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9
一封短箋就着燭火一點點燃起,一陣青煙過後緩緩化作一撮灰落在案上。
時近子夜,更深露重,萬籁俱寂,鳥獸休眠。
屋子裏的青年卻還沒有歇息,依舊在案頭忙碌。這一日事情頗多,自顧宅得了令離開,他便悄然聯系了安插在那裏的幾個人,将從他們那裏得到的信息記下後一一焚毀。
當然,不只是顧宅,界內其他名門世家中也都有不少他的眼線。這些人彼此互不相識、身份各異甚至可能互為敵對。其中有的是同他有利益關系,有的是受制于他,也有受他恩惠真心報答,這些人皆收入他麾下,平日裏聽從他唯一的指令行事,給他傳遞各家內部一些或輕或重的消息,或進行某些活動,方便他統合各處消息從而排布行事。
他這張網布了五年,在他離開顧家之前便已開始謀劃。一絲一縷盤根錯節,從稀稀落落到縱橫交錯,每一步他都了如指掌。
大概沒人知道,顧家那些曾經欺他侮他的人,除了最高處的那幾個暫時還不适合動手,其他的他都已一一回報過,不是出任務受了重傷再無法勝任當前職位,便是索性再不曾回來。
至于剩下的那幾個,大概也快了吧。
他大概是個天生的權謀者,如今雖然囿于身份地位無法直接一步登頂,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境遇下,他也能讓一切盡掌握在他的手心。
一舉一動盡在掌握,千變萬化皆入他眼中,他所探查之人,無法瞞他分毫。
今日顧家及其周邊那一塊竟然同時被要求向他彙報,如此情況平日倒也是少有。這些人反饋的信息之中,不少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事情雖小,然而聯系起那張收到的紙條和他今日遭遇,卻可以将事情窺探一二。
他得到的消息說,長老院近日頻頻集會商議要事。又說,族長差人把遠出任務的幾個族人都召了回來。還有,占命女近日總被族長召見,同行還有族中不少修為深厚之人,等等。
若是直接叫他由此盤算推演,也要花費不少功夫,但是好在他早些時刻有收到那個侍女的傳訊。
采墨傳出的紙中,草草透露出她偷偷聽到的訊息:占命女前日為顧家蔔算氣運,得到一卦大兇,卦象隐隐透露,顧家已然不能長久,即将走向覆滅。
這樣的預言一出,長老院自然立即将其封鎖,以免引起恐慌動搖人心。同時,顧子書勒令占命女立刻尋求破解之法。占命女再次窺伺天機,受天道反噬吐出一口鮮血後得到了這樣一個訊息——給顧家帶來滅亡的是一個自顧家誕生之人,他有着鮮活的血液與潛藏的野心,失去樊籠後他将無人可擋。
如此,兼具實力、年輕、野心的特點,長老院暗暗推算,将人選定在族中幾個子弟身上。而其中翹楚顧臨軒自然是懷疑人選的重中之重。
将一切會損害自己利益的可能都扼殺在幼苗時期,狠辣無情,寧可錯殺也不能漏掉一個,這便是顧家一貫的行事準則,所以才有了他們要對顧臨軒下手的事。卻沒想到他們這麽急切,竟是立刻就要安排了。
洛君語一揮手拂散了桌案上的紙灰。他得到的消息側面應證了采墨傳出的訊息,雖不知她為何這麽做,為什麽冒險把這些族中密事告訴他,但若她是忠于長老院的,便沒必要提醒自己。若說她還有其他目的,那他也不懼,盡管來便是。
而如今所要考慮的,只是接下去他要如何應對罷了。
洛君語稍作沉吟,将那個瓷瓶交由傳訊之人帶給采墨:“叫她便宜行事即可,她會明白的。”既然已經背叛了長老院,那便索性來個徹底,為我所用吧。
“若是她不願,那就……”那就給她吃了?似乎不大好。洛君語少有的遲疑了下,卻不是因着心軟憐惜。“交給采風,給她伺候的那位吃了。”
“是。”
“長老院那邊先別動,晚些我自己來。”
“是。”
既然你們要我把他用在臨軒身上,那你就自己先來嘗嘗吧。
只是,出于私心,有些事他并不想都告訴臨軒。無論是顧家覆滅的預言,還是有人要對顧臨軒下手的事,又或者是他的那些安排,這些事洛君語統統都不想讓顧臨軒知道。
既然有人要對你不利,那就我來給你掃除幹淨好了,你知道,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
只是,在此之前,也需要給你看清,你所維護的那個顧家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他們到底是怎麽對你的,省得你還對它抱有感情、懷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早些看清那群人的真面目吧,就別再委屈自己屈居人下聽他們命令、受他們控制了。
以後,你便可以再無束縛,自在随心。
紗幔低垂,檀香袅袅。
靜默之中,有女子跪在佛像前,一顆顆撥動手中佛珠。她素衣绾發,氣質端凝,臉上無悲無喜,半面臉光潔素雅皎皎如玉,另半面卻是紅印猙獰猶如羅剎。
“神女,該午膳了。”侍女語氣恭謹謙卑至極,在身後小心翼翼出聲提醒。
占命神女修為高深,有窺測天機之能,測算禍福兇吉每卦必應,為家族趨利避害,得到諸多機緣好處,在家族中地位高貴,幾乎僅次于族長。雖然神女待人和善,對下人從不會呵斥謾罵,然而不知何故,面對她,下人們總能感受到一種距離感,一種隐隐的冷漠疏離,叫人不自覺仰視、崇敬她。
顧無顏不曾停下指尖的動作,直到将一圈珠子撥完,她才不疾不徐道:“今日是初九嗎?”
青衣侍女應了聲:“回禀神女,正是。”
“已經初九了啊。”顧無顏手撐地要起來,侍女連忙過來攙扶。她緩緩起身,感受着雙腿血液慢慢恢複流動,笑着輕嘆了句:“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時間過得真快啊。”顧臨軒看着面前的青年,把他從他看到腳,不悅皺眉,“兩個月了,我怎麽覺得你又長高了。”
兩個多月未見,接近一旬,兄弟二人卻依舊不顯生分。洛君語聽到對方這話,知道對方只是戲言,便也笑着回道:“你是見不得我比你高吧。”
顧臨軒被戳穿了心思,摸摸鼻子:“君語,在外人面前你多少給為兄留些顏面啊。”
被言語中的某個詞取悅的洛君語一邊暗暗覺得自己荒唐可笑,一邊當真有模有樣恭恭敬敬給顧臨軒行了個大禮:“是,兄長。”
顧臨軒側頭看了看旁邊友人的反應,見對方沒有笑話,臉上的不自在頓時少了不少,他拍了下洛君語的肩膀,對這種裝模作樣很是不滿:“好了,一點都不誠心,算了算了。”
“哥,給我引薦一下,這位是?”
“哦,這是我信中提過的,淵衡。”顧臨軒随意道。
洛君語迎上對方的視線,不卑不亢彎腰行禮,掩藏好暗自打量的目光。
氣息收斂,雙目有神,身形修長手臂結識有力,靈力流轉自如又湧動不息,隐隐有殺伐之意,必是經過長久真正的戰鬥、見過不少血的,想來不是泛泛之輩。
他收回目光的同時,淵衡似乎注意到了他暗藏的心思,然而他只是投去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沒說什麽,微微颔首回應了他。
顧臨軒似乎對淵衡的沉默習以為常,見到他這副神情,有意先幫他賣個好:“對了君語,這次你可得謝謝淵衡,他可幫了我大忙。”
“是拿到寒玉蓮了?”想着信裏的內容,這并不難猜測。
“正是!”顧臨軒面露喜色,并沒有聽出他聲音裏隐約些許冷淡,“多虧了淵衡,我從雪狼族求來了兩片寒玉蓮,你的傷總算可以痊愈了。”
“勞煩了,多謝。”洛君語朝淵衡再次彎腰颔首。
“不用。”淵衡朝顧臨軒道,“既已事了,先走一步,告辭。”
“後會有期。”顧臨軒拱手。
淵衡自視線中消失,顧臨軒忽然“哎呀”了一聲。
“怎麽了?”洛君語看他。
顧臨軒不好意思地笑笑:“都到家門口了我都沒想起來叫淵衡進去歇歇腳,真是太不應該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他走都走了你還管這些做什麽。”洛君語攬上對方肩膀,神态自然,嘴角含笑,“下次吧,你外出這麽些時日,看你這臉色也一定很疲憊了,先去沐浴一番然後好好睡一覺,我叫江伯做一頓好的,等你睡醒了晚上我們邊吃邊聊。”
“也是,好久沒吃江伯做的飯菜,着實怪想念的。”顧臨軒也知道是這個理,笑笑便沒再放心上,随洛君語一同走向小院。
手腕快速翻動,指間靈力源源不斷湧出,化作暖流自背部緩緩滲入青年經絡,溫柔撫平沉疴。
懸在半空中的兩瓣寒玉蓮逐漸黯淡,仿佛其中生氣盡被吸收殆盡,皆随着顧臨軒輸出的靈力一層層傳遞給洛君語。
一收掌,兩人之間的靈力傳輸驟停。空中的金色紋印頓消,兩片蓮瓣失去力量憑借委頓落下,卻已然枯萎失了水分光澤。
洛君語緩緩舒了口氣,只覺神清氣爽:“當真厲害,難怪被稱為療傷聖物,我的毒火是徹底好了。”
“那便太好了。”顧臨軒也很高興,他這個表弟雖然一聲不吭,但毒火暗傷的厲害他自然知道,每每見着對方晨起後蒼白的臉上,心裏便是痛惜與自責。于是此次聽淵衡說起,才會前去求取。本是想用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來交換,卻沒想到對方見了淵衡竟是痛快給了,只是他卻是欠了淵衡一個人情。
不過人情此物,不是欠了這人,便是欠了那家,記挂在心上,将來也給人家方便就好,卻是不必一直介懷的。
此次君語的傷能徹底治愈,也是了了他一件心事,他也着實高興。
看君語如今的修為,沒了毒火拖累,以後便能更上一層了啊……
洛君語小心翼翼将對方放平在床上,讓他伸展開四肢,輕輕抖開薄被蓋了上去。
連日奔波,回來之後沒怎麽歇息又為他煉化寒玉蓮給他融入體內療傷,這對靈力是怎樣精細至極的操縱,對精力又是怎樣劇烈的消耗,也難怪剛為他療傷完畢自己就累得睡着了。
洛君語在床頭點了一支安神香,一點紅光亮起,暗香清淺香煙袅袅。他微微俯身為他掖好被角,看着面前這個安安靜靜睡得人事不知的人,洛君語臉上挂起個無可奈何的笑。你倒好,這般無知無覺,睡得可真香。不過這樣就好了,就這樣好好睡吧,臨軒。其他的事就放心交給我吧,不管是顧家那些人,還是其他……
對方的呼吸便在他的耳邊,帶着熟悉的溫度織成一種奇妙而蠱惑的韻律。眉眼,睫毛,鼻尖,臉頰,每一處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樣,每一處他都已然暗自勾畫描繪過無數遍,然而。每次真真切切細細看去,卻又有種不同的感覺。
這個人是如此的獨一無二。
呼吸交彙。
洛君語倉皇起身離開。