
“罷了。朕老了。是時候把天下交給年輕了。”晉帝由內侍扶起身,倦然道:“過些日子有人會把你帶出去,做一段日子的苦活。然後你便入宮吧!”
雲羅一怔,等回過神來她已問:“入宮?……為何入宮?”
晉帝頓住腳步,獨目中流露深深的疲倦與孤獨:“朕發現還可以與你說幾句真心話,所以你入宮随行在朕的身邊伺候吧。”他說罷由內侍攙扶着慢慢離開了這裏。
雲羅呆呆坐在地上,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天上地下也不過如此。
她要離開這裏了!
她當真要離開這裏了!
她想笑,卻終是忍不住熱淚簌簌滾落……
……
過了兩日,雲羅與一位衣飾普通的內侍帶着離開了宮正司。離開之前,她鄭重跪在地上三叩拜別老婦人。
老婦人髒污的面上有淡淡的笑容,那一剎那雲羅仿佛看見她曾經的容色傾城,端莊華貴。
老婦人沙啞道:“能完好無損的走出宮正司的,你還是第一人。将來你的前途定不可限量。”
雲羅失笑,淡淡道:“我并未完好無損。”
老婦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人的這一輩子便是如此,起起伏伏,你跌得越重,也許有一日就是你爬得越高的先兆。所以無論如何,就算陷入了絕境依然要有希望。”
雲羅深深看着她,問:“徐婆婆是這樣想的嗎?所以一直在這裏等待着。”
老婦人沉默了一會,良久才道:“也許我等不到出去的那一日。只是自己給自己找一個活着的借口罷了。”
雲羅眸光黯然,良久道:“徐婆婆還是保持這點希望繼續下去。也許會有這麽一日可以離開這裏。”
老婦人笑了笑,揮了揮手:“去吧!別在這裏礙眼。”
雲羅轉身就走,可走了幾步又頓了頓,脫下身上的外衣遞給了她。脫掉外衣,雲羅身上只剩下單薄的中衣。她目光灼灼,慢慢道:“徐婆婆,我已借給了你兩件衣衫,來日你記得還我。你記得,我不要三件,我只要兩件,多一件少一件都不成的。”
老婦人眸光一閃,眼中有水光掠過,很快消失不見。她咧嘴一笑,道:“好!”
……
走出宮正司,刺眼的天光令她眼中像是有兩團火在燃燒,痛苦地呻吟一聲閉上了眼,。一旁的內侍上前,輕嘆一聲:“華奉儀束上這個,不然眼睛會瞎了。”
雲羅只覺得眼上束上一條黑布,果然光線遮去,眼睛的燒灼感立刻褪去。
內侍扶着她,絮絮叨叨地道:“華奉儀不知,許多人關在宮正司太久,一出來眼睛就被天光給灼燒瞎了。一定要用黑布遮眼幾日,然後過了幾日慢慢地就會無恙了”
雲羅心中感激,道:“多謝公公。”
內侍笑呵呵地道:“不謝不謝!華奉儀是有福之人,要是瞎了那該多可惜啊!”
雲羅聽出他話中一點別的意思,還要再問。內侍忽道:“華奉儀等等,奴婢去牽馬車來。”
雲羅于是靜靜站在原地。宮正司的天牢門口旁便是出宮最偏僻的一條路。她不知自己要被帶到了哪去,但是知道自己也許過一段時日就要再進了這深宮中陪伴那位孤獨的老皇帝。
不一會,有腳步聲緩緩而來。雲羅側耳一聽,問道:“公公來了嗎?”
來人無聲地扶住她纖細的手臂。雲羅感激道:“多謝公公。”
那人無聲,只是小心慢慢扶着她向宮外走去。雲羅看不見,只覺得扶着自己的那一雙手溫熱寬大。此時一陣風吹來。她不由瑟縮了下。
下一刻,一件寬大溫暖的披風就披上了她的肩頭。
雲羅一怔。披風很暖和,帶着男子清冽特有的氣息。她忽地定住腳步,隔着眼前的黑布竭力想要看清楚身邊的人。可是那人不開口,亦是不再輕易靠近。
他默默看着她,仿佛要看盡了千年萬年。
“你……"她想開口,可終究抿緊了唇。
秋風簌簌,兩兩相望不相見。她看不見他,可是已知道他是誰。而此時卻沒有摘下眼前黑布的心情。
“華奉儀!華奉儀!馬車來了。”遠遠內侍陰柔的嗓音歡快地招呼。
雲羅只覺得身邊一陣清風而過,那人的氣息随風而逝,再也無法知曉。她慢慢摸索着向內侍聲音來處走去。身後荒涼筆直的宮道上秋葉漫卷,身上的披風長長地拖曳在地上,似秋水波痕,逶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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